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枝。”
眼见着盛夏就要过去,可热浪依旧不要命地涌上来,秋天这一步格外难迈,怎么都盼不到凉爽的日子。
在流阳宫闲着的时候,趁着四周没人,陆轻突发奇想,对着一旁忙前忙后收拾的桃枝刁难起来了:“你从小就跟着我吗?”
“是呀。奴婢七岁时就被指给了公主,是皇后娘娘亲自挑的。”
陆轻看着桃枝略有自得的小表情,没太明白。
“皇后娘娘说,奴婢细心周致,不外露锋芒,公主身边最需要这样一个侍女。”
陆轻点点头,明白了。
少年时期的陆时月想必是冷冷的,谁都不爱搭理,偏偏又锋芒尽显,事事争强。她瞧桃枝是个脑子一根筋、没什么心眼子的,猜到皇后的本意兴许是“互补”。
但不巧,自己来了……现在变成两个蠢蛋了,失策啊皇后娘娘。
陆轻撑着脑袋,又问道:“那我们宫内还有谁是从小一起跟着我的吗?”
桃枝茫然道:“似乎没了呢。中间出了许多事情,原来的那批侍女要么被处死了,要么被遣走了。”
“啊?为什么?什么大事这么兴师动众的。”
“今日有手脚不干净的,明日有下毒暗害的……总归是乱七八糟的。”
“这些事都是谁查出来的?”
“是总管太监。不过那位公公已经去世了,若是现在问起来,也无从查证了。”
陆轻叹了口气:“想必应该是父皇的人吧……”
“公主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桃枝那会儿虽然年纪小,但想来还是能记得细节的,提起此事难免恶寒。
“也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到的。”陆轻趴在桌前,随意翻动书籍。
今日嶷华宫又放假了,只因为太子生辰快到了。大家都为了东宫的事宜忙前忙后,李大人楚大人这些日子全泡在陆鸿旁边了。
陆轻因此得了个清闲,却愈发无聊——陆潇潇陆祁还是老样子,皇上偏心也太明显了吧都当皇上了不能稍微掩饰一下吗;苏景含近日病了,陆轻去看过了,太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偏偏宫里的风言风语还不少,全都是当日桃枝带人寻过去的那幕,陆轻粗略统计了一下,正常有逻辑的版本十多个,没逻辑的瞎扯三四个,涉及人物众多、关系网复杂、通篇不知所云但是又很刺激的版本有一个,并且这个已经被定为最终版,马上要成官方说法了。
陆轻也就不太乐意同别人过多来往,担心自己再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被父皇那边的人再胡编乱造,生出许多不必要的事端来。就好比那日嶷华宫,纵使有千个胆子,他们也不敢乱传宫闱之事,想来还是有人授意。
但陆轻也不愿意多说,一来是自己真没有那个语言组织能力了,二来是因为桃枝。
之前陆轻只顾着吃喝玩乐,对于桃枝这个看起来没有脑子的,也只当她是个心很大接受能力很强的傻白甜。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陆轻也知道这种胡乱疑心并不好,但自己越是回避,脑子就越忍不住往这方面去想。
多年的主仆,幼时就在一起的玩伴……真的能对陆时月的突然改变视而不见吗。
“桃枝。”陆轻说道,“你怎么不问问我从哪里来的啊?”
桃枝看她的眼神有些一言难尽:“公主你真的被逼疯了吗……”
陆轻:“……”
陆轻:“我大抵是病了。”
桃枝不知道什么是鲁迅,也不知道他的“大抵”,只知道她侍奉的殿下说自己可能病了,又急了好一阵,终于在陆轻的一阵“啊啊啊啊啊”和“我瞎说的”中放弃了找太医的想法。
被这么闹了一通,陆轻心里不再那么堵了。就算桃枝早就看出来了又怎么样呢,她不会害自己,反倒是自己对不起她才是。
午睡时,陆轻拉着桃枝的手,不让她离开,自己则纠结地问道:“你说我这样做是对的吗……为了活命,把名声搞成这个样子……算了醒了再想吧,醒了我就找人处置几个传得最厉害的,杀鸡儆猴!”
