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藏生见他不妙的神情,脑中灵光一现,心想莫不是他搞错了方向,事实上,眼前人才是与这个世界的“他”纠缠之人。他是真不耐为别人收拾烂摊子,可也不想承受这无故的怒火。
他仰着脸,轻轻唤了声,“三郎……”
胡三郎伸出食指贴在了他的唇上,温声道:“别用这样的语气叫我。”
江藏生噤了声,那冰冷的手指,顺着他的下巴,一直抚到了他的面颊,激得他的眼睫都颤了颤。
胡三郎一脸怜爱:“原本我还舍不得,叫你落到温玉浓手上,你生得这般好看,也不知到了他手里,会被折磨成什么样。”
森牙虽告诉他,这两日温玉浓未对江藏生做什么,可胡三郎心里也清楚,那样的执念与仇恨,不可能轻易就被化解。他也不过是图个安心,才假装信了森牙的话。
巫门的那些灵蛊秘术邪之又邪,折磨人更是有一套,甚至到了能操控人心的地步。
胡三郎在醴洲的十几年,亦是听了不少传闻。
就如那醴洲的城主,曾得了位冷若冰霜的美人,从不许城主好脸色,也不让他触碰,便是温家家主献上了灵蛊,使那冰霜化作了缠人的烈火……
胡三郎原本还念及旧情,不忍将江藏生交到温玉浓手中,受那未知的折磨,以交换解他身上的灵蛊。
可江藏生如今的这番表现,就像是与曾经的他彻底分割成了两个人,冷淡又疏离,这样陌生的态度深深刺痛了胡三郎。
这个负心人,当初说的话也全然是假的,连他都骗过去了。
他只当江藏生是想与他彻底了断了,他对眼前人本就没存几分真心。那么,再拿他去换取自由之身时,他也就彻底没了顾忌。
胡三郎无声地笑了,“藏生,就当是你欠我的了。”
江藏生不说话,听他提起温玉浓,也是一阵头疼。
他敢偷剑夜逃,本就是仗着此处离醴洲不远,有温家护佑,常理来说不会出现什么作祟的妖邪,谁知暗处还蛰伏着个胡三郎。
温玉浓如今对他怕是仇怨更盛,也不知这胡三郎,对“他”还有几分的情意……
胡三郎捏起江藏生的下巴,他抬起的脸,在这昏昏烛火中,透着层暖光,眼波忽而极尽温柔。
胡三郎因他这样的眼神,目光晃动了一下。
旋即,他又笑了一声,眼底却半分笑意都没有,“别这么看着我,我怕我会忍不住挖了你的眼睛。”
江藏生老实了。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他都要支撑不住之时,胡三郎突然松了手,转身离开了屋子。
今夜已经很晚了,胡三郎离开后,既没锁门,也未将江藏生捆起来。
江藏生浑身绵软,扶着床榻下了地,一步步朝着屋外走,想看看外面是何情形。还没到门口,眼前忽然出现了一道灰青色的身影。
“小公子这是要去哪里?”
江藏生听见这道声音,抬眼见到森牙,倒是没有之前那么惧怕了。只是脑子里还回映着对方化作女子后,身上蔓延出许多的藤蔓,将他裹起来的情形,一时还是有些畏怯,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
“我……四处看看。”
森牙唇角微微勾了起来,抬腿往屋内走,“小公子饿一天了,我瞧你挑食得很,还特意从山下带了些吃食回来……”
他这两日伏在暗处,自然也悉知了江藏生的一些情况。
江藏生低眼,果然瞧见他手里提着个食盒,看着像是刚从人世间带回来的。
森牙将食盒放在桌上,一层层打了开,浓郁的香气四溢,里面竟是些模样精致的菜肴点心。食盒外雕刻了繁复的纹饰,内里还包裹着锦缎,瞧着不像是普通人家用到的。
江藏生想起在浮玉山时,自己吃不惯那山野粗食,银弯也曾去人世间带回来一些吃的,模样却不如森牙带来的精美。
森牙摆好膳食,就坐在了桌前,撑着手笑吟吟望着他,“小公子,坐下来吃啊。”
江藏生只好硬着头皮坐到了森牙的对面。森牙那么看着他,他也没什么胃口,吃了些菜,喝了碗羹汤,就放下了筷子。
待森牙也离开了,这处木屋竟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江藏生身上恢复了力气,迟疑地迈步往屋外走。天上一轮皎皎的明月,借着月光,能看清这外面种的些花,四月的天,已然开了不少。
木屋被围成个院子,满院都是花,院内唯一的一棵树下绑着个秋千架,很是空旷,夜风拂过,秋千晃动,空气中弥漫着丝丝怡人的花香。
他在屋外站了会儿,见也无人上来阻拦,便大胆了些,继续往外走。等他走到林间,径直穿过那幽暗的丛林,一个时辰后,发现竟又回到了原处。
木屋内晕黄的烛火还亮着。
江藏生这才恍然,为何无人看住他,走了这些时辰,他亦是生出了些疲倦,不再折腾自己了,回屋内继续躺着。若真到了温玉浓手上,他也只能见机行事了。
