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春日,朱门楼阁、百花争妍,蝶影翩翩飞过玉佩琳琅、叮当环佩,不知园中众人与圃中花卉谁更娇艳。
那是白乘归第一次来到京都——谢丞相寿辰,在桃李酒坊定下千金寿酒。
大人的事情多是繁杂,父亲被人群拐带不知去了何方,小小的白乘归被独自一人留在花园的角落,坐在高高的石凳上揣着手发呆。
“嘿!你这家伙真是难得的聪明,居然知道我在这里!”一个穿着红衣,颈带金项圈的小男孩不知从何处跑出来,抬起头露出一对又黑又亮的眼睛,脸上带着活泼的笑。
白乘归慢吞吞地抬起头,浅色的眼珠流转着清澈的光:“我不知道……”
还未等他说完,那个小孩已经自来熟地转到桌子的另一侧,爬上冰凉的凳子和他说话:“你是南地来的?没想到我的鼎鼎大名已经传到南地去了,真是怪不好意思的,你要不要我给你画幅画拿回去给你朋友炫耀?”
他说话又急又快,白乘归听得有点呆,但是他并没有在陌生的地方显露自己的困惑,而是转头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南地的?”
“嘿嘿,”那个小孩爬到桌子上,伸手拨了一下白乘归头上毛绒绒的帽子:“瞧儿你这怕冷的模样,鼻头都冻红了。我们都穿春衣了,你还穿得这么厚实,不是南人是什么?”
白乘归从袖中露出一只软软的小手,摸摸自己的鼻子,认真地询问道:“很红吗?”
小孩看着他,似乎愣了一下,继而哈哈大笑起来:“你长得这么可爱,红了也好看,诶,你叫什么名字?”
“你又叫什么名字?”白乘归觉得这个小孩在戏弄他,他有些生气地将手揣回去,扭头不理人了。
没想到小孩还来劲儿了,从桌子上蹦下来,白乘归往哪边转头他就往哪儿站:“你居然敢说不认识我?是气话对不对?快看我,好好看看我是谁?”
“诶?你别转头啊。”
白乘归一听他这骄傲自满的模样,更讨厌了,故意转来转去,就是不去看这小显眼包。
小孩儿转了几圈,看着这一身雪白的小毛球居然真的不理他了,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摘下脖子上的长命锁举到他面前:“你看,这是什么?”
白乘归悄悄用眼角瞟了一眼,只见金灿灿的长命锁上,挂着几朵五颜六色的宝石镶嵌的花,雕刻格外精美,叫人移不开眼睛,他不由的看呆了。
小孩儿见他感兴趣,赶紧挤到他旁边,两个人亲亲热热地挨在一起,小孩儿站在挡风的那面,倒叫他不那么冷了。
“你看,好看吧?这是我姑姑叫人给我打的。”小孩儿将长命锁递到他眼前,好叫他看个仔细:“这上面的石头,生来就是这个颜色,是不是很厉害。”
不过显然,白乘归的关注点不在这上面,他伸出手指,指着那些花,转头问道:“这是什么花?”
小孩儿见他喜欢,自己也高兴起来,耐心地给他解释:“这是牡丹。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你没见过?”
白乘归乖巧地摇摇头,那双浅褐色的眼睛闪亮亮的:“没有见过,那它可以酿酒吗?”
“酿酒?”这可就问到小孩儿的知识盲区了,他犯了难,但又不想在小毛球面前露怯,只能硬着头皮回答:“当然……当然可以了……牡丹特别厉害,什么都可以的!”
白乘归崇拜地转头看着那精致的牡丹挂饰:“那真是太厉害了,父亲说能酿酒的花都是有花灵的!”
“花灵?那是什么?”小孩儿听了,只觉得小毛球真是太天真了,这分明是哄三岁小孩的。
白乘归的手指戳了戳牡丹,手指一歪在小孩手心划过去,痒痒的,好像一片羽毛划了过去:“父亲说,花灵会保佑每一个饮酒的人,你带着牡丹花,牡丹花灵也会保佑你的。”
小孩儿红着脸握拳,坚定地说:“那希望牡丹花灵保佑我扬名立万、济世救人、名扬天下、名垂青史!”
白乘归呆呆地看着雄心勃勃地小孩儿,看着他慷慨陈词,也在心里悄悄许下愿望。
那我……那我就希望你的愿望可以实现吧……
虽然你看起来很笨很自大,也不爱听人说话。
“对了,”小孩儿转过头,笑眯眯地看着白乘归:“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以后你天天来找我玩儿,我带你去看真正的牡丹,我家的牡丹是全京都开得最大最漂亮的。”
“我家的牡丹还有好几种颜色的,你要是喜欢,我全都送给你,让你看个够!你要拿去酿酒也可以,随便摘!”
“我哥种的也给你摘!给他全摘光!”
外面传来喧闹声,小孩儿听见动静,突然站起来左右转头辨别,然后低头对着白乘归微微一笑:“他们来抓我了,你记着一定要来找我!”
