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自发地让开一条道,单薄的白衣少年坐在轮椅上被人推进来。
白乘归与阿度皆惊愕地转头看去,少年对他们微笑,极其消瘦的脸上出现一对凹陷的酒窝:“阿适……”
“阿适大人醒了?!”围观的人惊醒过来,几乎是热泪盈眶地恭祝着祈祷着:“果然!坊主是酒仙弟子,只要坊主成亲晦气都会被冲走!”
“我们桃李酒坊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这是赐福,是酒仙的赐福!”“求求酒仙保佑我家孩子,求坊主保佑我们平安……”世人坚信是这场喜事感动了神明,所以神明降下了怜爱。
阿适的轮椅推到李飞鹏旁边,他低头看着地上的玉佩,李飞鹏立刻明悟,捡起玉佩递给他:“阿适大人,给您。”阿适笑着说了一声谢谢,又让人将他推到白乘归身旁:“坊主,你肯定已经猜到了。”
“阿适你……”白乘归看着眼前瘦得几乎只剩下一层皮的人,他抬起头,却发现阿适的双眼明亮而清澈。
阿适将玉佩递给他,对他露出灿烂的笑:“坊主,今天是你与善有姐姐大喜的日子,阿适可不想错过。”轻飘飘一句话,带过了所有波折。
白乘归也明白了,他伸手拿过玉佩,转头看向摆在五丈外的酒坛,身边的气息忽然沉了下去,众人止住喧嚣,屏住呼吸注视着新郎官的一举一动。
白乘归两指夹住玉佩,手臂一挥,玉佩打着旋儿飞出,“当——”一声,写着“和”字的酒坛应声而碎落,露出里面用棉布包裹的凤钗。
一击即中,此等飞玉击石之技看呆了众人,俄顷欢呼声震耳欲聋。
“坊主是如何猜到的?”众人窃窃私语,荒唐的猜想让闻者不免无奈摇头:“我懂了,酒仙神技。”“肯定是!”
连李飞鹏也有些怀疑了,拍拍兄长的肩膀悄声询问:“阿兄,坊主是不是有传说中的‘天眼’?”被李统领拍了一下脑袋:“别瞎想。”
“醉后不辨生熟李,斜倚树前食果儿。日迫西山不知归,夜落枝头一时迷。”
众人实在困惑,阿度出声解释,将猜疑都压了下去:“斜倚为撇,果儿为子,子被食去只余下木,木加一撇为禾,一迷不归,日缺一横为口,禾加口,为和。”
“梅梢新月映小窗。梅梢为木,新月为撇,小窗为口,三字一加为和。”阿适补充道:“此题既考武艺,也考学问。”
阿度与阿适对视一眼,转头吩咐:“燃鞭炮吧,莫要耽误了时辰。”
“得嘞!良辰到,燃鞭——”小厮拉长声音,鞭炮如雷响彻云霄,惊得山上山下的人都抬起头循着声音看去,好似大雨倾盆打落无数芭蕉。
随着声起,身后的侍女挥手洒下无数铜钱,围观的人慌忙低头捡拾起来。
白乘归带着阿度与阿适跨入门槛,被侍女们簇拥着往里走去,每一步都遗落不少钱币,引得院内的丫鬟婆子推推打打。
推开房门,善有顶着红盖头温驯地坐在床边,嫁衣上金色的绣纹好似某种枷锁,侍女垂立在两侧,她安静地等候来人。
白乘归走到床前,阿度、阿适紧随其后,涌入的人将喧嚣与风一同带入。
“善有姐姐,坊主来了……诶?”小厮正在门边笑着招呼,却被白乘归的动作打乱了思绪,白乘归伸手将善有的红盖头掀开,一时之间内室兵荒马乱:“坊主、坊主,这不合规矩……”说着侍女们手忙脚乱地上前想要阻止,却被阿度、阿适联手拦住。
白乘归将手中的红盖头弃掷,对着善有伸出手:“善有可需这些?”这是一份邀请,一份打破成规的邀请。
世人要求女子遮羞避嫌,不得抛头露面,所以新娘出嫁时要盖上红盖头以昭其贞洁端庄。
可是今日出嫁的是桃李酒坊第一女管事善有,白乘归曾说她不必久居困院、相夫教子,这是他的承诺,也是他的邀请。
打破夫人的规矩,让善有从命运中脱身。
突见光明,善有脸上闪过怔愣,然后笑意吟吟地伸出染着丹蔻的手指,搭在白乘归的手中,接下了这份好意。
“啊……抛花抛花,新娘起轿!”眼看室内的人都达成共识,小厮立刻机灵地唱声,白乘归扶着善有迈出门槛:“可要坐花轿?”善有与阿适相视一笑,转头回答:“既然有马,何须我束手束脚。”
门前两匹带着大红花的马早已准备妥当,白乘归翻身上马,转头对着阿度、阿适二人嘱咐:“阿度今日忙碌,现下有空且去休息,阿适现在身子弱,也不要强撑。”二人也没有坚持,领命应喏。
