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知道谢丞相书画双绝,其中以山水画最为卓绝,其间山若奔马,水若游蛇,浩荡四海无所拘束,长得逍遥自在心。
但是谢怀明知道,比起山水画,叔父其实更擅长画人。
幼时,他曾偷偷见过叔父的书房内室,满满一屋子的画像,铺天盖地的悬挂。画上画的都是人像,或坐饮、或赏花、或提灯漫步、或窗边执书……
那一个个人影姿态各异,却都无一例外穿着各式白衣,谢怀明很好奇,为何白衣人的花枝衣纹都画得如此细致,偏偏在脸上空无一物。
或许是叔父也无法想象,要是怎样的一个人、怎样一张脸,才能配得上那明月一般的姿容。
直到谢怀月南下至扬州时,他见到了一个人。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早些年间,谢氏蒙受冤屈,叔父谢晖更名换姓、潜伏民间时受了太多苦,叫他一个不知事的金玉公子在短短的时间内成长为一名步步为营的老狐狸,揠苗助长的代价也随之而来——叔父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年仅三十便青丝尽雪。
即使如此,叔父依旧为天下百姓呕心沥血,连皇帝都看不下去了,责令他卧床休息。可是叔父依旧闲不住,他依旧日日操心着家国大事,日听民情,夜写奏折,不得半响安生。
他做什么都很着急,似乎只要迟上一点点就从此失去。
终于,在日复一日的焚膏继晷的忙碌后,叔父病倒了。
宫中太医来了一群一群,望闻观切后,只说叔父年轻时掏空了底子,如今忧思过重、心结难解,开了好些将养的药,都没有什么大效果。
谢怀月前些时候听说江南有神医,可称为华佗再世、妙手回春,所以他启程南下,想延请神医为叔父看病。
途经扬州,顺带来拜访一位长辈。
临江红楼风拂柳,轻歌曼舞日升平,谢怀明使人上前轻扣铜狮门环,一个娇俏的红衣姑娘打开半扇门,伸出手抽走随侍手中的拜帖。
不一会儿,关上的门又打开,方才那个姑娘半掩衣袖,羞涩地说:“夫人正在见客,请公子进门稍待。”说罢又把门打开些,请谢怀明进去。
谢怀明跟随红衣姑娘进入红楼,只见里面尽是江南的假山雅景,回廊曲折,花香清雅,谢怀明手拿折扇目不斜视跟地往内走,长随也知趣地低头,任由那些躲在墙后的姑娘打量,偶尔还发出阵阵银铃般的嬉笑。
一直走到回廊的尽头,琴音合着流水叮咚从蒙着丝布的雅阁内流淌而出,红衣姑娘站在门边垂手驻足。
谢怀明也随着站立在门边,雅阁内的琴声停下,有人语声传出:“……既然你今日有客,我便不多做打扰了。”其声如雪皑皑,清冷而寂寂。
“……公子慢走,替我向善夫人问好。”
问答声落下,悬垂的珠帘被人撩起,一位衣白银冠的公子走出来,只见他眉悬璎珞、腰压白玉,长长的银链自发边垂落,眉眼沉静,见之忘俗。
也许是谢怀明看得太久有些唐突,白衣公子浅色的眼睛轻轻往侧边瞥来,他才恍若梦醒,低下了头。
再抬头,此人便已消失在锦绣山水之中,恍如一场朦胧的月色了无踪迹。
“谢公子,夫人请您进去。”红衣姑娘回禀完夫人,转头请谢怀明进去。
谢怀明点头,穿过珠帘,只见主位上坐着一个穿着紫衣梳着娴雅发髻的女子,身前放了一张焦尾名琴,坐中还有一杯用过的茶,想来是之前那位公子在此饮用。
他上前行了一个大礼:“楚姑姑万安。”
女子抬起头,其容亦姝,其貌亦婳,一颦一笑皆有风流,明眸皓齿,雾鬓云寰,一举一动都是柔情。
此女便是当初一舞倾城的楚云姬,昔日她被赵深带回京都献给秦王,凭着美貌与知心解意的本事一跃成为秦王的宠姬,那时谢大公子的妻子林氏怀有身孕被休弃回家、撇清关系未被牵连,但是依旧在家中受人欺辱、举步维艰。
楚云姬无意中发现了他们的可怜处境,出手帮了他们,所以林氏十分感激,与她姐妹相交。
后来秦王遭到清算,府上姬妾都被发配,林氏听闻此事,让谢晖将她赎出来,还了她良籍,毫不计较她的身份,认她为姐妹,拜她为幼子姑姑。
如今楚云姬居于扬州红楼,开了一家绣坊,收容天下可怜女子,善有行商时与她相谈甚欢,楚绣也在善有的销售下名满四方。
“怀明请起,你母亲如今可还安好?”楚云姬抬头亲切地询问。
谢怀明点头:“母亲身子健朗,只是日日想念您,前日才传书与侄儿,叫我请您上京一叙。”
闻言,楚云姬柔柔一笑,眼中好似星辰:“既如此,待我闲下便去寻林姐姐,到时候你们可莫要嫌烦。”转而又问:“父母在,不远游。你又如何下江南来了?”
