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月色冰凉,如薄纱一般披洒在他身上。
白乘归立于雪山之巅,风很急,如刀割,掀落他的发冠。
“坊主……”陶然呼唤。
“坊主”“坊主”“坊主”“坊主”
山下越来越多的呼唤,重重叠叠地人影向他涌来,他们一寸一寸吞没满山的白雪,他们求救他们吞噬他们撕扯,他们唤他。
“坊主!”
“吾儿,他们因何而死?”母亲站到他身后,伸手为他拂去肩上的雪花。
白乘归看着那黑色的人群在薄弱处析出殷红,原来那是黏稠的血海。
“他们是因为……”因为什么?他记不清,说不得,只是心在隐隐抽痛,不知是因为那个名字,还是因为那些哭喊的脸。
“因为代价吗?”母亲说:“你越过了线,所以付出根本不对等的价格。”
“不是……”白乘归想要解释,急切地想要解释,他捧起怀中的明月,要展示给母亲看它的不凡与高洁:“不是!”可是他张开手指,却只握住一捧黄沙,被风吹走。
“吾儿……”
“白乘归!”
“白乘归,快醒醒。”谢晖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白乘归睁开眼睛,冷汗打湿他的鬓角,显得有些单薄脆弱。
“谢……晖?”他恍惚地唤出名字。
谢晖把他扶起来,将水杯喂到他唇边:“你喝些水,没事了,那只是个梦。”温声安慰,如杯中微热的水。
白乘归没有推脱,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等待脑海里的混沌逐渐散开,才打量起谢晖。
谢晖洗去了脸上的修饰,比起“王烛”少一分痞气,多一分儒雅,他穿戴齐整,墨色宽袍如云,白玉发簪半挽,一看便知早有准备。
“你以前也是这样吗?”白乘归在沉默后开口,声音有些晦涩.
谢晖倒水的手顿了顿,没有回答。
“你梦见了他们。”在他逃亡的那些时日,在他的血亲惨死的时候,在他的心为白乘归所引的时间……谢晖也梦见了无边血海,梦见哭喊的人唤他的名字,梦见他们狰狞的脸,还有指责训斥,还有白乘归的离去……和死亡。
所以他才能早早等候在白乘归的床边,为他拂去噩梦的不安。
谢晖回到床边,将水递给他:“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好”白乘归没有拒绝。
白乘归简单地穿上外袍,只将头发松松一挽,二人携手从窗户偷偷跳出去,没有惊动任何人,像是多年前私奔的那对爱侣。
趁着夜色遮掩,他们避开巡逻的金吾卫,在京都的大街小巷里躲躲藏藏,悄然潜行到一处空置的宅院。
疯长的荒草从花台里蔓延出来,七歪八扭的花叶没有人打理,只能灰心丧气地垂着头,凝聚一生气力结出的花苞,最终没能开花便落到土里……唯有那些布满青苔污迹的雕栏玉砌、奇山怪石还能依稀辨认出往日的荣光。
谢晖率先跳下围墙,对白乘归伸出手,白乘归摇摇头,起身轻盈地落到地上。
“这里是……谢府?”白乘归四处打量一番,封条一半挂在围栏上,一半落在地上。
“对,这里是谢府,我的家。”谢晖眼角弯弯,他站到破败的谢府中央,对白乘归发出邀请:“白乘归,欢迎你。”
圆月钻出云层,明晃晃地洒下白霜,白乘归恍惚间,好像见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谢门贵子。
这一次,他没有推拒,握住了谢晖伸来的手。
“这边是左花园,平时宴请亲朋便是在这里。”谢晖一边开路一边讲解,白乘归侧头看去,他的眼睛如此明亮,像是一双星辰:“以前这里种了很多牡丹,可惜如今看不见了。”
两人郊游一般牵着手,在陈旧的谢府探险。“这个池子原叫跃鲤池,以前这里养了很多锦鲤,我小时候不想读书就躲在这里。”谢晖指着某处石墩,如今池水干涸,那个石墩显眼许多:“他们太笨了,老是找不到我。”
“你也会不想读书?”白乘归奇异地看了他一眼。
谢晖抱怨了一句:“那是当然,那个老夫子讲课无趣得很,一听就觉得烦。”
白乘归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浅笑,谢晖握紧他的手,眼含温柔。
“这边的花架,是兄长亲手搭的,他说等来年花开,他要摆个花宴,还让我写三首诗,写得不好就把眼睛闭上,不准看他的花……”