“二公子,二公子,你在哪里……”远远地呼唤传来,小孩儿就如来时一样匆忙,钻入草丛不见了踪影。
“二公子!”
“二公子——”
在那重重叠叠地呼唤声中。
白乘归依旧呆呆地坐在原地,看着那个没有动静地草丛,攥着自己的小拳头。
“我叫……白乘归……”
纤细柔弱的声音,悄悄在风中藏匿。
“乘归,等久了。”一个披着毛裘的白衣男子走过来,将白乘归从凳子上抱起来,为他整理头上的帽子,白乘归靠在男子的肩膀往后看,看着那个吞人的草丛:“走啦,我们的酒已经送完了,该回去了。”
闻言,白乘归转头看着父亲:“那我们明年还来吗?”
“明年?乘归不是说这里太冷了不喜欢这里吗?”男子的声音含着笑意,抱着他一步步远去。
“……冷也喜欢,花也喜欢……”白乘归小声地嘟哝着,埋进父亲温暖的臂膀里:“明年……我们还来吧……”
回答他的是父亲响亮的笑声。
在他走后许久许久,那个草丛终于又有了动静,一个小孩气喘吁吁地爬出来:“小毛球,我带着好东西回来啦!”
他高高兴兴地抬起头,只看见空空的石凳,温度早已冰凉。
小孩儿手中紧紧握着花枝,硕大的牡丹独自开得灿烂。
后面赶来的丫鬟终于抓住了自家少爷,看见他手中的花时吓了一跳:“二公子,你怎么把夫人最珍惜的姚黄给摘了!”
没想到小孩儿听见她的声音,转头抱着丫鬟的大腿不断抽泣,丫鬟只得将他揽进怀里:“二公子不哭不哭,这花王折了也就折了,夫人不会怪你的,不怕不怕,团雪姐姐保护你。”
“小毛球不见了……”抽抽嗒嗒地哭声,满怀委屈。
团雪听得迷迷糊糊:“小毛球是什么?”算了,二公子是是就是吧。
“二公子不哭,那个小毛球肯定还会来找你的,大公子常说相逢即有缘,有缘再相见!”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但是足以糊弄伤心的孩子。
“真的吗?”小孩儿稚嫩的嗓音还带着哭腔。
喧嚣声如同暖阳,一点点融散在空气里。
床上的人睫毛颤动,睁开了眼睛,梦中的轻柔似乎还在眼前,阿适为他打起床帘,他坐起身,月白的中衣上翻折着凌乱的折痕。
他一转头,便看见窗边明媚的阳光。
阿适系好床帘,对他露出明朗地笑:“坊主,逐秋来了,还送来一个盒子。”
白乘归披衣起身,黑发随意地垂在脑后,他踏着阳光走到窗边坐下,打开桌上的木盒,一枝姚黄牡丹迎着阳光舒展。
他低头,手指拨弄牡丹的花瓣,浅浅一笑。
一切有意无意,都在那一笑中绽放。
就好像,这朵花,是他从命运手下窃得的隐秘的欢喜。
“逐秋说……”阿适正欲开口。
白乘归抬起头,阳光洒在他与牡丹上,一时分不清人与花的界限。
“我知道……”
他知道,谢氏已然光复。
伟大的牡丹花灵娘娘,我希望……我希望他的愿望可以实现,我希望他扬名立万,我希望他济世救人,我希望他名垂青史。
恍惚间,那一声声童言稚语与另一道清寒平和的声音重合。
酒神在上,愿谢晖平安顺遂、万事如意,愿他陈冤得雪,愿他夙愿得偿。
愿他一片丹心照汗青。
等他梳洗妥当来到前厅,逐秋已经等候许久。
甫一见白乘归,逐秋立刻迎上来,对着他笑着拱手:“多谢白坊主襄助,才能让谢氏平反昭雪。”
前些日子,谢晖送来的信越来越少,其中寥寥几笔道尽了京城愈发紧张的局势,白乘归便知事情已经到了尾声。
直到逐秋送来谢氏园中的牡丹,白乘归才敢确认。
“坐下吧,举手之劳,无需言谢。”白乘归示意逐秋坐下,询问他们的近况:“既然谢氏之仇得报,你们接下来打算如何?”
逐秋在这些时日历练得逐渐成熟,成了一个英姿勃勃的小将军,他灿烂地笑笑:“这些时日在公子身边当差,我愈发明白民间的苦难,如今领了漕卫的差使,不日就要入职。”
“我也能想同兄长、公子他们一样,报效国家。”
东南漕帮局势复杂,想来不是一个轻巧的活计,逐秋也确实想离开庇护去历练一番,同时把秦王残余的爪牙清理干净。
白乘归闻言点点头:“有此心志,何坚不催。长路漫漫,还请小心。”
“对了,还有一件事。”逐秋停顿了一下,偷眼小心翼翼地看着白乘归:“等圣旨颁下,公子恢复身份,加官进爵。白坊主你,要去庆贺吗?”
白乘归低下眉眼,未作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