谢怀明听此话,低头答:“叔父缠绵病榻,吃了许多药都不见好,听闻南地有名医,可治百病,侄儿想来寻他为叔父看看病,也不求叔父重焕新生,只愿可为叔父延些寿数,好叫侄儿尽孝。”
楚云姬闻言吃了一惊:“谢大人居然已重病至此?”说罢停顿了一下,语气间带着惋惜:“昔年在盛阳初见,谢大人身姿矫健,这些年见他斩贪官、治水患,何曾想他已经病弱至此。”
话到此处,谢怀明心中悲痛,只得沉默不语。
见他如此,楚云姬倒是想起个人来:“朱儿,去将白坊主请回来。”
阁外应了一声,不一会儿,朱儿姑娘就折返回来:“白坊主已经走了。”
谢怀明听了,知晓这是说的先前那位公子,心中也是好奇,便开口询问姑姑:“这位白坊主是何人?”
楚云姬没有卖关子,直道:“白坊主向来深居简出你不识得——他便是美酒名闻天下的桃李酒坊的坊主,昔年也与你的叔父有旧,只是他向来不爱沾染凡尘纷扰,所以鲜少露面。”
谢怀明恍然大悟:“怪不得叔父年年都要订桃李酒坊的酒,想来除了桃李酒坊美酒甚佳以外,也因着是故人所营。”
“谢大人如今在病中也饮酒?”
谢怀明苦笑道:“楚姑姑有所不知,叔父身体欠佳,所以我们劝他莫要再饮,可惜如今他卧病在床,也时时不忘桃李酒坊的美酒,叫我们每年按数订购,不可懈怠,倒像是治学一般严谨。”
“如此,你倒可以拿我的帖子去拜访一下白坊主,南边的事或人,都可以问问他,他的酒遍布天下,他的人也不会比这少。”说罢,楚云姬招手,叫朱儿拿来拜帖给他。
谢怀明收下拜帖,又与楚云姬说了些家常,然后留下用过午饭才离开。
明日,谢怀明遣人去探听了白坊主的住所听闻白坊主即将乘船离开,赶紧让长随送上拜帖,拦下了归去的人。
水波荡漾,浮光跃金,一艘乌篷船停于江畔,船角悬挂的铜铃在微风中叮咚作响,船不算大,从外看去朴实无华,但从船身寥寥几笔就勾出神韵的雕画来看,其上的人必然也不算太过平凡。
谢怀明上了船,内部的装饰也颇为简约典雅,但胜在舒适。一个白衣侍从邀他进入厢房,只见月色之下,一位白衣人正坐于主位酌酒,听见响动,他抬眸,其目光如冰寒凉又如雪温润。
“请坐。”白衣人开口,声音如碎玉散落。
谢怀明作揖行礼,然后入坐,这才发现,原来一旁还有一个蓝衣的公子。
未及他开口,蓝衣公子已经将他上下打量,手中折扇一展,询问道:“你便是楚云姬的侄儿?昔年盛阳曾见楚姑娘一舞,至今难以忘却,不知楚姑娘可还安好?”
话语亲切,谢怀明不知是否是楚姑姑的故旧,正不知如何作答,白衣人替他解了围:“卞东家,我前日才见过楚姑娘,她如今身体安康。”说着转头看向谢怀明,介绍道:“这位是南安银庄的东家卞星洲,他素来率直,谢公子莫要见怪。”
谢怀明点头,对着白衣人举杯道:“不碍事,久闻白坊主与卞东家大名,今日得见各位长辈,是怀明之幸,怀明向两位叔叔请安。”他一举一动,都带着世家子弟的倜傥风流,倒叫白坊主愣了一下,旋及也举樽共饮起来。
二人一杯饮尽,也算结识。
“我观这位公子,倒有些像谢大人往日的风仪。”卞东家是个嘴巴闲不住,他摇着折扇,上书龙飞凤舞的“日进斗金”四字。
白坊主对此未置可否,虽然听闻白坊主曾经与叔父有旧,但是两人多年来不见往来,谢怀明不知二人的干系,于是起身谦道:“谢大人芝兰玉树之姿,我等甚为仰慕,故有心效仿。”
未曾想这等谦词倒各位引人注意,卞动家见他这样,扑哧一笑,懒洋洋地斜靠在桌案上,指着谢怀明,对白坊主书:“这般模样,是不是更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