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度已经带人在山脚恭候。
承载着白乘归的马车缓慢地驶来,阿度肃着一张脸,分明是与阿适相同的白衣,他穿在身上的时候,总要灰暗一个色调,连衣上绣着的花酒图案,也少几分随意,多一点守成。
阿适先行出了马车,转身为白乘归打起门帘。
清冷淡然的白衣自马车缓缓中缓露出,像是午夜的白昙花在众人长久的瞩目下不急不缓地盛放。
“恭迎坊主回山。”阿度上前一步,一板一眼地弯腰行礼。
身后站成两列的随从闻声低头,口中唱贺:“恭迎坊主回山。”
话声未落,站在前面的家丁上前两步对着天空连甩几鞭,鞭声清脆利落,名曰惊祸,意在将远行之人沾染的晦气通通惊走,从此时来运转。
紧接着两个捧着瓷瓶的侍女莲步周旋,用柳枝沾取瓶中的永康酒洒在周围,想要借酒神之力保佑归来的人,洗净污浊,祈求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白乘归沉默地看着繁琐的礼节,来去的人皆穿着翩然白衣,在树影花香间漫步,不似在人间。
他有些恍惚,似乎以为自己真的是归来的神仙,只是曾经路过了凡尘。
可惜他只是一介凡人,这些不过是梦幻而可笑的错觉。
阿度已经来到他跟前,听候他的吩咐。
“这些时日,坊内如何?”白乘归扫视忙碌的众人询问。
阿度一边指挥着安顿车马,一边分神回答:“回坊主,一切安好。”
长长的队伍动起来,像一条巨大的白蟒,曲折盘绕着向山上行去。
随着白蟒进入山庄,宁静恬然的桃李酒坊喧嚣起来,兴奋地迎回他的主人。
队伍没有过多停留,直直地往住宅行进。
只待稍稍休息,阿适便去主院指挥收拾东西,白乘归推开久别的书房,帘幔被风轻飘飘带起,角落的香炉升起紫烟,案上的书本在纤尘不染的桌面摊开,一字一句都是他离开前读的那一行。
这一切似乎凝固在时间里,好像他从未离开。
白乘归手指抚过墨字,檀香轻柔地缠绕在指尖:“辛苦了。”这些必然都是阿度在细心地打扫维护,每一日都不曾懈怠。
阿度闻言并没有露出欣喜,他平静地回答:“理应如此。”
好像一台按部就班的机器,只按照规则运行。
白乘归的手指顿了顿,抬眼望向那双平古无波的眼睛,他曾经便是如此吗?一别几月,竟然有些陌生。
自然,阿度没有变化,变的只有他自己。
他沉下眼眸,不再去看那双眼。
阿度开口禀报件件事宜:“先前坊主与善有姑娘的信我已收到,那位‘陈小小’姑娘已经在内院住下,我已下令不许众人去打扰。”
之前陈小小乘坐的马车里其实空无一人,阿度在书信中得知来龙去脉,便以闺阁女子家教甚严、不愿露面为由,让陈小小的马车直接驶入桃李酒坊,而且不许任何人探望,只许可信的丫鬟每日送入三餐做做样子。
“另外,前次自盛阳归来之人,我通通查了一番,除却几个外来的安置的流民,其余皆是自小生长在桃李酒坊的人,都未发现不妥。”
盛阳遇险,黑白双煞对他们行进的路线过于熟悉,而且拦截他们的时间也恰到好处,所以白乘归怀疑此次出行的人中有奸细,特地写信提醒阿度。
“继续盯着,不要松懈。”内鬼这事牵扯甚大,轻则酒坊秘制酒方泄露,重则酒坊防守路线暴露,无论是哪一类,都令人担忧。
“另外,此次随我回来的四位护卫,都不能例外。”虽然他已经让吴肃粗略查过,但还是谨慎为好。
“是。”阿度应下,心下有了思量,但口中依旧没停:“坊主,许诺吴老爷的美酒我已派人送去,卞少东家送来的银两归于东库,这是账本,请坊主过目。”说完,递上厚厚几本账本,除了桃李酒坊银库出入,还有其余几个分坊送来过目的账册。
账本上放着阿度仔细审查后写下批注的字条,横折弯钩都平直规整,像是木板印刻上去的,恰如其人古板。
前些日子不在坊内,即使阿度已经将杂事过眼了一遍,但还是积压了不少事务等候白乘归处理。
“至于您提到的那位许叶,坊中已经派人打听富商的下落,只是烟波微茫,且行商自来居无定数,不知何时可得消息。”此事只能托于天意,白乘归没有苛责,只是让他们继续打探。
