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舒妤在做漆。
她仍需要依靠这一种方式,让自己安静下来,每一个人都是不完美的器具,只有刷上一层又一层的漆,上百遍,上千遍,遮去那些瑕疵,她才能成为更好的自己,一个人也只有这样,才能被爱上。
下一秒,手抖了一下,她这一个填补瑕疵的人,最先出现了瑕疵。
但,李东城爱上她的时候,她是完美的吗?过去的自己真的完美吗?一心只在学习上,背负着父母的期望前行,甚至没有多少自己的意志。她没有朋友,没有兴趣,或许也谈不上有多少快乐。
直到一束光照进了她的生命中,她才明白何为陪伴,何为爱恋,何为快乐,何为失落……
李东城的每一句话都好像在说,他不会爱上周舒妤以外的人,那她呢?尽管对空白的十年心存疑惑,19、20岁的周舒妤,会爱上李东城以外的谁呢?会和什么样的一个人组建家庭呢?
这个人的想象是模糊的。
想到这里电话铃声响了。起初看到是宝仪的时候,她并没有太大的防备,直到听到那边惊慌不安的声音:
“紧急情况,李东城出事了。”
闻言,周舒妤心尖一颤,“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公寓的吊灯砸下来,李东城和金真儿都进了医院,听说还要动手术。”末了,她问:“舒妤,你和东城关系还挺好的,要不要回来探望一下?”
周舒妤放下手头的活,马上向乔大师请了辞,打车前往医院,一路上也是心急如焚。
脑海里不断想到在马尔代夫时,醉酒的徐浩然训斥她的话:“你知不知道李东城曾经为你自杀过?他发了那么多条短信,打了那么多通电话,你为什么不回?是因为你对他毫无感情,就算看着他死也不在乎吗?”
她不知道金真儿和李东城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他伤势如何。只知道自己很担心,这个时候她问自己:
对李东城到底还有没有感情,真的能放下他一走了之吗?
发过来的地址在一家私人医院,消息捂得很严实,媒体还没有收到风。周舒妤见到宝仪第一句话就是,“他怎么样。”
宝仪倒没有电话里那么紧张了:“听说还好,只是皮外伤,缝了几针出来了。杨哥他们都在里面看他呢。”她问周舒妤,“你是从手工作坊赶过来的吗?”
“嗯?”周舒妤留心听宝仪前面一句话,竟然对后面一句话反应不过来。
宝仪拿镜子给她看,照出她脸上一些的漆料痕迹,周舒妤这才想起刚才自己过来得匆忙,没来得及做清理工作,她怕碰到宝仪让她过敏,赶紧去卫生间洗手,但自己的脸上、脖子上、手上都有了明显的小红点,又打开包,涂了点药。
完全冷静下来,从卫生间回来,看到宝怡一个劲地在望风,又时不时往李东城的病房里瞅,里面人满为患,自然没有他们小助理的位置。
“怎么了?”周舒妤问。
这时她走近,才听到争吵声。
“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没有想到那个吊灯会掉下来。”“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对不起,李东城……”“别碰我。”
“你别这样好吗?”“我们两个已经分手了,没什么好说的,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那是金真儿和李东城在说话。那冷酷得不可思议,几乎是不近人情的声音来自于后者。
宝仪拉着周舒妤小声地八卦着,“我听着、好像是金真儿不小心害李东城受伤的。但她也受伤了,而且一听说李东城醒了,就穿着病服过来了,也是有点可怜。”
应该不止她一个人是这样想的,病房里的其他人也在为金真儿说话,劝李东城说话别太冲。
最为金真儿叫屈的当属她的经纪人宜姐了,她本来就是个火爆脾气,之前还能勉强粉饰太平,现在也不藏着掖着,把所有的话都倒了出来。
“你们男女朋友之间的事情,我不知道,也不想过问。但请问你现在是在干什么?”
