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白坊主干脆地回答,但也抬头重新打量谢怀明,心中疑虑更甚。
卞星洲飞快地摇着扇子,埋怨道:“你俩当初合起伙来坑骗我,什么玄烛,什么麒麟玉佩,结果现在还装什么不认识。”
“若非此劫,你还是那个珠圆玉润的少东家。”白乘归冷然道。
卞星洲听这话也不生气,洋洋得意道:“嘿嘿,我倒是因为家事操劳瘦下来,如今仪表堂堂,走在路上都能迷倒万千少女,不像你这往昔白衣公子,如今头发白成这样,果然胖子都是潜力股,帅哥都是老得快。”
听见麒麟玉佩四个字,谢怀明心中微动,抬起头,明亮的月光恰好自窗外照进来,洒在白坊主身上,白坊主浅色的眸子,轻薄的唇,轻易地叫那些画像有了容貌。
只是月色下泛着冷光的头发,昭示着他早已不如从前年少。
“谢晖之侄谢怀明,见过二位长辈。”谢怀明心中一定,主动亮出身份。
卞星洲合扇击掌叹谓:“难怪有故人之姿,原是故人之子。”
白乘归怔怔地坐在原处,看着谢怀明对他仰头浅笑,无一处不带有故人的影子。
“我寻到嫂嫂,她已诞下一子,颇为可爱……”往年的书信连同姚黄,被他一并封入匣内,尘封的记忆在这一刹那打开,七零八落。
“你叫,谢怀明?”白乘归起身,走到少年面前,伸手欲抚,却怕唐突。
谢怀明伸手抓住那只犹豫的手,放在自己肩上,答:“谢叔父赐我怀明二字,想来是有许多故人要追思一番。”
“哎呦哎呦,看看你俩这认亲的架势,还以为你俩是亲叔侄呢?”卞星洲冒着酸水看二人攀亲,“我当初和你叔父联手,做卧底、送情报,这关系还能不好?白乘归这么多年了无音讯,你们家我可是每年都送了贺礼的。”
谢怀明转头道:“我与白叔父一见如故,虽非同血胜似亲生。”
卞星洲哑然失笑:“便是这噎人的本事,却是胜似亲生。”
白乘归拍拍谢怀明的肩膀,淡淡一笑:“此等风采,不堕汝家世风。”说罢归席,让人撤下他桌上的清醴,重新上了果酒,居然将他当作小孩儿一般。
谢怀明没有推辞,谢过新鲜出炉的白叔父。
“话说怀明此次前来,所谓何事?”白乘归这时才想起楚云姬曾说有事托付,开口询问:“尽可告知我。”
卞星洲咂舌,打趣道:“谢小子,赶紧提意见,你白叔父成亲多年无所出,如今见了你都喜欢得紧,便是你要天上的星星,白坊主恐怕也要给你弄下来。”
谢怀明知晓桃李酒坊坊主的这一句许诺有多重,他垂首禀道:“此事说来话长,我叔父他……如今重病沉柯……”将谢晖近况与所求之事娓娓道来。
或许是天妒英才,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早早到了油尽灯枯之时。
二人闻言沉默。
连卞星洲也暗自叹惋:“谢兄这些年终究是太辛苦了。”
“雁长,取我的名帖来,给郑大夫送去,叫他准备准备,随谢小公子上京都一趟。”白乘归听了,立刻派人去请郑神医,转头对谢怀明嘱咐:“我于郑大夫有些交情,你们早些回京都,不要耽搁,如若要什么难以寻觅的药材,也只管告诉我。”
当初白乘归身边四人,阿度如今为桃李酒坊总管事,难以脱身,而阿适身体好些便辞别众人,独自远游酿酒,为酒事忙忙碌碌,善有忙于事业无暇顾及其他,藏刃也改头换面做了坊中守卫陪伴在善有身侧。
白乘归身边便安排了新的侍从,唤作雁长,依稀有众人年少时的影子。
一切一切皆物是人非。
“多谢白叔父。”谢怀明停顿了一下,踌躇着开口询问:“白叔父你……不上京去看看吗?”