可从森牙口中听说,温玉浓已然得知了他的消息,到了第二日,却还是没什么动静。
胡三郎也不见了,只森牙一早带了身衣裳,要他起来沐浴更衣。
江藏生一醒,就见屋内不知何时放了个半透的屏风。
森牙今日又换了身墨绿的衣袍,坐在那桌前,也不知待了多久,手里端着杯茶,见他醒了,便放下了茶盏,一双幽邃的凤眼,眼底漾着丝丝笑意。
“小公子,我让人备了些热水,起来洗洗吧。”
江藏生起身,绕过那屏风,果然见着个蓄了热水的浴桶,只是那水面,还飘浮着许多的花瓣。
如今做了阶下囚,还有这等待遇,他也不好再挑剔什么。
顿了顿,“有劳。”
森牙靠在那屏风后面,轻轻的笑,“小公子无需客气。”
忽略他的那些异状,平心而论,森牙比银弯、甚至是胡三郎,都更像个寻常人。
江藏生在屏风后洗澡,森牙便悄然取走了他换下的外袍。
这外袍还是温玉浓的,不沾尘也不沾水,像是用什么特殊的料子缝制。
挨了江藏生这些天,上面竟沾了些淡淡的香气,说不出是什么味道,森牙拿在手中,鼻腔便被那丝丝缕缕的香气侵入。
他觉得很神奇,这么些天不洗澡的人,身上居然是香的。
森牙要这衣袍的道理也简单得很,温玉浓收到云翠稍去的信后,非要见一见江藏生的人,才肯答应回醴洲取胡三郎身上灵蛊的母蛊。
——这些操纵家妖的灵蛊,母蛊便是解药,巫门中人向来放得隐秘,自然不会随随便便就从身上拿出来,就是与温家家主周旋,怕也还要个几日。
森牙的身份不便露面,让别人带着江藏生去见温玉浓,他又忧心出什么变故,徒增麻烦,有了这身外袍,就当是给温玉浓见了下江藏生的人了。
森牙踏出门,若有所感地回头,果然看见那胡三郎站在窗前,神色难明,他那身红衣簇在外面,实在醒目得很。
屋内的江藏生还在沐浴,自森牙的视角,透过那半透的屏风,只能隐约瞧见些影子。
胡三郎所处的位置,却是一览无余。
……
江藏生沐完身子,换了身青衣,姿态瞧着更为雅致了。
桌上摆了稀粥,他走到桌子旁坐下,心想果然这才该是阶下囚所有的待遇。这时,屋内又进来个梳着双鹤髻的婢子,明眸皓齿,身姿玲珑,将一碟碟小菜往桌上摆。
她见江藏生望着她,面上莞尔,“奴是家主派来伺候公子的,名唤云翠。”
江藏生都有些受宠若惊了。
他朝云翠点点头,柔声道:“劳烦云翠姐姐。”
云翠听他这么唤自己,脸上笑意就更深了些。
因在这山野中,江藏生当然也不会将她当作是寻常人。他敏锐地注意到了那声“家主”。
这森牙,在凡俗中难不成还有个什么了不得的身份?
用了早膳,江藏生靠在院内的秋千架上,与云翠交谈了起来。
他想自云翠口中知道些有关森牙的消息,可云翠对他还很生疏防备,不肯透露半点。
过了一日,胡三郎都未曾露面,江藏生倒是松了口气,他也疲于应付“他”的那些旧人。
到了第二日,森牙又寻了些闲书带到了木屋。
江藏生照例用了些吃的,倚在那院内的秋千上看书。
云翠端了些茶跟点心过来,将要离开时,又被叫住了。
江藏生一身青衣,一头墨发半束着,倚在那秋千架上,端的是公子如玉,风姿斐然,此时一双潋滟的眼眸斜斜看着她。
“云翠姐姐,我看得眼睛疼,能劳烦你念给我听么?”
云翠自然不忍拒绝。
云翠念书,江藏生就去揪那秋千旁长着的花。
胡三郎藏身在木屋后,瞧见江藏生与云翠言笑晏晏的模样,内心十分的酸楚。
曾经这张脸也这样对着他笑,只是那时的“江藏生”还很生涩,笑容便也青涩得很。如今端出这样的姿态来,那笑也无端勾人了许多。
平心而论,胡三郎不爱“江藏生”,或是说,他的那点喜欢浅薄得很,浮于表面,他更享受被别人追逐的感觉。
如今江藏生将他忘得干干净净,他原也想一刀两断。可现在看见那张脸,那样的笑,他竟还是移不开目光。
胡三郎那双自暗处盯着江藏生的眼睛,眼神忽而凝滞住。
他看见,视野中的江藏生轻声说了句什么,云翠便委身下去,一个编织好的花环,被放在了她的发髻上。
江藏生脸上沁着笑意,胡三郎这下听清了,他说:“真美。”
玉珠落盘似的两个字。
云翠也不免脸上飞红……
胡三郎咬住唇,心中又是一阵钝痛,甚而还有些怒火、不甘。
他的藏生,何以将他忘得这样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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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怨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