“你吼这么大声做什么?你受伤就了不起了吗?真儿就没有受伤吗?你父母一通电话,她大清早地就跑过去看你,发生这种事情是她想的吗?你对她不闻不问,就知道骂她。她也是病人,你没看到吗?容貌对于女明星有多么重要,不用我讲吧。你看看她的脸,她的脖,她的手臂,全都有伤口,她有为自己委屈过一个字吗?没有,她满心满眼都是你。”
“你现在能对她发脾气,也不过是仗着她喜欢你,我真看不懂你这种男人有什么好值得喜欢的,且不说你爱不爱她。你难道就没有对人最基础的尊重和礼貌吗?和你这样的人呆在一个圈子,我都感觉到丢脸,更为那些不知道真相还傻傻喜欢你的粉丝,感觉到可悲可怜。 ”
说完,宜姐又去拉哭得梨花带雨,泣不成声的金真儿:“傻女,为这种男人哭,有什么值得?他都不要你了,你还为他作贱自己。走,别留在这里被别人看衰。他是什么王子我不知道,你就不是公主吗?别低头,keep住自己的皇冠别掉。”
金真儿仍是不愿离去,一再反复地和李东城说:“我没有资格要你原谅我,但我还是想说今天的事情,我很抱歉。希望你身体早日康复,到时候我们再好好谈一谈。”
她被经纪人拽走。
听墙角的宝仪立马拉着周舒妤闪开,幸好没有被金真儿和宜姐看到。但从她们的角度仍可以看到,金真儿的经纪人在对她训话,一副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样子。
周舒妤听宝仪说,事发时李东城被砸破了脑袋,流了很多血,被护在身下的金真儿看到都吓坏了,加上她自己基本没受什么伤,所以愧疚过头了吧。
但是再怎么细微的小伤口,在珍视你的人看来,都是比天还大的事情,值得心疼。金真儿她也是某人的宝贝,至少是宜姐的。
房间里的争吵还在继续。
相当于是Echoes的众人对李东城的围剿,他们都是看着金真儿和李东城是怎么走到一起的:一直是金真儿单方面的付出,李东城大多时候都是爱搭不理的,但今天他表现得,实在太像翻脸无情的渣男了。
好兄弟徐浩然,也无法站他这一边了:“东城,你这次做得有些过火了。”
景云也问了一个直戳要害的问题:“如果你不喜欢她,那为什么一开始要和她在一起呢?”
一直沉默不语的李东城,目光在其余三人之间转了个来回,“你们看不惯我,就走啊!留在这做什么?”
小团体的气氛一时降到冰点。
经纪人杨哥一直在当和事佬,“东城,你身体还没好,情绪波动不要这么大。这样吧,你先休息,我们其他人都退出去,让你一个人静一静。”说着给房间里的其他三个人释放眼神信号,但并没有人接。
对于景云刚刚的问题,作出反应的是徐浩然。他知道不管是参加综艺,还是和金真儿炒CP,李东城都有点为他收拾烂摊子的嫌疑。
可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更为愧疚,更为担心:“金真儿她是真的喜欢你的,相处时间这么久了,你难道对她就没有一点感情吗?非要把所有对你好的人、都从你身边赶走?”
李东城回复他的,还是那两个没有任何温度的“出去”。
徐浩然还想再说什么,被急于平息争端的杨哥往外推走。“和一个伤重未愈的人吵什么,出去,出去,全都出去。”
罗思源后怕似的吐槽道:“完了那个暴君李东城又回来了,浮尸百万,流血千里。”他倒是一路看好戏,瞥到周舒妤的时候,还笑着挥手打了个招呼。
也就是门开的一瞬间,李东城看到外面的周舒妤,眼神一时极其复杂。
作为助理的宝仪,要跟着他们回公司。“本来我还想进去看看东城的。”她瑟瑟发抖地说:“但现在想想还是算了,他现在情绪这么糟糕。”
她问周舒妤:“舒妤,平时他也就对你态度好一点,应该不会凶你,你敢去看他吗?”
人生好像总是会面临很多抉择,有大的有小的,复杂的,清晰的。也许她不应该介入早就汹涌澎湃的海面,可十年前李东城出事的时候,她也并没有到场,她应该一直缺席下去吗?
“我进去跟他说几句话。”
周舒妤敲了门,无人应答,也许李东城还在生她的气,但她还是推门进来了。李东城疲惫地坐在病床上,几乎保持和刚才一样的姿势,他一直在看着门口方向,好像知道她会来,又好像在等她。
她看着他脑袋上的绷带,犹豫着问了一个错误的问题,“你怎么会和金真儿吵这么大的架?”
而李东城不耐烦地问出另一个问题,“你不是走了吗?现在回来干什么?看我笑话的,还是施舍你的同情。别担心,我死不了。”拒人于千里之外。
好在周舒妤并不在意他对她的态度,俯身捡起地上还在淌水的塑胶杯。
李东城又开始刺她了,“你已经辞职了,别还一副助理的样子,我看着头疼。”
周舒妤把杯子丢进垃圾桶,又倒了一杯水给他,李东城没接,她只好放在床头的桌子上。
她想了想,以自己的身份还能说什么,宝仪曾经教会她一件事:“其实大家都很关心你,如果你能敞开心扉和别人交流,不管是你的情绪,还是你的困难,都会有人尝试去理解你,帮助你的。”
李东城冷冷地回了一句:“我不需要你同情我。”
“我只是希望……你能幸福。”大概是怕他误会,周舒妤又解释了一遍。“我们一起度过了一段时光,你给过我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记忆,我不希望我们变成对彼此的折磨,只剩下怨恨。”
李东城依然用晦涩难懂的目光看着她:“我不会和金真儿复合的,你走吧!”