两匹骏马背负着一对新人,踏着落花铜钱离去,阿度、阿适留在原地,久久不曾挪开眼睛。
长长的队伍锣鼓喧天,沿着山路巷道,侍女抛洒着红花与铜钱,小厮这是队尾燃放鞭炮,无数人闻声而来,站在街边两头观望。
善有穿戴着凤冠霞披,落落大方地坐在骏马上,接受众人惊异地审视,她唇边含着温柔的浅笑,眼角扫过屋檐上偶尔出现的影子,赤红的嫁衣宛如一团火焰,凤凰将从其中涅槃重生。
世家成大事者,德、才、智不可缺一。
前院的大门大开,宾客坐在席中,惊讶地看着相扶而进的两人。
善有不缺德才,只缺一个身份,一个让她能独立站在世人面前大展身手的身份。
她可以是桃李酒坊的女管事,却因为身为未婚女子无法独身撑起大梁,即使白乘归默许她的作为亦有无数人反对,因为她始终是个“外人”,涉及机密之事便不可交到她手中。
这不是谁的错,是一个时代的悲哀。
他们牵着红花一同迈过驱邪的火盆,坦荡地走入正堂,在众人的见证下倾酒祭天地,俯身拜高堂,鞭炮再一次点燃,火药燃起蓝色的烟雾迷茫了众人的灵魂。
白乘归给了她这个身份,从今往后,善有便是桃李酒坊的夫人,无人可置喙她的决定。日后旁人提起,可知世间曾有女子名曰善有。
拜过高堂后,善有原该回到新房等候良人的到来,可是她顿住了脚步,转头看着那些宾客,他们惊艳于此女子的美貌、鄙视着桃李酒坊的粗鄙、唾弃着不知羞耻的新妇。
众人神色各异却面上仍然虚伪地恭贺着白乘归好艳福,善有缓步上前,端起酒杯,浅笑着加入这场应酬,白乘归神色自若地为她斟满,好似习以为常:“这位是善有,日后桃李酒坊的生意也由我们二人共同执掌,请诸位海涵。”一句话,宣告了善有的特殊地位。
善有无愧为夫人的弟子,她像极了夫人。
何为自由?楚流霜曾为了摆脱婚嫁将自己的希望系于一个男子,最终也不过落入另一个笼子,善有见到了那份苦果,所以更不愿困于家长里短,她要站在人前与人谈笑风生。
“啊……啊啊……”一个客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地僵立在原地:“这个女子怎么能……”善有神情自若地拿起酒杯相敬:“您是飞鹤商会的黄老板吧,幸会,我是善有,日后还请多多关照。”说完一饮而尽,对着黄老板展示空杯。
“是……是是,白夫人真是……女中豪杰。”黄老板尽力措辞,白乘归知道要让他们摆正目光看待女子,知道眼前的人是善夫人而不是白夫人,还需很长的一段时间。
一时桌上觥筹交错,善有与白乘归并肩而立与诸人痛饮。
“秦王殿下贺送红玉珊瑚一对——”拉长声音的通报,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白乘归闻声看去,管事赵深领着几个壮汉抬着一对红玉珊瑚进来,在日光的折射下隐隐透出红光:“王爷宅心仁厚,对白公子颇为欣赏,听闻白公子大婚,特地遣我送来贺礼,白公子,真是好福气啊。”
这份贺礼着实奇怪,但今日宾客众多,实在不便起争执,白乘归没有表露什么,上前欲跪谢,另一声高喝打断了他的动作——
“圣旨到——”这下,全院的人都跪下,震惊地偷眼打量站在最前面的人,不知这小小商贾怎么和皇子龙孙扯上关系,心中开始思虑日后的交情,众人都在盘算着这利益取舍。
白乘归展袖欲跪,被梁公公一手扶起:“白公子身姿挺拔,皇上特许您不用跪下接旨。”白乘归躬身回答:“多谢公公。”
梁公公笑眯眯地看着白乘归,暗暗看了一眼跪在一旁咬牙切齿的赵深,冷哼一声展开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国家施仁,佑民为首。尔南山白衣贤士,德惠广济,慈爱布施,不吝金谷,赈济充荒助皇恩于沾足之外,裕饥民于转散之中。朕闻之于耳,感怀于心,实嘉之。今特奖尔为诚孝忠义之商,赐良田百亩。民康物阜,黎庶无遗漏之憾;家给人足,皇恩鲜冒滥之敝,褒嘉忠厚,表励风俗,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