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桑坐落在日内瓦湖畔,冬天一向凛冽,风很大,明桐出门必定要裹上围巾。
路过当地有名的餐厅时,她被江湛叫住,明桐也很惊讶,洛桑什么时候这么小了?
出门都能碰见他。
“你去哪里?”江湛双手插着口袋。
“去coop买点东西。”coop是当地有名的国民连锁超市。
“我客户刚走,要不要留下一起喝一杯?”江湛眼神恳切,眸子深沉。
寒风彻骨,明桐的脸被吹得通红。
明桐解下围巾,跟着他进餐厅,“好吧。”
两人终于在异国重逢后,真正单独面对面坐在一起。
江湛的眼睛有点迷惘般注视着她。
她画了眉毛,涂了淡淡的口红,江湛笑着说,“你变了不少。”
“对啊,我会化妆了。”明桐笑着抿了抿嘴。
“不,我是说你现在变得更松弛了。以前像是个容易受惊吓的小兔子。”
直击要害。
明桐毛衣下的手臂起了鸡皮疙瘩,嘴上却笑,“哪有那么夸张。”
“一点都没夸张。”江湛强调,然后点了一个提拉米苏,这是明桐最无法抗拒的甜点。
大学毕业分手后,两人再也没有这样坐在一起。
大学那会儿,他带她去各种各样精致的咖啡馆,吃各种西式甜点。那时,她不像他对手冲咖啡深有研究,基本不爱喝咖啡。所有的甜点中,也唯独钟情提拉米苏。
许久没见面,似乎有很多话可以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明桐默默端起拿铁,微抿一口。
江湛突然笑着问,“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还成,谈了几个男友。”明桐故意说道。
“米娅说,你从来没去约会过。”江湛拆穿她的话。
明桐勉强一笑,“这几年,你没谈恋爱?”
“骆明桐,恋爱这回事,与我无缘。”他澄清道。
“不过,咱们到这个年纪了,感情已经不是生活的第一要素。”明桐试图平静地与他对话。
“只是现在吗?我看你从小到大,感情都不是你的第一考虑因素。”江湛笑容衰败。
隔壁桌,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正在喝着葡萄酒聊天,时不时发出笑声。
明桐的视线被吸引过去,老太太注意到了明桐,举杯笑着向她道午安,明桐也举起手中的杯子向她示意。
“我终于知道你当年为什么跟我分手了。是我弄错了,骆明桐,你没有爱上别人。”江湛突然笃定道。
“现在还提那么多年前的事,做什么?”
明桐低头用小勺子一点一点挖提拉米苏的边角,把浓香微苦的提拉米苏送入嘴中,细腻绵密之感充满口腔。
“当年我误会你,可你也误会我了。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脆弱。”江湛惨笑。
明桐迎着他细密如丝的视线,“可是,现在不是当年,我要向前看。”
“向前看?你若是向前看了,这么多年,会不谈恋爱吗?”
江湛盯着她不放。
“不要跟我扯,你醉心科研之类的。这些鬼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骆明桐,你的心是不是铁做的?”江湛紧追不舍。
明桐抬眼盯着他的黑眸,说,“你妈妈可好?”
“老样子。”他冷哼一声。
傅清竹的话,言犹在耳。
“骆小姐,你跟江湛各自是什么样的情况,你心里不清楚吗?江氏在整个江南商界都是很有话语权的,你以为嫁进来就可以享福,当个豪门贵夫人吗?那可真是笑话!你的那点好成绩和家里的黄土房,帮不了阿湛一点忙。”
明桐放下勺子,提拉米苏只吃了一半。
江湛的笑容有些无奈,“我说错了,本质上你还跟几年前一样。”
人可以在成长中戴上很多面具,但岁月只会让她成为她自己。骆明桐从来就冥顽不灵。
“……”明桐无言。
“你还是那么,敏感别扭怯懦,跟六年前一样。”江湛额头两侧青筋暴起,“骆明桐,收起你可悲的自卑!别他妈用你的自卑,玷污我们的爱情!”
“江湛!”
明桐被刺痛了一般,“你妈妈说得对,我们原本就是平行世界的两个人,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我们只是短暂地相交了一下。我当年只是看清了现实……这有什么不对吗?”
“我不想听你来剖析我。”明桐拾起搭在椅子上的围巾,准备起身,“我现在过得很好,你应该也不错。再会!”
她推开沉重的木门,往门外寒冷的冬天走去。
江湛看着明桐离去的背影,端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
他对骆明桐的表白,从来都是失败。
……
高中时期,表白的前奏,是从书页间偷放的纸条开始的。
从《美丽新世界》这本书开始,明桐收到书,翻到某一页,看到江湛夹在里页的小纸条。
「我觉得你会喜欢这本书,晚上早点休息。」
明桐看到遒劲有力的字体,不禁笑意盎然。她完全能想象出江湛嘴角微笑的弧线。
纸条没有非常热烈的表达,是好友知己的日常。但明桐每每看了,身体里都在经历一个万物复苏的初春。
隔天,江湛对着她的眼睛,毫不遮掩地问道,“看到书了吗?”
