孟夫人走在廊下,把刚才发怒时扯乱的头发挽到耳后,露出一张风韵犹存的脸。
织花心疼地叹气。她和孟夫人相处了三十多年,在她还是八岁稚儿的时候就来到她们家,孟夫人等于是她看着长大的半个孩子。“小姐等了十七年,才等来了复国的机会。为了老将军的遗愿,小姐一定不能动摇。”
“可是……”孟夫人的面上浮起一些犹豫,“我只有她一个女儿。我每天祈求她无病无灾地长大,可她现在真的长大了,我却要亲手逼她去死。”
“小姐还记得十七年前吗?”织花问。
“我记得。”孟夫人的眉眼沉重起来,“一辈子的耻辱,我到死都记得。”
当年葛国国灭,父亲身为军队的副将,甘愿赴死,以生命献祭神明,诅咒商国将同样覆灭于国主残虐,不得善终。
父亲一朝身死,自己就被新婚的丈夫送给商国的君王,又被商王赏赐给附属部落的大奴隶主做女奴。她摸爬滚打了很多年,才从一个会被拿来招待男客的女奴,经营到今天这个宠妾的地位。
“所以小姐千万不能一时心软,如果前功尽弃,那老将军怎么去见祖宗英灵?”织花道。
孟夫人恍如大梦初醒一般,身形隐隐一晃。
织花为她的小姐捋顺了秀发,又道:“瑛小姐只是去竞选神女,并不是去死。成为神女服侍王室权贵,难道能比小姐当年委身为奴更屈辱?”
是啊。织花说的一点都不错,赵瑛只是去选神女,比她当年的处境好得多了。
一个神女的待遇,远不是一个女奴可比的,神女行事也比女奴容易得多。
权利加身,受人敬仰。
她已经替赵瑛把路铺到这一步了,继续走下去,有什么好难的呢?
织花握住孟夫人的手,“这是小姐替老将军复仇、替葛国复国最好的机会,小姐绝不能犹豫。”
孟夫人的眼眸垂下来遮住了视线,“如果不是为了父亲的遗愿,我怎么愿意苟活了这十七年。”
*
午后的屋子里透着一丝闷热,空气里有泥土的芬芳气味,那是泥刻雕板中添加的香料味道。赵瑛被母亲关禁闭,只能百无聊赖地偷懒,食指尖敲击在泥刻雕板上,发出规律的“嗒嗒”声。
忽然,房门被打开,发出倦怠的一声“吱——”,打断了赵瑛的动作。
织花端着一罐水和一盏陶碗走进房里,对其他女仆说:“你们都出去。”几个女仆总算从这里解脱,道了声“是”,战战兢兢地退出去。
剩下赵瑛还依旧懒懒地斜坐着,只略微抬头瞥了织花一眼,一双长腿搁得没规没矩。“花姨来了?来得正好,我刚好渴了。”
织花跪到赵瑛身边,给她倒了杯水放在跟前的小矮桌上,接着拿起一根并不粗的草绳,捻在手心里。赵瑛有些莫名,织花怎么也跟她母亲一样,都玩上道具了?“花姨,我不会逃的,别拿绳子绑我。”
织花瞥她一眼:“我不绑你。瑛小姐开始祈愿吧,我会替小姐计数,不到一百次小姐不能离开。”
原来草绳不是为了绑她,是拿来结绳计数的。赵瑛讪笑一声,手去抓织花的绳子,“那也不能打我。”
却不料,织花拿绳子的手一扬,赵瑛扑了个空。
“没个正形。”织花那一对老练又精明的眼珠子上下打量了赵瑛一遍,“小姐不要玩花样。今天我既然在这里监督你,你就该知道自己逃不出去。开始吧。”
“好好,我祈愿,祈愿。”赵瑛耸了耸肩道:“过往的神明请听言,赵瑛祈愿成功入选神女,如得偿所愿,他日必来孝敬供奉。”
说完一句的间隙,赵瑛快速拿起陶碗,牛饮了一口。她那眼珠子贼溜溜的,瞄了织花一眼,见织花正像熬鹰一样盯牢自己,连忙缩回视线接着念。
赵瑛念到第五遍时,织花在绳子上打了一个结,开口道:“夫人今天责罚小姐,是因为心里着急。”
赵瑛咕哝:“母亲既然着急,那该叫我去神殿里祭拜。我在房间里瞎叨叨有什么用?”
织花白她一眼,举起水碗,把水塞到赵瑛嘴边,赵瑛被迫喝了一口。
这是嫌她话多堵她的嘴呢。
“咳咳。花姨,小心别呛死了我。”
织花放下杯子问她:“你就一点都不好奇?”
“好奇什么?”赵瑛很不解。
织花详解道:“你想过没有,夫人往日都由着你,为什么今天忽然转了性子要打你?”
看来,织花这是打算帮母亲当说客的意思。赵瑛顺着台阶问:“我当然好奇,就是母亲气头上,我不敢问。花姨,你告诉我吧,母亲今天为什么突然向我发难?”
织花幽幽的说:“因为今天城里突然来了一位神官。”
“是谁?”
“从东都商丘城来的神官。”
“所以呢?”
“他要参加明天的神女初选,还把原定的选拔流程全都改了,完全打乱了夫人的计划。”
赵瑛悟明白了:“看来是位不速之客,难怪母亲大动干戈。”
织花摇头道:“这位神官,原是葛国的故人。”
葛国的故人?
