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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囊息之外。
厉鬼已经将四块记忆碎片尽数融合——分别位于鬼火黑莓身上、孟婆给的玻璃瓶中、地窖里的骷髅和喷泉池底下的尸骨。
地下酒窖属于辰小草长期待过的地方,存在大量有价值的相关记忆信息。
而喷泉池边的那块地,是她死后被掩埋的场所,埋葬着阖目前所滋生出的极深怨念。
当辰小草死后去往奈何桥喝汤,某些记忆碎片不安分的躁动分裂,心有不甘的飘出魂体,就会返回到人界相应地点坐守一个无法实现的渴望。
所以辰小草化为厉鬼是必然。
面前的厉鬼正载一身记忆所携带的痛苦,哀嚎不绝,体型变得前所未有的大,像一团杂乱潦草的黑色钢丝球滚落在乱石废墟堆间,被所制成的魂带五花大绑起来。
由于一时半会儿无法将鬼魂运回冥府。
徐梓瑞吩咐几只杂魂去到冥府抬来几张古色古香的木制桌椅。
以及那台能够照出人前世善恶的孽镜。
孽镜照了上去。
厉鬼一被照清,就在几缕鬼魂飘带间挣扎得更为厉害,庞然巨物的模样开始逐渐缩靡,半晌,那扰人的哭声停止了下来。
四周难得变得安静。
就见生死簿很稳当的被放在木制棕榈桌上,徐梓瑞问:
“辰小草,你有没有向那张生死纸许愿?”
周遭静默几秒。
“没有。”一个稚嫩的声音来自镜中,那团黑影回答得十分平静:
“他还欠着我一个愿望。”
“什么?”她愣了半晌。
“不过,现在已经想好了,我想……让他抹除存在,我的存在。”
徐梓瑞完全不想相信所听到的鬼话,顺势说道,“没错,冥火会烧掉你的存在。幸苦了,背负的一切已经到了尽头,是时候卸掉担子,冥府将要洗尽你的魂魄……”
“不,不要,我不想再背负新的东西重走一遍!我的意思是,记忆连同整个灵魂都要被彻彻底底的抹除!我不想再留在这个世上轮回了!”
“不可能。”徐梓瑞立即打断,告诉厉鬼等剥清了记忆,“那个你就不再是原来的你”,魂魄如容器,不得擅自毁掉。
紧接着,生死簿低声念诵启辞:
“镜中目,目中障,望乡铸业,虚途返真,长孽火之冥烈,助府地之幽煞。
已知此鬼未记于人簿,不可判命,故祭血作契以观魂,清算历往,如数生前……”
那厉鬼一听疯了一般的想往前撞去……
徐梓瑞看了太多“以头抢镜”的先例,来到孽镜台前的恶灵没几只是足够清醒的,而且这对于审问来说并没有好处,大多恶灵熬到最后都只会胡言乱语不知所云,影响判命。
她命多加几根鬼卒制成的链绳,将其捆得死死以免挣脱,押至镜前跪着。
怪物勉强能看出人形,对着镜子发狂,而镜中的黑影并未随它而动,只是安静的看着。
“孽镜,说吧,照见了什么?要一字不漏。”
那本生死簿“啪”一声置放在了桌上。
镜中逐渐浮现场景,来自于一个孩子的记忆深处……
……
——踢猫效应指出一种心理疾病的传染。
人的糟糕情绪总会沿着等级和强弱关系的链条沿下传递,就像从金字塔尖一直扩散至最底层,而最弱小的那个总是无处发泄,也将成为最终的受害者。
辰芸总在想,如果那个孩子不在就好了。
她后悔为什么不敢将她打掉?
为什么没有将她打掉呢?
