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鲜红的唇舌犹在眼前,齐宣不坏,而是带着某种天然的残忍。
如同不知事的孩童扯下蜂蝶的翅膀,他并非有意,只是不明白后果,也不知道此后隐藏的绝望。
而善有活得清醒,最厌这等幼稚的糊涂。
“你们日后打算如何?”白乘归适时开口,打断两人之间涌动的暗潮。
齐宣将齐家搅得一团糟,看他这模样也是不打算回去了。
沈良平虽然只是齐宣的护卫,但是家中也有些家底,和齐府也算沾亲带故,如今他跟出来,未尝不是因为家中之人还不死心,不信有人舍得放弃到手的荣华富贵,想要在齐宣身上赌一把。
而齐宣的心思如何,无人比日夜相随的沈良平更清楚,他这样义无反顾地跟出来,参与一场荒唐的赌局,又有何意义?
世人总是爱赌的,有人赌钱,有人赌命,也有人赌心,在天地这个赌场里,命运稳坐庄家,赚得盆满钵满。
如今齐宣出逃,齐府乱作一团,齐岳更是跃跃欲试,沈良平更该待在府里,在其中挣出一席之地,以他的聪慧理应不难。
沈良平垂下眼皮,遮住了涌动的情绪:“多谢白公子关心,四海九州如此辽阔,江湖也是人才辈出,沈某也想去看看。”
“咔”一声脆响,白乘归怔愣地看着沈良平,任由倒下的茶水顺着桌沿流下,弄脏那身如雪的衣袍。
那份心声,那份眼神……
二人被响动惊到,转头看向白乘归。
而白乘归已收敛了纷乱的思绪,眸底纵横着复杂的思绪:“沈公子……”
最终他还是压下要说的话:“桃李酒坊便是在冬日,也有花开不败的奇景,你们若是愿意,可在桃李酒坊多留几日。”
何其相似,何其相似!
赌者,无一人是赢家。
“……多谢。”此话有些没头脑,沈良平未能理解白坊主的无奈,只是不明不白地应下邀请。
齐宣与沈良平在桃李酒坊盘桓了几日,便辞别离开。
但辞别的是善有,离开的是齐宣——齐宣日日纠缠着善有试图挖白乘归的墙角。先是故意在善有面前跌倒,被善有绕了九十度大圈避开,然后是端着厨房的汤说是自己亲手熬的,希望善有喜欢,结果善有冷眼一瞥,一旁的侍女立刻禀告他只是在最后亲手放入了葱花……
如此种种,善有不胜其扰,直接顶着漂亮的笑颜将齐宣弄晕,让沈良平把他打包带走。
但不得不说,齐宣来的这几日将坊内闹得鸡飞狗跳,倒是冲淡了桃李酒坊连日的哀伤,多了几分生气,日子在一天一天推进,余下的人总要把生活继续过下去。
阿适身体好了些,只是没有了从前的天真活泼,总是独自留在书库学习酿酒的技术,或是跟着酿酒的师傅练□□算如阿度从前所期望的那般靠谱,但阿度对此却并没有展现出什么欣慰或高兴。
坊中的人手减少,白乘归与善有也忙起来了,坊内人员要如何安排,各地的分坊要如何重新部署,是去是留都要参照往年的账册决定,连日忙得脚不沾地,一晃就过去了月余。
一封久违的书信,终于寄到了白乘归的案头。
那天他原本正在拿笔勾勒人名,却不慎勾出一个乘归。
那并非一份多正式的书信,粉色的花笺还熏上了一层花香,字迹也不同往日,只有内容如同与老友的笔谈。
吾友乘归亲启:
昨见窗边寒梅已开,忽念旧友,兴致大起,温酒甚欢,醉意渐浓不知所书,故请逐秋代笔……
仿佛有一位披着墨色的鹤氅的世家公子面如冠玉,坐于窗前案几自饮自酌,窗外盛开的寒梅飘落下点点花瓣,逐秋坐在桌案的另一边埋头奋笔疾书。
白乘归不知,他在读此处时,唇角不由自主流露出的浅淡的笑意,又含了几分难以晕染的悲伤。
他应当欢喜,这是阔别的挚友寄来的书信。
他不该难过,这是他深思熟虑后亲自决定的选择。
可是人的情感哪里有如此可控,即使他竭力避免,依旧叫那古怪的不合时宜的伤感,冒出一个头顶。
这封信其实不长,白乘归却一不小心看到了黄昏。
谢晖说,京城的争斗如火如荼,秦王恐怕已经没有精力再分心其他。
谢晖说,他已查清科举舞弊的内幕,那位侥幸逃脱的主考官宋琮云竟然是秦王府管事赵深的亲家,昔日秦王只手遮天,秦王府的管事威势甚至大过了朝廷官员,实在是礼崩乐坏。
谢晖说,他找到了当初大哥休回家的嫂嫂,她已经诞下一个孩儿,颇为可爱……他已准备好,雪洗谢家罪名。
在最后,或许他当真是醉了,谢晖在最后,用歪歪扭扭不成笔迹的字写下……