明桐点点头,不敢直视他眼里的炙烈,也很害怕他发现自己的心跳如雷。
每次还书的时候,江湛会追问她的想法。如果她说得过于含糊,他会循循善诱,让她把心中所思都大胆说出来。
“这种反乌托邦的书,名字偏偏是理想化的,很有意思。”有时候明桐觉得自己讲了太多,不安问道:“会不会很烦?”
江湛大笑,“我巴不得你多讲一些,才好。”
“骆明桐,你就是话太少了。以后多说一点,好不好?”
“会不会觉得哪点想法很蠢?”明桐忍不住问道。
“没有,你的角度很多时候跟我不一样,我觉得很有意思。蠢不蠢的都没关系,重要的是有自己独立的想法。”江湛微微一笑。
明桐时常觉得,江湛是她的指导老师,让她心跳的指导老师。
艺术、历史、文学,让她从乡村的逼仄狭隘,跳到更广的维度,跨越古今,穿越空间的限制。她暂时有了一个不那么胆战心惊的缓冲空间。
她很珍视这个小天地。
江湛写纸条提醒她,【如果喜欢文学,可以读一读博尔赫斯。】
【心情不好的时候读读罗素,豁然开朗。】
那段时间,所谓的无聊与枯燥,都离明桐好远。生活绚烂如春花。
但很快,所有的一切急转直下。
高一下,运动会,是在文理分科前最后一场运动会。
同学们卯足了劲儿,纷纷举手参加各个项目。
老高唾沫星子到处飞,“同学们的热情我都看到了,大家加油吧!”
躁动的青春在运动会那天,达到了一个顶峰。
“第十届青州市一中运动会广播中心正式开始,各班同学可以在主席台投稿,为运动健儿们加油鼓气,我们持续为您播送,传达出大家飞扬的激情、热切的期盼,下面播送第一条,来自十三班的标语——青春不悔,运动不止,十三班的所有人都是最棒的!”
“二班的同学们说,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胜利还是失败,对二班从来不是问题。”
秋秋爱凑热闹,“谁去投咱们班的了吗?”
谢朝慢悠悠道,“刚宣传委员去了,说憋了个大招。”
“什么招儿?”
谢朝一脸坏笑,“你注意听广播就知道了。”
十多分钟过去后,终于听到播音员憋着笑的声音,“七班脸皮厚,子弹穿不透。心狠又手辣,是人都害怕!”
画风突变之后,所有班级都再次海量投稿,运动输了不怕,口号不搞笑显得没创意,岂不是很没面子?
广播里此起彼伏的口号,一个比一个像相声。
“九班九班,法力无边。来我九班,早日成仙”
“三班三班,非同一班。先踩七班,再踹八班。”
明桐秋秋大笑:“真是一群人才!”
运动会进行到中场,七班排名不前不后,排名考前的是体育特长生最多的十六班。
七班同学们心态也都摆正,抱着“比赛第二,友谊第一”的心情给百米跑的同学呐喊助威。
谢朝组织大家一二一有节奏地同时喊加油,声势极其浩大,整个输人不输阵的气场。
“加油!”
明桐正喊叫得热烈,双手被人握住往人群外拖。
只有那么一瞬间的接触,明桐本能地跟着那人的牵引,走出人群。
是江湛。
“我有话要给你说。”他说。
明桐的手心残留方才两人肌肤接触的温度。
“我有话要对你说。”他又说了一遍。
两人停在离人群十多米的地方,淡蓝的天空些许棉花糖般的白云飘过,静谧美好,操场人潮汹涌,“加油”声传来,声浪一浪比一浪高。
明桐抿着嘴巴,嘴唇有些干裂,她的瞳孔里倒映出热闹的人群。
“骆明桐,我……”江湛的嘴巴因为紧张而发抖。
明桐盯着他,她的心直往下坠。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像是一列呼啸而来的火车,要将她带去不知去处的地方。
她莫名有些害怕,直觉地想要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他还未继续说下去,秋秋脸色苍白地走出拥挤的人群,走向明桐。
“一会儿再说,秋秋好像不舒服,我去看看。”
秋秋步伐踉跄,全然不见刚才的生龙活虎。明桐上前扶住秋秋,江湛自然地跟上她,她扭过头说,“我陪秋秋就好。”
江湛默然站在原地。
秋秋小声说,“我大姨妈提前了。你有没有止痛片?”
