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回府时,天光已亮。如今京都山雨欲来,谢晖作为禁军统领诸事都要他处理,只能匆匆离开。
白乘归梳洗后来到饭厅,其余人已经入座等待用膳,听见响动,几人齐齐望过来,善有面色苍白、阿适努力睁大眼睛辨清人影、陈小小面无表情。
善有穿了靛青色的衣裙,外披一件白色的褂子,十指少见的没有染红,露出粉白二色,恰如一朵不蔓不枝的白荷,只是她眉间憔悴,便是脂粉也难以遮掩。
而阿适两只眼睛肿得只剩下两条缝,便是不说也知他状态不佳。
如此看来,厅内的正常人居然只有不言不语的陈小小。
“……先吃饭吧。”不管什么事,总要等吃完饭再说。
随着白乘归话音落下,陈小小端起碗开始埋头大吃,对桌上的其他人丝毫不感兴趣。
等众人都吃完饭以茶漱口,陈小小才搁下碗筷,一抹嘴唇:“吃完了,我走了。”拍拍肚子大摇大摆地离开。
白乘归搁下茶,将屋内的人都遣走,才抬头询问善有:“你为何独身在此,酒坊如何了?藏刃和阿适呢?陈小小是谁?”疑问一个接一个。
闻言,善有没有解释,只是跪下请罪:“善有失职,请坊主责罚。”
此事要从白乘归离开的那天夜晚说起,桃李酒坊因为坊主离开早早歇了生计,陷入寂静的沉眠。
只余下夜巡的队伍打着灯笼在黑暗中游荡。
躁动的幽灵就这样偷偷伸出爪子试探,他们拿着不知从何得来的路线图,避过侍卫往内院深处探去。
那时善有还坐在房内拨着算盘,在屋顶的藏刃被他们腰间的刀光惊动,立刻敲响了警钟。
“原本以为这些宵小发现惊动了侍卫可以收敛一些,没想到他们竟然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往陈小小院子冲。”
站于高楼只看那几人去往的方向,善有便知道他们的目的,立刻调遣侍卫将他们堵截。
可是这些人竟然连命都不要了,直冲冲地往刀尖上撞。
“……死士。”善有抬头与白乘归对视一眼,这些人来自何处一目了然。
桃李酒坊的侍卫虽然勇猛,但却少有见血,被这以命相拼的打法震住,失了机会。
“他们人不多,却分做两波,一波拖延侍卫,一波三人冲往陈小小的院子。”
进入院子他们直奔卧房搜寻,发现院中无人,既然发现了秘密,藏刃出手欲将他们性命留下。
但是双拳难敌四手,藏刃杀了两人,自己也受了伤。
善有本该坐镇后方指挥众人,可是她却在混乱中出现在那个院子里,被余下的那个匪徒劫持。
其间种种,善有缄口不言,只是以首叩地:“请坊主责罚。”
白乘归伸手扶她,未动:“坊中有内鬼,于你何错。”
“我管理无方,有错。”善有埋着头坚定地回答,“我徇私乱局,有错。”
“你说的是。”白乘归站起身,走到门边,看着天上天下的人间:“你们之错,皆是吾之过。陶然之死虽然有因他的贪婪,但也是我管教不严,让旁人有目的有机会引诱他。”
“成三娃死于匪乱,是因为官兵要救我,让黑白双煞慌了手脚。”
“桃李酒坊今日有此一遭,是因为我救下不该救的人。”
“若你们有罪,都该降临我身。”
善有和阿适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向那个逆光而站的人影。
“我也曾这样认为,所以我捡拾那些银两,我以为我只要低头俯首,我只要不再踏错一步,你们就能活下来。”他的声音淡淡的,没有起伏:“但是我错了。”
“便是我不争不抢,也会有人认为我想争想抢,只要我活着,便会有人贪图我的一切。”
“秦王是因为王烛为难我吗?或许有这个原因,但是他早已盯上我,盯上桃李酒坊。”
“每年卖给常府的苦怀生,到底是卖给了谁?”白乘归翻阅旧账时,发现京都有一年卖出了一单烈酒,买方身份普通,看不出什么。
京都人士多附庸风雅,喜欢层次复杂、口味绵长的酒,所以京都多卖各种古酒、花酒,像苦怀生、雨竹引之类因为酿造手法通常只供三川地区。
那一单烈酒数额巨大,京都酒垆没有库存,还是从临近的地方调过去的。
而那一年,是常府开始订酒的前一年,是常永丰遇见贵人的那一年。
每年从常府驶往京都的车上,装载着讨人欢心的礼物。
零零碎碎的线索串联起来,竟然让人感到如此不可思议。
桃李酒坊早在秦王面前过了眼,如今起事在即,秦王收拢商贾时,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他们。