白乘归,……安好。
白乘归拿着信纸,躬身捂住胸口,忍住胸腔内没由来的一阵疼痛,它们并不剧烈,只是细细麻麻、若隐若现,而又绵延、不绝。
“笃笃笃。”有人敲响书房的门,冬天的夜晚降临得很早,外面已经飞起细针一般锐利而冰凉的雨丝。
阿度端着食盒进来,暗沉的书房内,只有坐在椅子上的白色的衣物还能依稀辨认。
他沉默地进入书房,燃起昏黄的灯光,又转身掩住窗户,期望可以以此缓解那人心中的悲凉,这封信或许不该出现,但是阿度亲自将它送到主人的案头。
即使他的主人会为此痛彻心扉。
但是也总好过行尸走肉。
阿度可以麻木不仁,但是他的主人不可以,他忠于白乘归,不愿让他也看见同样寡淡无味的世界。
阿度走到桌边研起了磨,他研磨的姿势很标准,墨条在砚碟内顺着方向转动,染出一汪黑亮的墨汁。
待墨磨好,他又揽起衣袖展开信纸,将狼毫蘸好墨汁递到白乘归手边:“坊主。”
白乘归似乎这才从虚无中抽身,低头看着雪白的信纸在火光的照耀下泛着温柔的黄色:“我该写什么?”他问道,他或许该有很多话,也有很多相思,可是却在执笔的那一刻归于空白。
“酒坊酿了新酒,或许明年春天就能出窖,还未取名字。”阿度像是在说什么毫不相干的东西,自顾自地整理起书房内的东西。
白乘归听后,抬头看了一眼若无其事的阿度,执笔落下一行工整规矩的字。
谢公子亲……不好,浓烈的一笔落下,压住那个谢字。
谢晖?
他谨慎惯了,不知如何才能称作肆无忌惮,所以他将心事封入酒坛,一酝三待,才滴落几点酒色。
吾友王烛亲启。
他的笔悬停了许久,才写下这等蹩脚的称谓,不像挚友、也不像陌路人。
桃李酒坊新酿了美酒,以梅上之雪做底,于夜晚封入泥窖,我欲唤作晚云……
他的笔尖顿了顿,又继续写了下去,并未写什么大事,只是偶尔几句说了桃李酒坊的变化与盛开的花。
狱成冤雪晚云开,豸角威清塞雁回。
他所思所念所想,都早已一笔带过。
灯油烧了一半,阿度多点了几盏,火光微微晃动,像随水飘舞的水草,轻柔而静谧,沉静且美好。
等白乘归停笔,向来寡言少语的他,竟然不知自己有好多话,细琐的事情,今早新见的一朵小花,都想与旁人分享。
白乘归拿起信纸,微微颦眉,指尖翻阅一片一片规整的字迹。
太多了,太多事无巨细,惹人心烦。
太少了,太少心事传达,暗中躲藏。
就在他犹豫要不要重写时,阿度已经拿来封蜡:“坊主,信使已经备下,明日就能送去。”
“不……”白乘归想要阻止什么,烛火跳动了一下,最终,他松开手:“送去吧……这样,也好。”
南山距离京城不近,但是信使的速度很快,他们摸熟了这一来一去的捷径,只因时常有人要将书信来去。
京城中纷乱的情势,都被谢晖如闲聊一般将给了白乘归听,谢晖没有刻意点出白乘归纠结的称呼,他如月光轻柔,依旧字字唤着乘归,所说的趣事也都闲杂。
他们相隔了千万里,却似乎朝夕相伴,逐秋打碎了他珍藏的茶盏,叫他心痛了好些时候。
一品斋出了几款新点心,用着不错,随信送来叫你也尝尝,莫要像我一样贪嘴,吃撑了肚子。
今日京城久违的天晴,阳光很暖很舒服,你也要记得晒晒太阳。
……
白乘归将那些信一封一封折好放入木匣,然后执笔落下一个个带着梅香的字,雨点落在梅上,像一首年少时候的诗。
药味弥漫的卧室,消瘦的人坐在窗边执笔,阳光从窗外探入一点点触角,茶几上堆积的案册被挪出一个小小的空位供他书写,难以自控的咳嗽声时常响起。
逐秋端着药碗进来,为本就穿着厚实的他又添上一件新衣:“公子,不要坐在窗边,小心又着凉了。”
“无碍。”谢晖抬起头,漆黑如墨的双眼深深凹陷,他的脸色白得不见一丝血色,他像是苟延残喘的魂灵,独自滞留在这人间。
逐秋走到窗边掩上窗户,将最后一丝阳光也隔绝:“皇上也真是,明知公子您病了,还排下这么多任务。”
“总需有人去做,我来稳妥些。”谢晖拿过药碗一饮而尽,逐秋赶紧递上一品斋的点心:“公子你快吃点甜酥。”
“好,可有给乘归送去?”
“送了,十四说白坊主很喜欢。”
……
无人知道,冬日有一场大雨,曾经淋垮了一位相思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