辰小草就是她人生当中最大的一处污点。
一日,辰芸神情萎靡的看着辰小花和辰小草在餐桌前吃饭。
两姐妹这么一对比下来,辰小草真的太丑了,脸上没有一点像她的痕迹。
尤其是龅牙,看着她咀嚼食物的嘴让辰芸特别不顺眼,看着看着,心中被她强压下去的那一丝不堪的记忆又再次浮现至脑海,逐渐清晰起来。
辰芸突然起身将辰小草桌上的碗扫到了地上,眼神发狠的攥着她的头发往墙上撞去……
辰小草吓得嚎啕大哭,脑门上磕出好几个肿包……
似乎辰小草从小就只配呆在地窖里,那里对一个孩子来说还算宽敞。
爸爸总不愿见她,妹妹很少见她,只有妈妈照看着她。
辰小草待在地窖里的时候,对于那种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以及地窖门打开时厚重的声音感到害怕和期待。
辰芸或许会带来哄小孩的新鲜玩意,供人解闷,陪她唱泥娃娃。
或者一言不发的一起吃饭。
也或者手边空空如也。每当这时辰小草如临大敌,因为接下来等待她将会是的永无止境的拳打脚踢。
她的妈妈总是这样阴晴不定,每天小心翼翼的活着真的很痛苦……她害怕不由分说的被打,辰芸会痛骂她,都是她的错,这一切都是她害的,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上。
辰小草先是不知道错在哪里,心里像装了好几块石头一样沉重。
她从小听着地窖外爸爸妈妈的吵架声中长大,似乎也明白了一点,因为妈妈利用了爸爸。
所以妈妈必须为自私自利付出代价,她每天都不得不来地窖照看她,这是爸爸给她一个人降下的惩罚。
辰小草学着收敛,在辰芸的面前乖乖扮演起凝重,悲伤,恐惧的小孩……以此去讨好安慰妈妈,祈求她不要那么讨厌来这个暗无天日的地窖里了。
或许只有这样,只有在这个家中,辰芸不是最难熬的一个,她心里才会好受一点,才会感到几分虚幻的安全感。
就算辰芸来了,她也只是坐一会就走,印象里,她妈妈的脸总是淡蒙蒙的。
这样就足够了,辰小草一直祈祷妈妈不要发病,每当妈妈一发病,她心里的石头就会跟着越来越多……
辰芸会向辰小草不停诉说着人生的灰暗,不停诉说着“都是因为她”之类的话。
因为孩子的存在,才扼杀了自由,因为这个孩子的存在,谭禀才有了资格打人。
辰芸就好像灵魂坏掉了似的,迟迟不肯清醒。
久而久之,辰小草会内疚,在妈妈离去后的地窖中辗转反侧,反思是不是擅自出生让她难过,辰小草想,如果她能控制是否来到这个世上的话,她一定会在肚子里拿脐带勒死自己。
……
直至后来辰芸来地窖的次数越来越少,辰小草心里沉重的石头越来越多。
地窖内的食物再一次吃完了,她又饥又渴,忍不住偷偷出地窖溜了上去,往门缝偷看了,另一个家里好大,正午阳光好亮,亮得像在做梦一样……
她看到辰小花、谭禀、辰芸一家子正在其乐融融的在吃早餐。
辰小花是第一个看到了门缝后那个身为“怪物”的姐姐的,脸上溢满了无尽的害怕。
她曾经也来到地窖看望过辰小草,辰芸告诉姐妹俩,要相亲相爱,要好好相处。
虽然辰小草很想和她一起玩,可无论表现得如何热情,辰小花从来都没有叫过一声姐姐,只是手上拿一盘吐司面包,动作僵滞的一点点撕着,丢到地上,像在喂动物。
一见到这个姐姐,辰小花吓得手足无措的哭泣起来,她的模样继承了爸爸妈妈的优点,哭得梨花带雨。
辰芸继而注意到了辰小草,那副表情像是如梦初醒一般,见到了什么很可怕恶心的东西,似是在怪罪她不小心惊扰了这个平常的早晨。
而谭禀跟着起身,怒骂拳打声劈头盖脸的朝她砸来……最终,辰小草就被抓着一条腿拖离了这里。
离去的时候,她见到妈妈端着吃剩碗筷的手还呆滞在半空,目光远远的投来,投向那条她正被拖离着的短短廊道。辰芸一时间又发病了……
大家都被辰小草闹得不欢而散。
谭禀连拖带拽的将她扔进了地窖,什么话也没说,关紧门就走。
地窖的石门从里面是打不开的,辰芸还会时不时的向辰小草灌输“小孩子随意玩地窖门会被外面的大怪兽吃掉”这类叫人恐惧的话。
后来,辰小草知道这个妈妈口中的大怪兽就是她自己。