“怎么会呢,还是命最重要呀公主!”桃枝信誓旦旦地保证,“放心吧公主,奴婢这就带上能撑场面的,先去替你解决几个。”
“天呐……好靠谱,感动到睡不着了。”陆轻松手,替自己掖好被子,带着满脑子的愁绪,留下一句“晚安”就歪头睡着了。
桃枝:“…………”
一觉睡醒,陆轻就雷厉风行地捉了几个传闲话的严惩,让桃枝感叹此人真是说什么来什么之余,还能够高兴一场,说什么公主实在是太酷了。
但陆轻却高兴不起来,没想到自己来这里一年多,已经掌握了上位者这一套了。按道理来说,罪魁祸首是坐龙椅的这位老爹,跟这些下人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陆鸿的生辰宴一眨眼就到了,大家都说这位太子殿下有不世之才,是大周之幸事。皇上对他也极为重视,从小耳濡目染地培养,少年时的细心栽培,储君之道四个字估计都刻在陆鸿的脊骨上了。
去年没过这个生辰是因为陆鸿在外处理事务,一时赶不回来,现在东宫渐稳,朝堂也少事,大办一场无可厚非。
陆轻顶着沉重的头冠,又一次坐到了宽敞华丽的大殿中,百无聊赖地看着陆鸿一次次举杯,在朝臣中灵活游走。
陆潇潇依旧是坐在她旁边,时不时与她闲谈几句:“感觉好久都没见到姐姐了。”
“是啊,不过也没事,皇兄生辰一过就又要上学了,到时候就见到啦。”
陆潇潇端坐着,有意无意地拨弄着碟中的菜:“要是能跟姐姐一直在一起就好了。”
陆轻看向她,陆潇潇没什么表情,只是低着头。
陆轻似乎有点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想,毕竟父皇横在她们中间,左右是绕不过去的。她不擅长安慰别人,此时此刻也只能憋出一句:“……那我去你的疏钰宫住?”
陆潇潇一愣,也转过头来看她:“可以吗?”
“应该可以吧……”反正陆潇潇也不跟静嫔住一起,还真出不了什么大事。
“没关系的,我想说的也不是这个。”
陆轻扒拉两口饭:“那你想说什么?”
陆潇潇:“公主府在宫外,日后应当很难见面吧。”
“诶呀,这都得很久之后才能定下来,我们可以先活在当下嘛。”
陆潇潇不懂陆轻的得过且过,只问:“那姐姐就一点儿也不去想以后吗?李大人是对你情深意重,可姐姐却没有那么喜欢李大人,明明告诉我婚姻慎重的是你,现在要早早出宫嫁人的也是你。”
陆轻的筷子顿住了,她以为自己绝对不会在吃饭这件事上有任何的停顿,又或者说,她以为自己绝对不会因为他人的两三句话而丧失语言功能。
“宫里都在说,是姐姐你非要嫁给李大人的。他们都是愚笨的东西,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陆轻放下筷子,却不敢再看陆潇潇了:“你不是知道吗,我要保住这门婚事。关于这门婚事我不清不楚,甚至知道的还没有你多。”
陆潇潇沉默下来,陆轻也不再说话了,歌舞觥筹间,陆轻突然觉得闷得要死,拉着桃枝出去散步了。她回头看了一眼,与陆潇潇对上视线,又沉默着双双挪开。
“唉……真是事事都不顺心,最近到底有没有让我高兴的事啊?”