他们走走停停,谢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趣事,关于他的童年、他的家人,白乘归听得目不转睛,那是他没有见过的谢晖,调皮捣蛋、精灵古怪,让人又喜欢又讨厌。
他们穿过长廊,越过阴暗的楼阁,顺着月色的指引来到后院。
后院枯黄的杂草被人拔去,露出黑色的土壤,倒是显得整洁了几分。
谢晖住了口,牵着白乘归的手来到中心处。
地上排着许多石头,大大小小,形态各异。
谢晖指着正中间的两块石头,对白乘归说:“乘归,你看,这是父亲母亲。”
“父亲在官场总是严厉严格,但对我们这些孩子却很宽和,总在下朝的时候给我们带荷芳斋的糕点。”
“母亲出生沈氏,自来温良,她搂着我读书看字。”
谢晖指着那些石头,一个一个为他介绍,这是严厉的兄长,一言不合就要打屁股。
这块小一些的石头这是临春,自小陪伴在他身边的大哥哥。
这个靠的远些的是消冬,他是涌夏的哥哥,是暗卫的首领。
还有会做点心的柳桥、老是睡不醒的团雪、糊里糊涂的孟叔。
……
白乘归安静地聆听,如今谢氏依旧是叛徒、是反贼,不仅尸骨无存,甚至连墓碑都不能留下。
只有谢晖在一个又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带着思念挑选石子儿,按照记忆摆放在这旧院,一个人对他们说着好多话。
这满满一院的石头,皆是他的血海深仇。
谢晖介绍完一圈的人,牵着白乘归站到月下,认真地对着那些人说:“父亲母亲,这位便是白乘归白公子,我带他来见见你们,你们要保佑他,保佑他的家人,不受我们的磨难。”
白乘归惊愕地抬起头,谢晖的眼睛像深不见底的幽潭倒影这繁星,他郑重地许诺:“白乘归,我会保护你。”
我会保护你,保护你想保护的,爱你想爱的,直到我死也不会停歇。
月亮过于苍白,为他们镀上银色的光。
白乘归像是被那双眼蛊惑,他缓缓抬起左手,抚摸那张脸。
“谢晖……”他轻唤他的名字,在成百上千的石子儿面前,落下一个轻如花落的浅吻:“生辰快乐。”
八月十五,中秋月生,谢氏佳子,其名为晖。
他们第一次在清醒的情况下如此亲密,没有那些假装,没有那些遮掩。
白乘归的雪,光明正大的落到谢晖的唇上。
轮月的光太过明亮直白,将彼此的眉眼都照得清清楚楚,容不得混淆抵赖。
我心悦你。
不知是谁说了这句话,泛起重重回音,又或者谁也没说,只是短暂的心意相通时,心口在不断重复此言。
“我已商量妥当,等谢氏平反我便脱身离开。”谢晖说,他的声音温雅,述说一场幻梦:“到那时,桃李酒坊恐怕就真要住进一位陈小小了。”
“白坊主,你可莫要嫌我颜色不好。”
那些功名利禄,那些荣华富贵,他通通不要,只做心上的陈小小。
“好。”白乘归伸手取下他的发簪,青丝如瀑落下:“桃李酒坊山水养人,你只需来。”
那些繁杂的思绪在此刻都被抛之脑后。
他们郑重而又天真地对着彼此许诺,风吹起来,围着相拥的两人打转。
吹起他们并不齐整的衣裳,吹散交织的长发,连同一身束缚一起卸去。
疲惫的旅人与同伴偷得一时闲暇慰藉,他们为彼此钩织的梦境都如此令人感到安慰。
好像是少时无忧无虑的记忆。
他们互相依靠着,像是黑暗中的月光。
京都的人太多,人心太喧嚣。
只有此刻,容得下孤寂的灵魂。
黎明渐至,天边泛起红霞,将明月一点一点淡去,人间泛起烟尘。
白乘归靠着谢晖,坐在小院里看着红日升起,灿烂明亮,驱散阴寒,容不下一点暗处的躲藏。
“谢晖。”白乘归轻推一下靠在肩上的谢晖,搭在身上的墨色衣袍被动作带下来,滑落在地上,“回去吧。”
谢晖缓慢地睁开眼,眼神还有些迷茫,他的目光游离至白色的衣角时停下来:“白乘归……”他渐渐坐起来,环顾四周,见荒草,见石墓。
谢晖坐在地上,为白乘归摘掉衣上的草叶,迟疑地开口:“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还是谢二公子的时候,有一天邀请同窗来家中开诗会,有个白衣公子向我讨要一枝双色牡丹。”
“他说,牡丹是我欠他的,可是我想不起来,就觉得这人强词夺理,拉他去见了父母兄长。”
“他们都说,这个公子很好,叫我不要欺负你……”
“他们说,你很好,白乘归。”
那是白乘归第二次见谢晖流泪,他的唇角含着柔和的笑,可是眼底却荡开了悲伤,红日跃出地平线,金色的光闪烁在他的眼底。
像火星一般,灼伤人的心肺。
扑通、扑通。
白乘归伸出指尖,不知是想要安慰还是抚摸,那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