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兰温是在被抱出来的时候醒了片刻,恍惚中,他好像看见尤安教授了,紧拧着的眉透着不悦和烦躁。
真的是……他吗?
他不应该还在对面楼下的走廊吗……
身体被轻盈地托起,而眼皮却像压了两座大山,一旦闭上,就再也没有睁开的余地。
黑暗在寂静中流淌,无声将一切掩埋。
布兰温还是竭力睁开眼,紧闭的黑暗撕开一条白色的缝隙,白光闪过,一个熟悉的下颌跃入视野,身后楼道的白墙在移动。有轻微的颠簸感。
“教授……”嗓音从泛痛的喉咙里嘶哑出声。
“别说话。”一道视线压下来。
“放我下来吧。”
“先去办公室。”
布兰温的视线往上抬,微翘的睫毛闪动,他看见尤安教授板正的脸,严肃,冷漠。
侧脸贴在柔软的西装面料上,膝弯和后背都被起伏有致,硬实又温软的手臂抄起。还有一股淡淡的,带着布兰温熟悉的温馨感的香味萦绕在鼻尖。
**暴露的恐惧如潮水般退下,他浑身的战栗渐渐平息。
尤安教授的胸膛上,稳固而牢靠,靠在上面,布兰温涌上被安全圈禁的踏实感。
那股好闻幽淡的香气,在布兰温的鼻尖逗留,一路直到教师办公室。
尤安将他放在一张折叠床上,“躺好。”
布兰温点头。
鼻尖的气息远去,等再次回来,一杯热水递到他的面前。
布兰温喝了口水,双眼在玻璃杯边口的上方望去,尤安教授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他微松了两下领带,沉默不语,垂眸翻开书桌上厚厚一叠的书本。
现在已经是上课时间,原先挤在办公室里交谈说笑的老师们都去各自的教室上课,整个办公室除了堆高的书,和寂静的空气。
还有两个沉默不语的人。
布兰温喝下的一口水,吞咽的极其缓慢,过程堪称煎熬。
他不知道要说什么。
要说自己为什么该上课的时候不在教室,而是荒诞地出现在废弃教室里的一个木柜里。
他……应该没看到自己的后背,布兰温在心中猜测。
还有,他为什么不说话。如此的镇定。
有一两声翻动的纸页声。
布兰温还是将那口水咽下去,“尤安教授,你怎么会出现……”
“听说你来找我了,所以我来找你。”
愣了愣,布兰温没说完的话被堵下去。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里?”
翻书的声音霎时停下,“想找个人有那么难?”质疑句却透着笃定。
布兰温一噎,心猛跳了一下,节拍乱了。窗外有风哗哗地穿过树桠刚抽出的新叶。
“怎么不在医院多待两天,身上的伤好了?”
“已经躺了很多天,伤好的差不多。”
尤安放下手中的书,镜片后垂视的目光抬起,“那为什么在柜子里?”
布兰温再次低头喝了口水,但嗓子依旧极度干涸,手的力道似乎要将玻璃杯捏碎。他什么都没发现。心中闪过一丝庆幸。
“我最近大概有些不正常,总是能看见一些奇怪的东西,就连做梦也会梦见不可理喻的东西。躲在柜子里,是因为我发现那里很安静,适合睡觉。”
“所以连课也不上了?”
“我……”
“布兰温,你在隐瞒什么?”
布兰温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被人直接揭穿,有种手足无措的茫然涌上。他坚持:“教授,我真的没事,只是睡过头了。现在还得上课,教授……上午的第一节课,好像……是您的……课。”
声音越来越小,果然他看见尤安教授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正常的表情。
尤安教授一向刻板严谨,在治学上一丝不苟,甚至这种不容打破的严谨和缜密在穿着上也体现得淋漓尽致。
“啪”一声,桌面上的书合上,尤安站起身,声音透着不自然的僵硬:“走吧,既然没什么事,那继续回教室上课吧。”
“休息好了吗?”
布兰温点头:“休息得差不多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刚走到办公室门口,窗户边闪过一个人影,两声敲门声适时响起。
米诺警官站在门边,一身警服,眼下挂着青黑,几天不见他显而易见的憔悴了不少。
到现在为止,大三学生和大一新生这两起死亡案件如同一潭死水,没有丝毫的进展和波动。不仅上面的人施加压力,民众也忧心忡忡,倘若继续耽搁下去还抓不到凶手。
好不容易坐上的刑侦组组长的位置,以及半辈子的荣誉和辛苦,都会毁在这里。
“好久不见,警官。”尤安教授抽出抄进裤兜的手,率先打了个招呼。
米诺警官点了下头。
尤安打趣:“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冷漠和严肃啊。”
“我不是来找你的,找的是你的学生,布兰温真巧,你就在这里。”米诺开门见山。
布兰温:“我……”
上次该交代的事情已经交代完了,找他还有什么事?
