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自窗外吹入,烛火无声地跳动着、跳动着,墙上的人影越发癫狂,他们痴缠着不肯放开,交织着不愿松手。
而白乘归与谢晖二人依旧衣冠齐楚,连衣褶也不曾乱一处,他们站在屏风两边相望,却没有越过那道脆弱的屏障,见一见思慕的人。
被刻意粉饰、隐藏的爱,在克制下隐忍疯狂的爱在不断凌乱地起舞。
“你……”一阵沉默后,他们同时开口。
谢晖住了声,白乘归停了一停,他将剑背至身后,偏头看着火光:“你为何要来。”为何要在雨夜来到此地,其实答案早已心知肚明。
但谢晖并没有省略掉自己的回答:“我收到了请帖,也许是下人送错了,给我送来一份。”那天下朝回家,书案上刺眼的一抹红叫他心中不安地一跳,谢晖打开写着金红的“囍”字的请帖。
嘉礼初成,良缘遂缔。诗咏关雎,雅歌麟趾。瑞叶五世其昌,详开二南之化……桃李酒坊白乘归、善有喜结良缘,恭请王烛大人亲至,共证白首之誓。
每一个字他都认识,唯独不知其中的“白乘归”三字可是他所认识的故人。
他明言说不信,却日夜兼程奔赴到此,冒着大雨来找寻一个回答。
烛火闪动一下,飞走几粒火光,白乘归的声音也一同消散:“未错,我与善有大婚,也该告知谢公子一声。”每一封请帖都由白乘归过目,他分明知道这些请帖会寄往何处。
他甚至说不清,是否怀揣着某种隐秘的期待,他走到灯台前,放下手中剑,今夜的红烛燃烧得格外热烈,满室的红绸也都干爽,只需他轻轻一推,此间人就会葬身火海,再无人探到行踪。
那份疯狂在肆意生长,像是一蓬乱藻要将他拉入急流。
谢晖猜到还是没有猜到,他们不得而知:“你要成亲了,陈小小该怎么办?”答案早在从前就已知晓,可是他还是不愿放手,仿佛只要白乘归一句话,他便会带他离开。
我们一同逃跑吧。他祈祷着。
“桃李酒坊不许纳妾,谢晖。”庭院深深,却再也容不下一个陈小小。白乘归婉拒掉一颗真心。
他们明明知道,两人并无相守的可能。
既为世外寒梅酒中仙,何必痴缠惹红尘。
既生清风明月琼枝树,治世安民莫等闲。
他们身边容得下天下,独独容不下彼此。
烛火猛地熄灭,或许是风吹灭了它,室内陷入一片黑暗,烟雾飘飘荡荡,在光明下无法动弹的心思在黑暗中蔓延,像一只畏光的丑陋的蛆虫。
他们都没有说话,任由沉默在此酝酿。
终于,一个湿润的怀抱小心翼翼地将他环绕,白乘归没有动。原来谢晖不知何时走出了屏风,他伸出冰凉的手握住白乘归的温热的手,张开他的手掌贴紧。
冰冷的触感缓和了掌心的刺痛,原来那支熄灭的烛火并非偶然,是有人将手覆盖其上将它生生改变,好似这般做便能改变命运。
“白乘归,我心悦你。”谢晖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打湿了他的衣裳,头发上也全是水,湿得透透的,不知这一路行来吃了多少苦。
白乘归没有说话,他将脸贴在那颗湿润寒凉的头颅上,沉默地安慰他。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所以造成这样的结局?谢晖百思不得其解,一夜又一夜不得安眠。
“是我不该回到京都报仇吗?”是不是他就该一直潜逃下去,谢晖思考了一会儿果断否决了这个原因,这是他身为谢氏遗孤的使命,他注定要回到京都,所以此事无错。
“是我不该在盛阳见你吗?”可是就算没有那一次坦诚,白乘归终究会发现他暗自汹涌的爱意,他们避无可避。
“还是我不该来到桃李酒坊,不该见到你。可是,不对。”就算白乘归不愿救下谢晖,谢晖必然也有其他法子乞求他的帮助,他们注定纠缠。
谢晖思考了好久好久,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若我不是谢氏子,不肩苍生责。若你不是酒坊主,不揽凡间任。若我是女子……若我不曾出生在此地,我们是不是就有一点点、一点点在一起的机会。”
白乘归听见他颤抖的声音,像是被人攥住了心脏,他握紧谢晖的手,可是谢晖还是心有疑虑:“是不是错的不是我们,是这个命运?”因为命运从一开始就错了,所以无论他怎样解答都是无解的结局。
他的所有妥协和努力,都成了一个笑话。
“谢晖。”白乘归淡淡地开口,全然看不出纠结,他似乎总是这样,把所有一切情绪都藏起来,不让人发现:“世间总有这样的爱,无可奈何地归于陌路。”
“命运使我们相见,命运使我们别离,我都不曾后悔。”他的声音平直,不曾颤抖一下,如风雪一般平淡地刮过。
他原本应该说什么?怒斥命运的不公,乞求神明的垂怜,崩溃地拉住谢晖的手让他带他一起走,还是一把火将红尘烧得干干净净。
可是他没有,他平静地启唇,将霜雪铺陈。
“若有一日,你行至月下,有白梅落到肩头,便是我在想你。”这是最后的告别,当这句话出现时,他们就该明白,两人的故事应当画上句号。
可是谢晖却不愿意,他勒紧白乘归,像是要把他揉入骨血:“白乘归,你不要走!”