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玩地窖的开关,在大怪兽吃掉她之前,她杀死了怪兽。
在此之前,辰芸又大抵是因为被她长时间的“听话”所迷惑的缘故,以为辰小草真的不敢随意离开这里。加之她又得了病,所以有时送来吃喝时,她会忘记关上石门。
不过现在好了,辰芸应该会在谭禀的暴力下谨记这次“教训”,更加守紧地窖的门了。
躺在地上,辰小草听着天花板上传来的隐约的惨叫声,如此想。
……
辰小草的心里乱糟糟的,她觉得妈妈正在渐渐杀死她。
她每天的饮食量有明显的减少,甚至连水都被严格扣押了下来。到最后,她只能喝点牛奶度日。
辰小草也没想过去哀求一下妈妈,大可秘密的在地窖里给一锤子,一棒子,或者用麻绳之类的直截了当的将她勒死算了。
但辰芸不会就这样简单杀死这个孩子。
谭禀会报警玩玉石俱焚的把戏,他恨她但也因为辰家的家大业大,也要拴她一辈子,不可能会让辰芸重获自由。
辰芸性格纠结,被拿了把柄才迟迟不敢离婚。她就拼命的想要在辰小草的身上去伪造出一个自然死亡,以此减轻作为母亲失去孩子之后要面临的内耗,以及她更想逃过谭禀的“法眼”。
辰芸想要辰小草死,又不敢让她死。到最后,那只能是她先死了……
……
一天,午后的艳阳火辣辣的,空气里充斥着挥散不绝的闷热。
“我想出去玩。”
辰芸听了,那双眼睛又淡蒙蒙的望了过来。
辰小草已经做好了被打的准备。
辰芸只是一动不动的看着她,看着看着突然笑了,轻快的对她说,“去吧。”
原来今天下午,谭禀要出差三天,看来妈妈今天心情很好,这样真好啊,辰小草的心情也变得轻快了许多。
妈妈不准她跑太远,并且划定了活动范围,就在地窖上边的庭院里,以及偏僻无人的后山处。
辰小草想着拿她做的弹弓,去寻找石头和昆虫。
一打开家门,就赫然见到那座水声大作的喷泉池,她鬼使神差的走到池边照见了倒影,这是第无数次想到死亡。
她不停地吞咽口水,太想喝池子里的水,但她不敢,如果被辰芸发现了,少不得一顿打。
随之,她的耳边就传来一抹轻笑,谁在不断骂着:
“笨蛋,笨蛋……”
辰小草拿起弹弓对准树梢。
那是一只模样特别的小鸟,有着灰色的羽毛和红红的尖嘴,被惊动后立马飞远了。
辰小草心里油然生出预感……奇怪,她是不是快要死了?
后来,她在外边一个人玩了很久,一直到傍晚才悄悄回的家。
19:36
辰小草再想央求妈妈倒牛奶,可是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
去到客厅,竟然不慎撞见了爸爸。
谭禀提早回了家。
他见辰小草被放出了家门,脸色再次变得很难看。
辰小草不住的后退,拼命摇头,为什么?为什么回家的时机总是不对?
她转身逃到厨房,正好撞见了那名“黑色客人”。
辰小草看清这位陌生人的相貌,转而看向妈妈。
厨房地板上茶杯碎了一地,辰芸正跌坐在地上,蒙然的脸上不同以往,仿佛昭示人之将死之兆。
谭禀说这位“来客”已经晋升到了辰氏公司总管的位置。
说话的语气中夹杂着怒意和得意,走上前当着黑色客人的面扇了辰芸一巴掌,斥责她不应该把辰小草放出来,还不赶紧领回地窖。
辰芸捂着半张脸失魂落魄的起身,回头却反而换作一种恶狠的神情望向辰小草……
辰小草见了,逃命一样的冲出家门。
还没跑几步,就被辰芸抓住,辰芸病发,一时间受了太大的刺激,拼命抱着脑袋尖叫。
而客厅里一如既往的传来谭禀和客人的谈笑声,谁都懒得顾及一个精神病的崩溃……
19:58
辰芸掐着辰小草的脖子将她带回地窖。辰小草一点都不想回去,因为妈妈发病的样子让她很害怕。
地窖中来不及开灯,昏暗光线下,辰芸瞪着辰小草,告诉她永远都没有喝的,吃的了!让她赶紧去死!
又再说一些希望辰小草不存在之类的话了。
辰小草只是继续不停的央求她……她太渴了,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饿得快要虚脱。
辰芸神情木然,许久才轻轻说了声“好啊……”,便抓着辰小草的头发不停往墙上撞去……等撞累了,她死命按住她的脸紧贴于墙壁。
见有血液顺着墙壁流下,辰芸轻柔的唤她名字:
“喝吗?孩子……
不是口渴了吗?