米诺看了眼旁边带着镶银边眼镜的男人,他个子比他还要高上一点,所以视线微微上抬了一点:
“尤安教授,打扰了,我需要占用这个学生一点单独的时间。”
尤安摊了摊手,“我还要去上课,警官你当然随意。”走过米诺的身边,他又微微靠近,笑着道:“警官,办案很重要,但是不要欺负我的学生。”说完,人就走了。
米诺警官看着布兰温,“布兰温,上次的笔录你是否还有遗漏?”
布兰温脊背一僵,镇定问:“警官,我……我有遗漏什么吗?”
米诺说:“你和罗文待在一起的那二十五分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布兰温:“我在笔录里已经都写清楚了。”
“你是都写了,但写的是不是真的,或者说该写的都写上了,就无人可知了。”
“什么意思?”布兰温的呼吸急促起来,好像有双无形的手在挤压他胸腔中的空气。
“布兰温,我们需要向你求证,上个星期二联谊会厅的楼道里,从晚上六点半到六点五十五分这段时间里,你和你的同班同学罗文只发生了口头上的冲突?”
米诺的脸色很严肃,“你们没有发生任何肢体上的冲突?”
布兰温屏住呼吸:“没有,警官。”
“你撒谎!”米诺警官的音量提高。
两个人对峙,布兰温眼前的清晰变成一片朦胧的白,他微微眨了眨眼睛,白雾消散化为堆积在眼球下的一片湿润。
只是微微的,不足以让人明显察觉。
米诺警官盯着他,声音再次恢复平静:“经过警员不间断的走访调查,我们掌握到一个线索,有人说在那段时间段里,听到了楼道传来肢体冲突的声音。整个用来举办联谊晚会的会厅已经很喧闹,可即便如此还是能察觉到你们的声音,可见你们当时是发生了不小的冲突吧。”
“你不是杀害罗文的凶手,这我们已经证实过。但你和死者生前待在一起的二十五分钟很关键,不管什么,布兰温,我希望你能如实告诉我们当时发生了什么,不要有任何隐瞒。因为不管是什么,也许都是隐藏重要线索的信息。”
布兰温站在原地,沉默如石。
……要……说吗?
沉默在空气里发酵,一秒,两秒,三秒……
米诺耐心等待。
布兰温的眼睫一点点垂下去,喉咙艰难地上下滚动,埋在灵魂深处的战栗一经引动,霎时间如鸦鸟出巢,无可抑制。
他强忍镇定:“联谊晚会七点准时开始,我和人约了六点半在那里碰面,我等的人迟到了,六点半左右罗文来了,他把我喊走。去的地方就是那个没有人会进来的黑漆楼道。”
那时,整个会厅走进来的人越来越多。
音乐、交谈欢笑、推杯碰盏,谁都不会第一眼就注意到那个隐蔽紧关着门的楼道。
……
-
上午九点五十,学校广播里的下课铃声准时响起。
一间没人的空旷教室里,布兰温坐在靠窗的位置,他朝着远处的校门外看去,米诺警官小小的身影拉开警车副驾驶的门坐进去,警车眨眼间消失在视野的盲区。
布兰温吐出一口浊气。
对面的空位,刚刚面对面坐着米诺警官。
为了方便警官更好地补充笔录,他们选择了一个安静无人打扰的教室。
上午的课几乎都上完了,学生们要么回宿舍要么去图书馆,布兰温独自在教室里坐了很久才下楼。
下楼的时候,正巧遇见了辅导员霍利。
一个上,一个下。
辅导员霍利一抬头就看见了正在拐弯处下楼的布兰温,布兰温礼貌地招呼一声。
霍利点点头:“身体好了吗?”
“好多了。”
“刚听说米诺警官又找你配合工作了,罗文的事确实影响很大,你和他碰面的时间也实在不巧,卡在紧要关头。这段时间有任何需要帮助的,随时和我说。”和蔼包容的语气令布兰温心里软软的。
“我想今天再请假休息一天。”
霍利眯着眼睛,露出笑:“没关系,身体重要,今天好好休息,注意身体。”
布兰温感激地道了句谢,霍利作为辅导员,不像尤安和维娜两位教授那样身上的魅力受学生们的瞩目追捧。但却是和学生们走得最近的一位老师,大家喜欢和他聊天开玩笑,彼此间就像是关系不错的伙伴。
他的身上总是有一种平易近人的气质。
但学生们并不会因为这种平易近人而变得没大没小,即使开玩笑,也能看出学生对他的尊敬。
临走,霍利又回头补上一句:“我刚看见尤安教授在楼下,问他干什么,他说在等人。估计现在还没走,布兰温,你能帮我把这个东西给他吗?刚刚忘记了。”
霍利为自己不好的记性爽朗地笑了几声,递给布兰温一个档案袋,“麻烦了。”
“不麻烦的。”
布兰温先去了一趟教室,收拾书包,发现桌面书本下压着一个笔记本,翻开第一页写着奥拉的名字,还有留下的一张小字条。
“最近的课堂笔记,我不着急用,先借你补。”
走出哲学院的大楼,几乎没什么学生,没课的早就散了,有课的正坐在教室上课。
远远地,布兰温看见树下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
同样是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灰色系比起严谨冷硬的黑色,似乎多了些朴素的沉稳,和温度。
布兰温开口,音量微微提高:“尤安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