“没,我给你弄点热水,你先坐着休息一下,我去给你问问其他人。”
秋秋有气无力地点点头,突然右手猛拍额头,“糟糕,我一会儿还要去跑接力赛。”
“你这样子还怎么跑啊?我去替你。”明桐给秋秋安顿好,找来止疼药。
秋秋吃下吃疼药后,头靠着明桐的肩膀,“刚刚江湛跟你要去哪儿,怎么感觉他心里有鬼似的。”
“他也没说啥啊。”
“我感觉他像是给你表白的样子。”秋秋直言。
“才不会,你怎么满脑子都是少男少女那些事。”
“上课的时候,经常看到他偷偷看你。”秋秋摆出一个证据。
“如果是真的,那就希望,他把话烂肚子里。”明桐喃喃道。
“为什么?感觉你不讨厌他啊,他还那么优秀。”秋秋不解,如果是一个她欣赏的人突然对她表白,她一定会开心地接受。
“我现在只想好好学习。”
明桐明亮的眸子闪闪发光,“我希望,以后能照顾好自己跟家人。”
“明桐你真是的,知不知道没有早恋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秋秋特别爱跟明桐聊喜欢的男生类型,或者对班里哪个男生有好感之类的心事。
“我想先好好学习。如果这是不完整的人生,我觉得太棒了——非常清净。”
明桐俨然灭绝师太。
“唉,看来只有我这俗人才有俗人的烦恼。”秋秋感慨。
“难道你对谁看对眼了?”明桐打趣她。
“不跟你说了。”秋秋满脸通红,“谈恋爱不会影响你学习吧?”
她语气略感可惜,有种自己磕的CP最终没能成真的遗憾。
“不,对我而言肯定会影响的。”明桐推测心跳如麻是恋爱的常态,而她此时,只追求内心的平静。
“像你这么理智,我真是做不到。”秋秋摇头道,“算了,还是做朋友好。”
明桐点点头,“我的精力是有限的。”
多年后,明桐时常回忆起此时的状态,不管推演多少次,如果回到过去会不会做同样的选择,她的回答都是一样的。
明桐替秋秋跑接力赛的位次,正好要接江湛的接力棒。
五月的风温煦舒适,午后四点的阳光并不刺眼。
明桐站在起跑线上,望着向她跑来的少年。江湛一开始落后于另外三个班,很快就追平了差距。
他穿着蓝白相间的运动套装,离她越来越近,从最开始只能看见他的衣服,到看见他握着接力棒的手上的青筋。
明桐的手心都是汗,做好了接棒的姿势。
“骆明桐!”
江湛大喊一声,同时胳膊伸得很长,明桐稳稳地接住了接力棒,咬着牙使劲全身力气往前跑。
“加油!”她能迅速检索分辨出他在人群里的呐喊声。
风向她迎面撞来,但她不管不顾。
“赢了赢了!”运动会进行得很顺利。骆明桐第一个冲到终点线。
大家意犹未尽,高声喊叫着七班的口号,嘻嘻哈哈走进教室。
江湛像个小跟班,跟在明桐身后,“你跑得跟兔子一样快。”
“你才让我很吃惊,不是平时不爱运动吗?”明桐说。
“你观察得很仔细嘛。我除了爱滑雪,平时就爱瘫着。”江湛用湿纸巾擦去额头的汗。
同学们坐在座位上喝水的喝水,聊天的聊天,还沉浸在运动会的战局风云里。
明桐坐到座位后,摆出前两天的试卷,开始冥思苦想。
江湛突然抓住明桐的手腕。
他收敛起刚才的笑意,极认真地说,“一会儿放学跟我走,咱们话还没说完。”
“一会儿我还有事。”
明桐想也不想就推脱,心再次跳得节奏乱飞。
“就这一次,好吗?”江湛语气温柔得近乎哀求。
……
周五放学后,教室很快就只剩三三两两的同学。
明桐不疾不徐地翻开她的笔记,等人走得差不多了,往书包里收拾要带回宿舍看的书和笔。
江湛的背挺得直直的,靠着椅背等她。
等明桐收好东西往外走时,江湛一声不响地跟在她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学校长长的走廊。此时走廊空空荡荡,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
江湛和明桐并排走着,他突然停下,明桐走了两步也停下,转过身面对着他。
尘埃在夕阳下莹莹发光,浮游在他们两人之间。
“骆明桐,我喜欢你。”
他认真地说,“你可不可以做我的女朋友?”
明桐不自觉将手握成拳头状,头嗡嗡作响。
虽然心里隐隐约约知道他的心意,但他这么直接地说出来,让她觉得自己的喉咙都发不出声响。
明桐想说不,但那个“不”字千钧重,怎么也开不了口。
“骆明桐,你说句话。”江湛打破很久的沉默。
明桐艰难开口,“抱歉,我不谈恋爱。”
再也说不出来,另外的一句话。
她想说点别的什么,脑子里一片乱麻,怎么也理不清。
但她却逃也似的,拎着书包跑向走廊的更深处。
随着风声传来的,还有江湛那句暴跳如雷的:“骆明桐,你敢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