为什么不喝呢?你倒是喝啊!!”
辰小草的头好痛,脑海里又开始浮现出噩耗鸟嘲笑她的声音了。她就是个笨蛋。
心中再一次萌生出一种被玩弄的痛恨,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
永远都在听爸爸妈妈的话,不想让她做的事坚决不做,出去玩的事明明是经得妈妈的同意,如果要说错,那唯一错的就是出生在了这个世上。
21:02
妈妈真是个疯子。
……这次辰小草被辰芸这顿打,打得快要昏死过去,拼命挣脱挟制后,她用尽最后一口气拼命想要跑出地窖。
辰芸在后面追。
辰小草边跑边忍不住回头看,或许命运眷顾,辰芸不慎摔倒在了那扇地窖石门下,迟迟没有爬起来。
身上余痛仍在,辰小草回身奔去想要扶起妈妈……可辰芸扬起的那张被恨意盈满的脸,迫使她打消了念头。
她看到了大怪兽。
21:11
怪兽要爬起来。
辰小草忘记了妈妈的吩咐,学着大人无数次的操作迅速拉下了地窖门的开关。
一拉下去,石门轰然坠地,辰芸重新被砸倒在地上,身子在地窖里面,头被夹断在地窖外面。
头颅咕噜咕噜的滚了过来,翻了个面,露出五官,眼珠转动了一个角度,正盯着她看……
妈妈死了。
辰小草跪在地上,抹掉脸上的泪痕,过了好久好久。
……
她将头颅抱在怀里,哼着从小听到大的童谣,走出了地窖。
21:32
辰小草模样七八岁的女孩,一双眯缝肿泡眼,她看上去非常营养不良,身躯瘦小像根用完的火柴棍。
步伐不稳,身躯摇晃的走到了客厅沙发边,见到谭禀的那一刻,无助的将那颗头颅递过去,不能自已的放声哭泣。
天真的问爸爸,她关石门的时候把妈妈夹死了!怎么办?现在怎么办?有什么办法能让妈妈重新活过来,她想要妈妈……
谭禀恐惧的从沙发上起身,猛地拍开了她的手,那颗头颅正好掉落到了垃圾桶里。
头颅脸面朝上,血液从辰芸的嘴里渗出,流了一地……
谭禀揪住辰小草的耳朵,骂她小畜生,魔鬼,都干了什么!谁允许她又上这里来了!
辰小草抽噎着挣脱开去,连连后退,称是不小心的!不小心才这样……见爸爸怒不可遏的脸,她转身就要逃,她跑去了二楼阳台。
辰小草个子太矮,又没有力气,她爬上去几步,整个人滚落下来,趴在地上,晕了几秒,又不死心的继续往前爬去,但这次一个台阶都没有爬上去。
谭禀追了过来,从她身后出现,高高挥起了一把铁铲。
辰小草低声哀求,她好渴,想喝牛奶,极力转过头去看——
21:38
她的爸爸高高挥起了一把铁铲……
辰小草闭上了眼睛,却迟迟没有等到那重重的一击。
时间好像暂停了。
她再次回过头,见到那名黑色客人,此时站在谭禀身旁,带着木讷的神情,缓缓张开了嘴。
嘴巴里有一团一闪一闪的光……光里传来一抹极轻的笑。
辰小草强忍着害怕,问了“你是谁?”。
那团光说她忘了。是它将她从奈何桥处带到这。
在那座年久失修的违章建筑旁,徘徊的游魂数不胜数,想喝汤排不上号……是它随便抓的。
生死纸在奈何桥处曾化下的一缕烟,在鬼魂间穿梭寻找一个孩子,而她是第一个碰散烟的鬼魂。
因为上一世是自杀,在未转世之前,滚混向生死纸许下的愿望是“好好活一次”。导致这一世无论如何都想不起自我了断。
可是,那个愿望也没有好好的兑现。
生死纸又向她讨要下一个愿望。
辰小草看着这团奇怪的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时间想不出来。
[这样啊……那就先欠着吧。]
话音刚落,那团光飘下迅速钻进了她的额间消失不见。
21:39
时间恢复流逝。
身后爸爸的那把铁铲毫不犹豫的往她背后砸了下去。
只听到一声重重铁器砸地声消失……
辰小草躺在地上意识涣散之际,听见了生死纸在心中对她说:
[纸上写就的心愿注定要应验。]
22:00
谭禀和“黑色客人”埋尸完毕。
地点,喷泉池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