白乘归叹了一口气,目光慢慢坚定,他反手捏住谢晖想要挣脱,谢晖自然不甘心坐以待毙,两人就着环抱的姿势交手,手腕翻转攻、挡、回、刺,仅仅以掌做剑交锋,十八般武艺俱现,满室红绸与灯笼被掌风带动摇晃。
一阵悄无声息地打斗后,白乘归被扣住一只手,十指相覆固定在桌边,他的另一只手点住谢晖的咽喉,只需轻轻一用力便能取走他的性命。
可是谢晖并不在意,他空出的那只手摸索着拿起火折子,缓缓将红烛点燃。
烛火摇曳,再次照亮内室,白乘归灼灼的婚服也映入他的眼睛。
额前双龙衔珠抹额添上一分惊艳,髻边垂下的翡翠充耳缀亮他的眉眼,柔和了其中的冷淡。赤红色的婚服上金色的绣线在烛火下熠熠生辉,金龙绣凤仿佛活了过来,在红云间舞动。黑色的腰带上悬挂着鸳鸯香囊、同心金锁,都是最美好的祈愿。
他曾无数次幻想着白乘归与他成亲的模样,可是虚幻的想法远没有现实可爱,他爱惨了这幅装束,好像明日他们就要携手进喜堂,先拜天地后拜高堂。
谢晖就着这明亮的火光注视着如梦似幻的人,他缓缓低下头,白乘归抵住他脖子的手威胁似地紧了紧,可是他依旧靠近,看着白乘归眼中自己的影子慢慢放大。
最终他将一个轻轻的别离送到白乘归的额头上,像是曾经那个未敢落下的吻的延续。
“白乘归。”谢晖抬起脸,露出一个温润的浅笑,可是脸上分明有着两条未干的泪痕,他就这哭着笑着,眼底的星光慢慢熄灭:“白坊主,我要走了。”
他捡拾起世家公子的尊严,慢条斯理地述说着:“你要勤添衣、加餐食。”你要照顾好自己,他明知白乘归有无数人打理生活的一切,可是他还是如此担忧着。
说话间,他渐渐松开手,白乘归却反手拉住他,谢晖抬起头,看着那份若有若无的挽留。
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最终白乘归在对视中落败,无力地松开手,他站起来,看着谢晖往屏风后走去。
“谢晖……”他哑着嗓子唤道,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
谢晖顿住脚步,他转过头,脸上的雨水泪水交汇着分辨不清:“白乘归,我可以给你写信吗?”
小心翼翼地询问,恐惊命运的注意,害怕它有所耳闻。
“好。”白乘归答应下来,明明不该再有纠缠,或许是那人的目光太过黯淡,叫他心有疾痛。
谢晖转过屏风,白乘归等候了片刻,没有声响。
他忽然起身猛地推到屏风,窗户依旧开着,地上汇集着一个小小的水窝。
白乘归伸手抠住窗棂,木屑扎入手掌,新的血滴在旧的血渍上,好像从前也有人在此徘徊。
窗外的雨已经停下,月亮明晃晃地照耀着地上遍布的小水塘,像是将天下的江河皆摆在眼前,天上天下合作一处俱是明月。
明明已是秋冬,为何还有迟来的雷声滚滚,轰隆着在天边炸响。
“谢晖……”他对着月亮伸出手,被雨打落的花瓣落到他的手上,如同下了一场没有尽头的雪。
上邪!我愿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惊雷落下,照亮天边。
残留的雨水滴答滴答落到地上,一切如此平静,好像世间从来没有一个人冒着冰霜雪雨,跨过千山万水,为他而来。
夜将明,人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