那母亲还发飙什么,这不是白送上门的大好机会!
孟夫人一贯的做派是,不论故人还是新人,情人还是仇人,男人还是女人,只要是攀扯得上关系的人,都是咱家的亲人。略送些礼,落几滴泪,这关系就攀上了。
现在来的还是王都的高官,显然是朝中有人好办事啊!
赵瑛高兴地拍了一下手,“故人好啊!既然是葛国的故人,母亲又神通广大,赶紧去找找这位故人,给我搞好关系不就行了?”
织花抬眼望她,语气不冷不热地道:“他是葛国的叛徒。当年就是他带头投奔了商王。”
“啊,原来是敌人。”赵瑛脸上的笑意马上散了,耷拉下头小声嘀咕:“那我在这里瞎念也没用啊。”
织花敲敲桌面,示意赵瑛继续祈愿不要停,“有用,小姐若是诚心发愿,就一定有用。”
“行吧行吧,我母亲说什么就是什么。”赵瑛开始缩头乌龟一般没完没了地祈愿。
按照赵瑛的习惯,母亲能给她安排好的事,她听母亲的就行。母亲安排不好的事,她不听母亲的也不行。
如果不听,会挨打。
织花见赵瑛无精打采的,手里一边给草绳打结,一边柔声相劝:“夫人待小姐这么好,替小姐挡住了多少闲言碎语,又给小姐争来这些比旁人都要顺心的生活,小姐是不是应该多体谅夫人?”
“是,说得没错。”
“你想想,在这个家里,除了夫人,还有谁是真心关心小姐你的?”
“是,没有旁人了。”
赵瑛的回答毫不走心,但织花很满意,“所以,明天的比选,小姐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凭借自己的本事胜出。小姐能答应吗?”
“……能答应。”
能答应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但不能答应一定会胜出。
这话不敢在嘴上说,赵瑛能说的,只有一百句“过往的神明请听言”。
直到手里的草绳打满二十个结,织花才肯放赵瑛走。“我送小姐回房间。”赵瑛连忙伸手按住织花的肩,不让她起身,“花姨放心,我不会跑的,父亲都把我的名字报上去了,我能跑到哪里去?”
“走吧,别废话。”织花撇开赵瑛的手,却是反客为主,拉住赵瑛的胳膊把她往门外推去。
赵瑛干笑了一下,被织花压制着走了。
*
这座城主府,是赵瑛生活了十五年整的家。
石砌的围墙固若金汤,一层楼的砖砌建筑立在半人多高的地基上,宽阔的台阶,在城里的平民们看来,简直是一座奢华的宫殿。
孟夫人的院子更是独有千秋。
庭院中间以青石块铺了几条供人通行的道路,这些青石路把庭院分割成稻田一般的方块,方块里种植着果树。树下饲养了许多鸡鹅,安排了守卫日夜看守,避免鸟兽和不要命的奴隶来偷吃。有了这个农耕宝地,孟夫人这里一年四季都不会缺少新鲜蔬果和禽肉。
赵瑛被押着一路走到她的房间门口,织花扶着门框,没有立刻推开门,回头说:“从今天起,将由我来服侍瑛小姐的生活起居。明天我陪小姐去参加比试。”
原来是这样。
赵瑛想明白了,母亲打发走了她身边的男仆,然后把自己的心腹放到她身边来,这是想监督她,免得她去昭信城以后耍赖,故意输掉比赛。
那以后她就一点自由都没了!
“这样不行!”赵瑛装腔作势地说:“花姨以后跟着我,那谁来照顾母亲呢?”
织花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径自说:“已经叫人备好了热水,小姐马上可以沐浴。沐浴之后要送你去祭祀大院,今晚你要在祭祀大院里休息。”她推着赵瑛走进浴池,一边给她脱衣服一边说:“如果可以,夫人真想自己跟着你去都城,只是她没有机会去。”
赵瑛“唔”了一声,被迫接受了。
她母亲什么事都追求一个“到位”,事关复国大事,当然恨不得亲力亲为。
在劫难中侥幸脱身,终于走出一条生路的人,是忍受不了一点点可能出现的变数的。
这样稳妥的一个母亲,怎么就生出这样莽撞的女儿?织花一点都想不明白。成败在此一举,可那莽夫这时候竟然还问:“那我的晚饭呢,去祭祀大院吃吗?”
织花只觉得烦躁,把赵瑛换下来的衣服垂在手臂上,对门外说:“进来吧。”
两名女仆各端着一盘鲜果走进浴室。
织花道:“明天一早要进行选拔,所有参选的小姐今日只能进食鲜果。”
赵瑛走进浴池坐下,肩膀沉进热水里,“一天不吃也没事,那我得要知道,选拔要做些什么?”
织花跪在浴池旁,用木签取了一块鲜梨递到赵瑛手里,“原定的选拔是由诸位小姐诵读祭祀的铭文,现在王都来的大神官要改成新的选拔方式,所有人都不知道。”
“……”
原来说是只考认字,并且有明确的问卷,现在改成了随机问答,还没有提前透题,难怪母亲慌了,要打她一顿逼她认真起来。
赵瑛有点想笑,母亲也有失手的一天呢?
不过这样毫无规划的事情,反而符合她自己的行事习惯。
她高兴地接过梨咬了一口,汁水飞溅。“花姨,别担心,我就爱这种盲婚哑嫁的戏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