“只要有人心便有争斗,秦王、许叶、陶然……不论我们做什么,他们的野心都会推着他们走,他们输了他们死,他们赢了便是我们死。”
“所以,愧疚什么。”他转过头,眼底一片冰寒,那是人间最无情的剑:“我们只是想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至少我们的动机比他们高尚,手段比他们坦荡,我们愧疚什么。”
“便是我们什么也不做,他们也不会放过我们,我们身边的人都会死于他们之手。”
“我们都是被害者,为什么要愧疚。”
“该忏悔的是那些行凶之人。”
“既然想好了要当个猎人,就要小心猎物的利齿,撕裂他们的喉咙。”
“可是我害了坊主……许叶他……”阿适声音沙哑哽咽,一听便知昨夜哭了许久。
白乘归的目光在触及他时,柔软了下来:“阿适轻信他人,是我未曾好好教导你,我总以为你跟着我身边,便不会受到伤害,是我盲目。”
“但是许叶素来有野心,便不是阿适,他也会想方设法爬到今天的位置,然后作为伥鬼迫害其他人。”
总会有人死在他手下。
“况且就算没有秦王,酒坊内心思浮动的人也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背叛,桃李酒坊的内乱注定有此一遭,不是这一次,便是下一次。”白乘归又转头看向善有。
“善有,你为了救藏刃被胁持,你救下了藏刃,自己也活着,那个匪徒的目的也没能达成,有什么错?你做的很好。”
善有看向她的坊主,阿适止住了哭泣,世间的光都投射到他的白衣上。
“陈小小,又是如何来的,说说吧。”白乘归扶起她。
后来的事情要简单许多,不论如何,善有依然是桃李酒坊名义上的女主人,所以侍卫们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愤恨地看着那人拖着善有上马扬长而去。
两人向北夜奔百里到了一处偏僻村庄,一番搏斗后又长途奔波,那人也累了想找个地方歇脚。
好巧不巧撞到了黄大姐手中。
“……他特地选了离村落最远的房子,没想到正是黄大姐的住所。”
那人探见房内只有一个人,胆子便大了起来,提着刀悄悄摸到床边想直接解决掉,没想到床上熟睡的人忽然暴起,劈手夺刀,那人急忙抬手一挡。
可惜黄大姐身负巨力,他本就劳累哪里还有力气招架,结果被自己的刀抹了脖子。
原来此处住的农妇并非凡人,而是用刀的祖宗——银环黄刀,黄繁大侠。
据说黄繁出生于盘古化山之地,身高八尺、力能扛鼎,两把银环大刀舞得虎虎生威,有劈山开河之势。
黄繁解决了贼人,提着带血的刀往外去,正好看见被绑在马上的善有。
“黄大姐看我可怜,就把我救了下来。”其中艰难,善有只字不提,只是看她毫无血色的唇,便知她所受的苦。
桃李酒坊已被人探明虚实,不知消息是否传到秦王手中。
如今再回酒坊补救毫无意义,善有当机立断决定上京都找白乘归,百转心思在见到黄繁的那一刻有了主意。
江湖皆知,银环黄刀爱好金银,而且不喜熔铸的金银首饰,就喜欢一块一块的真金白银。
善有留下桃李酒坊的花牌做抵押,许诺百两纹银聘请黄繁护送她到京城解难。
“你如何知道她与王统领长相相似?”听到这里,白乘归颦眉不解。
善有摇头:“我不知道,但是世间女子好找,可是身高八尺、体型健硕的女子难找,她便是不像王统领,也像个男人,总能蒙混一些。”若实在无法弥补,黄繁一身本事,加上众人相助,也总能带着白乘归脱出重围。
这话她没有说出口,只是继续说:“所幸他们当真有三分相似,王统领的手下替他们修饰后便有了七分,加上两人俱是正气凛然,便在气质上再加一分,最后使些小把戏,倒真破了此局。”
连谢晖的画像、王烛的脸都是特地改画过的,在一些小地方微微修饰加入了黄繁的某些特点。
此计虽巧,但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成,实乃险招。
白乘归微叹一口气:“应当好好答谢黄大侠,若无她仗义相助,我们也不能脱困。”说着,让人点了白银千两给黄繁送去。
没想到银两送到的下午,黄繁便不见了踪影。
明晃晃的千两白银只少了一百两,桃李酒坊的花牌被搁在桌上,下面还压着一张纸条:“饭食餐饱,钱清恩尽,吾去也。”
银环黄刀,虽爱财,取有道,时人谓之义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