这一问,又叫白乘归愣在原地。
这一瞬间太过长久,连卞星洲也觉出异样,只当白乘归不爱与人交往,又迫于邀请难以推脱,所以出口替他化解尴尬:“白坊主自来不爱在俗世行走,这趟出门也是奉了善夫人的命令出来查探各地酒坊,不如等你叔父好些了,我们这些旧友再小聚一番。”
白乘归垂下眼皮,不再言语,只当默认了。
谢怀明也知晓此事不可强求,只能收起心中的失望,展露笑颜:“那到时,白叔父可莫要再推辞。”
“好。”白乘归注视着谢怀明,郑重地许诺。
三人又饮了一会儿酒,卞星洲因为夫人遣人来唤他归家便离开了,谢怀明眼看天色已然不早,便趁机请辞。
白乘归送他到岸边,月色很凉,将影子拉长垂入江中。
离开时,谢长明忽然回首,没头没脑的来一句:“麒麟踏云的玉佩,他还日日戴在身上。”说罢,不等白乘归有所反应,便行礼离开。
白乘归独自站在月色下,银发闪烁着月华,碎月在水波中荡漾,他忽然想到,许多年前,他曾在盛阳江畔,应一人邀。
那时的月色,似乎也是如此明亮。
白乘归已经许久没有去过京都,自从年少时那一场离别,京都似乎就成了他心上不可触碰的疤。
他亦从未想过,自己会再次踏足此地。
当他的马车一进城门,就有快马前去谢府回报,不一会儿便来了许多侍卫家丁,护送他前往谢府。
谢府的门多了许多痕迹,不似记忆中那般鲜亮,可是每一颗门钉,都被仔细擦去灰尘,为一场隆重的接待做足了准备。
谢府前门被缓缓推开,护卫家丁执戟分列,婢女侍从垂手而立,正是烈日当空之时,他们却一动不动,严正以待。
正当来往之人暗自猜测是哪位皇亲国戚亲临谢府之时,只见一辆素雅简单的乌木马车在众人的接引下缓缓驶入,大门随着他的到来悄然合上,遮住旁人窥视的目光。
马车一直驶至府中,谢怀明快步走出来伸手欲拂白乘归下马车,白乘归顿了顿,最终接受了子侄的好意,举目望去,楼台舞榭、曲廊山水,皆被精心护理,而最显眼的,便是谢府满亭满阁的梅花。
“白叔父来得匆忙,可要先用些点心?”谢怀明一面扶着他,一面侧头询问道:“都是一品斋的点心,叔父从昨日起就嘱咐我们,今早买来等您到刚刚合适。”
说话间二人已经行至内厅,一个穿着素服的夫人正等在内,见他们二人进来立刻起身:“白坊主来了,请坐会儿罢。”她浅笑着招呼,并没有带什么纱帽。
白乘归身为外男,只怕冒犯,于是垂下眼不敢再看:“多谢夫人。”没想到那位夫人居然拉起他的手:“你不必担心,我是谢晖的大嫂,便是你的大嫂,既是一家人,又何必拘礼于此。”
其话语间透露的亲厚不言而喻,白乘归这才抬起头,林氏对他笑道:“果然是一个翩翩君子。”白乘归其年已近三十,半生风雨颠簸不改其色,偏在此时感到窘迫。
林氏母子邀白乘归坐下,用了些许茶点,还未说几句话便有侍女来报,谢晖已经醒来。
内室没有燃灯,昏暗中浮动着细微的烟尘,松木的熏香味很重,但是依旧有药味蔓延,再往内走些,垂挂的门帘焕然一新,与陈旧的房间格格不入。
白乘归撩起门帘,其余人早已知趣的离开,他一步一步往里走,路过名贵的珍宝器具、楠木桌椅,到了雕花架子床前,一扇丝织屏风横在前面,只能影影绰绰看见一个人影靠在床上。
白乘归正要转入屏风内,却被唤住:“乘归……你就坐那里。”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白乘归驻足而立,隔着屏风与他相望。
“你就坐外面……咳咳咳……”谢晖说话的声音很小却很坚定,像是用尽了半生力气:“……我病了……咳……不好看……不想让你看到。”
白乘归依言坐下,听着谢晖无法自抑的咳嗽与喘息:“我记得我最初见到你的时候,你浑身是血,脸上还有长长的口子,被逐秋背着,我那时就在想,这是谁家的大麻烦,不曾想居然是我家的。”
“咳咳……”谢晖笑得咳起来:“真是难过,与心上人相见的第一面居然如此狼狈,还叫你记这么久……”他的声音很轻,像是要淡入满室的烟尘。
相较之下,白乘归的声音要凝实许多:“也不然,比起你跳舞那身,要好很多。”他的话音似乎隐隐带着笑意,却莫名地叫外人哀伤。
谢晖笑起来,带着沉重地喘息,白乘归安静地坐着,等他平复心情。
“乘归,我想见你……”他的声音顿了许久,才缓出下一句:“但是,我不想叫你看见我。”十分无理的要求,或许是温文尔雅的谢丞相此生唯一一次不讲道理的刁蛮。
“好。”白乘归干脆地答应下来,他低头撕下一段衣摆,将它折起来蒙住眼睛,起身小心翼翼地避开周围的家具器物,绕过屏风来到床前。
所幸他会些武功,即使无法视物也能行走自如,不至于碰壁摔倒。
白色的衣袖甩动着,他缓步走到床边停下。
“谢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