“此外,”阿度从怀中摸出一封信递给白乘归,“这是藏姑娘昨日寄来的书信。”
藏刃跟着善有北上送酒,此时写信回来必然有事发生。
白乘归拆开蜡封展信一观,果然是善有的字迹。
他们手执来洲知州印信北上,而且一应引信都已经齐全备下,一路上理应顺遂平坦、无人敢触犯,可惜事情总有意外,他们在京城附近遇见刁难。
信中对此事并没有过多赘述,善有简单明了地记述了事情经过:即使他们已经拿出路引给守卫过目,但那些官兵依旧强行搜查了运酒的车辆。
在出发之前,他与善有就考虑过这种情况发生,所以特地备下了多余的酒用以贿赂官员,没想到还是被人惦记上了。
只是不知是这些官兵贪得无厌,还是有人在背后刻意指使针对。
所幸秘信藏得巧妙,未让这些人察觉不对。
白乘归折上书信,阿度熟练地拿过油灯点燃,信纸在火苗地舔舐下化作飞灰。
这只是例行公事地禀报,善有在信中的语气沉稳,想来无需太过担忧。
“怎么了?”白乘归转头看着还在原地的阿度,他端着油灯沉默地伫立,不知在想什么。
阿度抬起头,脸上是与年纪毫不相衬的沉稳:“坊主与从前不一样了。”
他在阐述一个他所知道的事实,只是手中烛火灭掉的白烟袅袅升起,衬得脸色有些阴暗,不带一丝感**彩的眼睛更让人胆战心惊。
白乘归闻言,眼睛自桌案上移开,注视着那张不曾变化的脸:“为何如此询问。”语气中却没有一丝疑惑,冷凝的气势轻易地散开。
阿度没有恐惧,只是端着油灯笔直地跪下,灯油随着他的动作晃了几下,浇到他手上,可是他依旧平稳地端着油灯,像是无痛无觉的木偶:“适节有度,善刀而藏。坊主,你逾矩了。”
“是因为那位谢公子吗?”
白乘归无声地注视着低首的阿度,如果说善有是母亲最得意的弟子,那跟随在他身边的阿度,是最像从前那个白乘归的人。
“您从前不会掺和这些险事,更不会让善有姑娘去处理,无论计划做得有多完美,只要它还在执行就有暴露的风险。”
“坊主,从救下谢公子开始,您就走偏了。”
他的心偏离了母亲的夙愿,偏离了一眼就看得到头的人生,歪歪扭扭地试探着向另一个人迈步。
“起来吧,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最后,白乘归只能如此许诺。
为了所有人安稳平顺的一生。
阿度听话地起身,没有辩驳白乘归那看似有些敷衍的话,他很有耐心,会修正一切过去和未来。
“平顺的人生。”白乘归手指抚过光滑的笔杆,没有触碰到任何阻碍,感觉不到半点真实:“这样的人生,正确吗。”他的声音很飘渺,像是飞舞的雪花,轻盈地自云间掉落。
阿度放下手中的油灯,拿过打湿的棉布擦拭手上的油点,露出粉色的伤痕:“至少这样的人生不会让坊主受伤。”
四平八稳的人生,无见便无念,无念便无执,无执便无思,从此不害别离,从此不害相思。
他该如此,平安、寡淡地,活下去。
书房在恐怖地沉默中寂静,如此高雅门阁,如此雕梁画栋,都无端住入重重鬼影,吐出丝丝绕绕的茧包裹生人,蚕食着人的魂灵。
“人不该如此。”白乘归出言否定了阿度的话,他神色浅淡,像是清晨稀薄的月。
“该有心悦,该有偏爱,该有求不得,该有满欢喜。”字字句句,都不像桃李酒坊那位谪仙该说的言语。
阿度停下手中的动作,侧耳倾听。
“无论是阿适,还是你。都该有喜欢的东西,有追逐的方向。”白乘归提笔沾墨,在宣纸上缓缓落下,即使口中如此言语,可是他依旧面色冷淡,不曾被人间的风吹动枝桠。
他身困无解的囚笼,却为旁人画出彼岸。
从未变化的阿度驳回他的言语,断然回答:“我只愿困在坊主身边,生生世世,永不得离。”他拿过锁链穿透自己的一切,只为求得眼前人的安稳。
这便是阿度的路,遵循夫人的命令,跟随于坊主左右,为他提灯,为他披荆斩棘,护他一世平顺,直到生命的尽头。
从始至终,绝不动摇。
一个“人”字飘逸地出现在纸上,如展翅欲飞的鹤鸟,白乘归低头看去,“口”字不知何时出现,将它关得严严实实,不露一丝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