这个时候,周舒妤才察觉李东城身上的违和感,他根本没有直接回答过她的问题,他好像处于那种混乱、出离的境地之中,忍受着某种痛苦,却无法与他人言明。
“……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宝仪说检查结果是没事的,但是:“是不是头痛,痛得很厉害吗?要不要我去叫杨哥或者医生来,你还有什么其他的感觉吗?”
她关切地向前,换来的却是李东城更加迷茫、更加悲苦地看着她,眼里复杂的情绪再也藏不住,勉强压抑住的难过倾泻而出,他露出好像哭一样的表情,连说话也变得很费劲:“别说了,我听不清你在讲什么。”
何止是听不清,他是根本就听不见。
他的耳朵失去了对一切声音的获取能力,眼睛能捕捉的只有周舒妤的嘴巴在动。在此之前,他多希望从她口中听到,哪怕一句关于自己的话。
可现在他越是努力,分辨她在说什么,表达什么情感,越是分辨不清。
她为什么不走?为什么一直和他说话,却是在他完全听不到的时候。
周舒妤先是一愣,马上明白了是什么情况,立即给杨哥打去了电话,让他再安排医生过来检查。
再转过头的时候,看见李东城无所适从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又松开,反反复复,仿佛在测试自己是不是真的听不到一点声音了,他脸上自厌自弃的感觉达到了顶点。
她很想告诉他没事的,可又害怕,一旦靠近他,就会使他破碎。
不一会儿,杨哥就带上主治医生回来了,详细地询问了李东城的情况,给他安排了全套的检查。
这个时候,他们已经需要借助手机打字进行交流了。因为不仅听不到别人的声音,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李东城说话的意愿大大降低。
周舒妤只好一遍又一遍地问他,向他确认事情的经过。
李东城说,他最后听到的声音是珠子滚动的声音。手术苏醒之后,他仍是会听到那个声音,就好像一颗珠子不小心掉进了他的耳朵里,只要他一动,珠子滚动的声音就嘈杂得让人难以忍受。
至于外界的声音,则是完全消失了。
开始的时候他尝试寻找那颗在他耳边的珠子,但没有找到,身边也没有一个人听到。他看着他们的嘴巴在动,可是他听不清他们所说的任何一个字。
他们不停跟他说着话,变化着脸上的表情。
金真儿是哭泣的,难过的,愧疚的。
宜姐是愤怒的,怨恨的,不屑的。
杨哥是无奈的,忧心忡忡的,陪笑着的。
还有徐浩然和景云,罗思源,他们关心他或者不赞同他,甚至对他很失望。
所有人都在表达,所有人都在反应。
只有他是静止的,无声的,黑白的。
没有耐心去听任何一个人说话,他只想大喊大叫,确定自己聋了这件事情,或者割开自己的脑袋,取出那颗滚动的珠子。
很显然,珠子并不在他的耳中。那是他的幻听,大脑所想象的一种错觉。至于听不见到底是创伤引起的,还是同样由心理因素导致的,暂时无法给出定论。
期间医生和经纪人杨哥交谈,李东城再一次成为了自己病情的旁观者。他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化验单上的图片和文字,以及医生脸上凝重的表情,已经让他心中有所结论。
走回病房的路上,杨哥一直表现得开朗乐观,好像这一切并没有什么,告诉他这些情况都是暂时的,可能休息一个晚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随即反应过来李东城听不到,又转成手机文字给他看。
但李东城对这一切已经失去了兴趣。“你该回家了,你家里人还等着你吃饭呢,我想睡了。”他躺回自己的床上,用被子盖住自己,不再说话。
从外面取餐回来的周舒妤,听杨哥说了一遍情况。这个时候,事情的严重程度就不需要再隐瞒了。
“东城晚上也没有吃多少,要不把我的便当留给他吧。”
“没关系,我有多买一份。“
杨哥还是没有胃口,他是担心家里,可也放心不下李东城,他已经把他当作自己的半个弟弟看了。“难怪他今天脾气这么差,身心都在受着煎熬,可硬是一个字也没对别人说。”
说到这里,他又叹了一口气。
“Echoes这支乐队真是命途多舛啊,好不容易看到一点希望的曙光,又出现意外,而且是李东城,他一出事,乐队所有活动几乎都要暂停,如果他恢复不过来,Echoes不散也得散了……”