陆轻蹲在清影池旁,抱着一堆小石子,时不时丢一颗进池中,荡起一阵涟漪,惊得鱼群都不敢往这里游。
秋天好像真的来了,荷叶的边缘已有枯黄之色,此时正恹恹地耷拉在池中。也很少听到蝉鸣和蟋蟀了,想来都是受不了闷闷的皇宫跑到别处睡觉了。
桃枝站在她身边,替她驱赶旁边的小虫子,顺便还搭上腔:“放心吧公主,您这段日子不顺心,说明马上就要有好事发生。”
陆轻琢磨了两下,回头问道:“你从哪看来的心灵鸡汤?”
说罢,她又转回去,去折磨池中倒霉的鱼,很快她就发现这样丢石子实在太没意义了,干脆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桃枝,来坐呀。”
“不行呀公主,湖边的小虫子太多了,奴婢要替您把它们都赶走。”
“放心吧,上次燕乐殿下给的香囊还没过期呢,我还戴在身上——快来一起坐着数荷叶。”
桃枝摇摇头:“奴婢站着就好。”
陆轻拗不过她,只能撑着头叹气。
桃枝看了许久,终于不解地问道:“公主忧心的事情很多吗,怎么连五公主都说不上话?”
“好像……也不是很多。”陆轻说道,“我也有点搞不懂我在忧心什么了。”
陆轻思索无果,又暴躁地往清影池里丢起了小石子:“烦死了——好想回去啊!”
初秋干燥的草木,一碰就会有脆生生的响动。陆轻听到一阵小草被踩昏的声音,回头看过去。
“果然是殿下,我还以为是精卫来了。”
同上一次藕花深处的遇见相似,这次又是燕乐找来,陆轻回头。
她穿着服制繁复的衣裙,与上一次见面又是完全不同。这身中原的宫装穿在她身上总有违和感,不知是因为她幽绿深邃的异国眼眸,还是因为她本身黄沙大漠般的肆意漂亮。
“燕乐殿下!”陆轻惊喜地喊了一声。
也不怪她惊喜,实在是因为心中烦恼,那些最深处的秘密,面对很亲近的人,反而不知从何处开口。话是无人可说的,正巧燕乐过来,也算能稍微轻松些。
“刚刚看见殿下出来了,就想跟你说说话,追着你就过来了。”燕乐把侍女挥退,坐在陆轻身边,“殿下不会觉得我很烦人吧?”
“怎么可能,你来得正好。”
原来真的有人跟秋天一样,上次在盛夏里见到她时还觉得过多拘谨,现在却是大大咧咧的,有什么说什么,完全不在意别人会怎么想。是亮丽的、色彩斑斓的、叫人心生爽落的。
“我还以为燕乐殿下不爱说话呢,上次也没怎么好好聊天。”陆轻实话实说,顺手递了石子给她,“你也要来当精卫吗?”
“这就不必啦。那时刚入宫不久,当然拘谨,遇见殿下之后我好几次都想找殿下玩,可惜你在上学,之后又在忙太子生辰的事情,到今日才见到。”
“那我下次去找你玩。宫里待着还习惯吗?”
燕乐摇摇头:“不习惯,虽然大,但是出不去,景色好,可是再多待几年,这些景色都也会看腻了。”
“好吧,你说得对。”
燕乐不太理解:“你住在皇宫这么多年,为什么总是一副看起来像是‘外面人’的样子?”
陆轻皱着眉认真思考,果然,她一个现代人在这里格格不入,熏陶了一年多了,别人看她还是割裂的。
于是她选了个转移话题式的回答:“可能因为我什么都不太擅长吧……宫里的人不是会这个就是会那个的。”
“真的吗?我倒是听说殿下不仅成绩好,想法也多,陛下同我说,已经为你择好夫婿,来年还要你去跳祭祀舞。”
陆轻大惊:“父皇这么喜欢你啊,都跟你说了?”
燕乐:“新鲜感嘛。”
陆轻:“那你喜欢他吗?”
燕乐悄悄凑到她耳边:“谁喜欢老男人啊?”
陆轻:“啊啊啊啊啊啊?”糟了碰见一个口出狂言不怕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