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火葬场了 第8章 第八章

梁怡在整理之后要带走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要带的。

梁夫人这几年，仗着她年幼弱小，把持家务，但凡有一些好东西，都被她拿去补贴梁戚戚了。

梁怡收拾了几件衣服，她这屋子没有什么贵重东西，即便是拿得出手的衣服都是几年前过了时的，压在漆红木的箱底，放在现在，虽然料子也不差，但款式与京城流行的相去甚远。

青色的黄色的衣服堆着随意叠放在一块，款式陈旧，但回忆悠长。年长的奶娘看着这些熟悉的料子，又泪眼婆娑。

结实朴素的淡黄色麻布铺在桌面上，用以做包裹，东西零零碎碎，居然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多的居然是一些不值钱的装满了回忆的物件。

站在一旁的奶娘拧着手，年长而布满皱纹的脸皱起，年迈的面孔略有些惶恐和犹豫，声音如同苍老而上了发条的钟:“我们真的要走吗？”

奶娘对原夫人感情很深，对这个夫人曾经住过的宅子，生活过的院子都留有很深的感情。

哪怕是门前的一颗柳树，在她看来，都与原夫人有关。梁怡就不止一次，看到奶娘抱着柳树缅怀她母亲。

特别是奶娘年岁大了，更加喜爱回忆过往，回想起当初奶娘陪伴的日子，梁怡的动作慢下来——

她在奶娘的眼皮子底下一点一点长大，接受着奶娘倾注在她身上的爱意与教诲。

曾几何时，奶娘也一句一句劝说着梁怡，让她一点一点临摹和熟悉着自己亲生母亲的画像，劝慰当年幼小而备受打压的她说:“当初你娘并不是真心要抛弃你的，不过是为了给你生个弟弟……”

当初的梁怡为自己对母亲无意识的抛弃产生的埋怨而懊悔和自责，对奶娘的眼中流露的失望而后悔自省，为自己没有护住弟弟而失落难过。

后来的梁怡却在奶娘不止一次提醒她要她为了弟弟压制自己时，逐渐迷茫，这真的该是她的责任吗。

奶娘也是人，她当初是看着自家夫人为了拥有一个男丁这么死在眼前。

她眼中含泪告诉梁怡:“你娘没有对不起你，她也不想抛弃你们二人，只不过女人的悲哀就是如此。”

她告诉梁怡:“你要护着你弟弟，你就只有和你弟弟相依为命了。”

为了不让奶娘失望，她告诉奶娘她会护着弟弟，然而，她一个人落在这吃人的环境，就已经足够艰难，又如何越过梁夫人，护住弟弟不被利用？

梁怡的思绪回来，看到奶娘将弟弟曾经用过的木头做的小马驹放入包裹。

眼睫颤了颤——

她想起自己上次最后一次见到弟弟时，那肥头大耳得让她看不出来是自己一脉相承、同父同母的弟弟咬着一块肥厚的猪肘子，将奶娘做了一下午的点心打翻在地。

肉嘟嘟的弟弟带着高傲，踢翻了脚下的食盒，眼中完全没有与她血脉相连的亲厚，取而代之的是眉眼间流露出来的轻蔑。

他挑着眼，肥嘟嘟的肉挤出一道痕迹:“哼，我和你没关系，别带这些东西来烦我了。”

他寄养在梁夫人膝下，要吃的有吃的，要喝的有喝的，要玩的也有玩的，作为府里唯一一个小公子，除了文不成武不就，没有接受完好的教养，几乎没有吃过苦。

又怎么会缺这点粗糙的点心？

他不承认这个被父亲唾弃的人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姐姐，在他眼中，哪个娘不是娘，哪个姐姐不是姐姐？

这个被父亲放弃的姐姐，不如他与他一同长大的戚戚姐。

更何况，她们又给不了他要的。

自小就被骄奢淫逸养着的小公子，不爱读书，不爱习字，不爱射箭，不爱骑马。

但爱要风得风的快乐，爱要雨得雨的不羁，喜欢这个年纪的自由，崇尚花红酒绿的风流。

他眯起眼睛，对这个自小就没见过几面的亲姐姐说:“你不要再来了——不然……”

正是人嫌狗憎年纪的胖小子，带着恶意靠近了梁怡，脚下一刻不停提着被带来的糕点，他恶意笑道:“不然，我就告诉母亲，让她赶你。”

肥胖的臭小子完全不知道梁夫人的险恶用心，母亲二字脱口而出、毫不费力。

他绷着一张胖脸，脚下精贵的靴子绣了金色的云纹，靴子底部沾满泥巴，此时，沾了泥巴的靴子毫不留情践踏在刚做好就送来的糕点上。

精致的六瓣糕点，每一瓣都几乎同一个弧度，由刚花了一个上午摘的新鲜桃花，花了整整一个下午蒸的面团，带着今晨的露水，被黑色的靴子毫不留情碾碎。

梁宗眼底的恶意，如同深沉不见底的墨水，完全不顾旁人的痛苦，带着漆黑深邃的刺。

梁怡被这股恶意的黑水刺得眼睛生疼，过于黑和浓稠的恶意让她眼前一晃，回过神来。

这才回答了奶娘的问题：“是，我们得走。”

京城的梁尚书树大根深，百年来的风气又不利于她，更何况梁夫人虎视眈眈，她几乎能猜到，梁夫人要拿她做什么。

现在只能先到江南，先辟过梁夫人的手段，再行打算。

好在她在江南已经打点好了。

梁怡回望奶娘，奶娘依旧恋恋不舍，夫人留下的小公子还在这里，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易割舍。

奶娘纯粹而忠诚，对于夫人的决定，几乎不存在质疑。

哪怕是现在，她依旧为夫人说话:“阿怡，你弟弟在这儿，你再忍几年，他会为你做主的。”

奶娘心思柔软，对事也不果断，她长在京城，从未背井离乡过，人生中最艰难苦难的就是被梁夫人磨搓。哪怕到了这最后一步，也担忧梁怡放弃了这高贵的身份。

梁怡握住奶娘温热的手，奶娘年纪已经大了，手上全是沧桑的老茧，人也添了老人的优柔和卑微。

手中的老茧硌得生疼，她望向奶娘浑浊的眼——

这个高贵的身份从未带给过她锦衣玉食的生活，也从未给过她好处，若是再忍耐，事情也许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而且，翘长的眼睫垂下，就梁宗这幅样子，她又怎么能将自己的希望寄托在他手上？

“奶娘。”梁怡的声音轻轻响起:“你觉得，母亲她为了继承梁家的香火，香消玉损，留我们落到现在这个田地，真的是值得的吗？”

奶娘嗫嚅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梁怡会说这个，但从小到大的经历，让她只能回答梁怡:“阿怡，女人生孩子就是在走鬼门关，这都是……命啊。”

奶娘的声音停顿了下，细听也有丝颤抖。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大家都是这么走过来的，一步生，一步死，高门大户，也摆脱不了老天爷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