周舒妤很少听他说这么消极的话,安慰道:“医生还在想办法,也不是一定治不好。”
杨哥立刻意识到了自己话里的不妥,连忙改口道:“抱歉,让你见笑了,做我们这一行的,老是考虑最坏的情况,因为失聪对于一个歌手的打击是致命的……不过我们会给他找最好的医生,让他接受最好的治疗,不惜一切代价将他治好,东城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说完这些话,他再一次感谢了周舒妤。“今天要不是你发现东城不对劲,还不知道会出什么大事呢,你一回来,我真的很安心。”
杨哥用一种非常信任的目光看着周舒妤,诚恳地说:“我知道我后面讲的话,可能会让你很为难,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现在出了这么大摊子事,干系很大,很容易牵一发而动全身,公司想插手干预Echoes不是一两天的事了,这是李东城他们最不想看到的结果,我也不想。
外面的媒体蠢蠢欲动,虎视眈眈,粉丝也是捕风捉影,听风就是雨。
我想要一个信得过的,办事可靠的人,你和东城关系又不错,是最好的人选。”
他推心置腹地说,“你的辞呈我一直没有往上交,全当让你休病假了。你能不能考虑一下回来工作,和我们一起共度这个难关,就算是为了帮李东城。”
见周舒妤没有答应下来,杨哥转而道:“我记得,你刚做助理的时候,曾经说过李东城帮了你很大的忙,有机会你一定会报答他。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问题是在于,你肯不肯?”
他一通话说下来,周舒妤其实很难拒绝。她所犹豫的原因是:她很清楚,许诺并不是一件轻易的事,答应了就要说到做到,不论时间期限。
整一个晚上,杨哥的电话一直响个不停,家里那边的,公司那边的,还有成员们询问病情,收到风的媒体探听消息,活动负责人沟通相关事宜的。
她便得到空隙,可以思考一会儿。
正在周舒妤犹豫之际,她看到有人向天空射出了一道奇怪的光,那是来自于李东城所在的黝黑病房,有一着没一着地闪着光,不是灯像是手电筒。
他醒着?
“我先上去看看李东城。”
忙于回电话的杨哥,无暇他顾,点点头。
上了楼,到了病房前。
周舒妤再次敲门。他是听不到的,打开门,看到人并不在病床上,病床下却有光。
她走过去,看到李东城穿着白色的条纹病服,光着脚坐在地板上,玩弄着她送的手电筒,神色阴暗。
“李东城。”她喊。
他不回。
“李东城。”她又喊了一遍。
他其实知道他来了,但很厌烦这种听不到的状态,烦躁地把手电筒摁灭。
“听不见,你说什么我都听不见。”他自说自话地抱怨道。
周舒妤在他眼前晃了晃手上的便当。
“不想吃,拿走。”
但她还是蹲下去,把打开的便当放在他旁边。
他抬头看她,问,“你什么时候走?”“我留下来当助理,不走了。”
李东城愤恨地看着她,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又不想低声下气地询问,凭感觉瞎猜了一句:“你不会要我把它吃完,你才会走吧?”
周舒妤顺势点点头,坐到他斜对面的沙发上,去吃自己的那一份便当。
李东城看她吃得很饿的样子,自己的肚子也跟着叫,索性破罐子破摔,跟她较着劲吃起来,化悲愤为食量。
“吃完你就赶紧走。”
周舒妤也许回了他一声,也许没有。
他们其实好久没有一起吃过饭,尤其是像这样两个人,泡沫碗里放的又是鱼丸粗面这样的街边摊食物。
李东城吃着吃着就想起从前,他去接晚上上辅导班的周舒妤,有时候等到很晚,她就会拉他一起去吃面。明明,她是一个节省到早餐也不怎么吃的人。吃面的时候,也总是从她的碗里先分一半给他,那个时候他就在想,他爱上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
许久不进食的胃在燃烧。
他分不清,是温暖还是难过的感觉?
只知道十年前的一切依然在重复。
对她的喜欢,对她的依恋,以及从她身上感觉到的,微妙而甜蜜的痛苦。
李东城吃不下去了,他抬起眼问周舒妤:“你知道这个手电筒,在野外是用来求救的吗?”
他一直知道这个手电筒是她送的。
一直知道。
周舒妤一怔,想起刚刚自己在楼下看到的那一束光。
他是、
在向她求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