涌夏微笑着向他挥手作别,即使明知此生再无相见。
他自信满满好像要去经历一场冒险,即使他早已知道尸骨无存的结局。
桃李酒坊的白衣坊主站在世俗之外,眼看他人起承转合的故事落幕。
他写了一封信,却不知道应该寄往何处,最后搁置在箱柜中。
汾泸城的事情已经告下一段,回程的鼓点已经逼近,阿适这些时日学习得格外用心,白乘归倒是忽然清闲了下来,竟然不知该做些什么。
他已然忘记在南山上的平淡无味的每一天是如何度过,或许并不是忘记,只是尝遍酸甜苦辣,不知再如何在白水中品尝出那一份寡淡无味的自乐。
他在这等时日中,不免起了相思,思念的人被他故意掩去容貌,可是那双深邃漆黑的眼睛,依旧不时在记忆中一闪而过。
这些绵密的疼痛,在白乘归从箱笼里翻出怪奇志异时,达到了顶峰。
并非是他过去看的那些,想来是他让阿适丢掉那些书以后,阿适以为他只是厌倦了旧书又重新采买了几本,每一页都是离奇的情爱,每一只精怪都比他更无畏大胆,她们飞蛾扑火一般,奔向她们所爱。
他在一个下午,细细读完了那些故事。
白乘归搁下书,窗前摆放着丫鬟新采的花儿,他启唇,多次尝试却没能发出声音,唯有沉默在无声蔓延。
即便心中的呐喊,已经震耳欲聋。
悲伤与孤寂已经涌出容器,沾湿他的衣裳,但他依旧不会停下脚步。
明明只需要转身去往江都盛阳,明明连理由都已准备妥当,只需要说……只需要说他只是为涌夏交代遗言,只需要将准备好的书信交付,他便可以见到日思夜想的人,获得短暂的慰藉安生。
……就算谢晖看破真相,也不会拆穿让他难堪。
但是白乘归毅然决然地将目光投往南山,不曾偏离既定的归途,不曾停留路过的风烟。
彭主管非常喜欢阿适,赠了许多自己撰写的酿酒书籍。
白乘归略一思索,拍板让阿适拜彭主管为师,允他每年来此修习酿酒之术。
彭主管抚着白胡子欣慰地饮下了阿适的拜师酒。这一老一小结下师生之谊,算是此次南行最大的喜事,白乘归挥手赏了黄粱酒垆上上下下一月的俸禄当做庆贺,阿适在桃李酒坊有了自己的势力与靠山,走向独立的第一步。
虽然他现在仅仅是因为这些时日坊主的消沉担忧,想为白乘归减轻些许负担,但白乘归已经不动声色地为他观之深远。
等到黄粱酒垆的事情查毕,他们踏上归途,相比起来时的惊心动魄,这一次倒是顺当许多,没了那些不怀好意的窥探,路上纵有流匪看见高竖的桃李酒坊的标记都远远绕开。
李飞鹏他们的守卫任务轻松了些,一路上倒有了看花赏景的闲心。
白乘归向来深居简出,鲜少见过如此迥异的风光,见此广山阔水,心中烦闷稍减,虽然面上依旧毫无变化,但愁结的气息也消散些许。
他们绕开盛阳城时,白乘归掀起车帘,沉默地看着那座依旧繁华的城池,马蹄声如夜深的更漏踢踏,像一壶寡淡劣质的酒。
他并没有期待着从来往的行人中发现熟悉的面孔,只是习惯了站在红尘外观望。
只是偶尔午夜梦回,有人遮住他的眼睛,像蛇一般缠绕着将他环抱,有人在耳边悲伤地低语:“……我们逃吧。”
他总会答应,一路越过来时的风光,往碧蓝的海、往荒芜的漠逃去,最后紧紧牵住的手总是无意间松开,无论他如何挣扎挽留,都化作一个蝶吻,落到他的额头上。
留他一人,立于天地间。
白乘归在夜晚惊醒时,脸上偶有湿润,原以为是难以自抑的泪水,伸手摸去,才知是涔涔冷汗。
这个梦不算悲伤,只是过于恐怖。
车轮滚滚,碾压一片又一片的回忆,他在命运的晃荡中,莫名其妙地动了真情。
还好距离桃李酒坊的路途已经不算遥远,他即将再次归于世外。
他寄希望于常年生活的故土,希望能帮助他摆脱爱的阴影。
李飞鹏前来禀报说车队受到了窥视,不知是敌是友。
被噩梦荼毒的白乘归第一反应是谢晖,所幸他极快地清醒过来,明白他与谢晖早已一干二净,不会再有人处心积虑地打探他的消息。
“既如此,你们四人轮流站岗,注意警戒。”他淡淡地命令,眼含凌厉,威慑着暗处活动的虫子,“阿适这几日莫要乱跑,待到了南山镇便不必再担心。”
李飞鹏领命下去布防。
倒是向来活泼的阿适,或许是因为长期的车程有些恍惚,迟疑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应下。
“坊主,你最近做噩梦了吗?”阿适犹豫了一下,询问道。
思及某个荒诞的梦,如月的薄纱一泄而下,朦朦胧胧地笼罩在交叠开放的桃花上,凝着寒露的枝桠被风带得微微颤抖,醇香的美酒肆意流淌在每一处节窍,稀稀拉拉地滴落在阶台。
他看见一双漆黑的眼睛,映照着月的影子,他温柔地注视着他,像是要一同溶入酒香。
那是一个缠绵的梦,只是让他沉醉着不愿醒来,若是仔细想想,这与他自来的冷静自持完全不同,宛如夺舍,确实是噩梦无疑。
白乘归缄默了一会儿,缓缓点头。
阿适这才松了口气,不好意思而又怀念地笑笑:“我也做噩梦了,我梦见许叶哥哥和坊主、还有善有姐姐,我们一起回了酒坊,还有满山的桃花开得很灿烂,红得像朱砂。”说着,又生了些许落寞。
这是永远也不会出现的场面。
白乘归无言安慰,只能摸摸他的脑袋,这些时日,阿适晒多了太阳,人黑了些,个子也长高了,已经不像从前那个白软天真的孩子。
他有了少年人独有的成长的青涩,眉眼间隐隐透出的坚韧,如蒲苇一般蓬勃生长,他褪去了雏鸟的绒毛,挥舞着自己刚刚长出的初羽,对着广阔无垠的天地跃跃欲试。
世事总在前进,无人一成不变,就像妖狐生了纯洁无暇的赤忱之心,就像谪仙动了扰乱心神的七情六欲,就像幼犬生出尖锐凌厉的钩爪锯牙。
原来他们都入了轮回。
在他们进入南山镇的那段路格外宁静,连四处乱窜的小动物都不见了踪影,暗处潜伏的人并没有做出什么动作,显得更加难以琢磨。
护卫们绷紧了神经,时时刻刻都有一只手按在刀把上,随时可以拔刀出鞘。
被这意外一激,白乘归的心出乎意料地冷静下来,盘算着来人的目的。
倒是阿适愈发恍惚,他时常迷离于梦境,总在月下发呆。
马车不急不慌地行驶在大路上,连风也被紧张的气氛凝固。
李飞鹏擦擦头上的汗水,眼睛装作无事地飘过树林某处的阴影,毫无动静,像是一片死地。
“都注意着点,就快到了。”他严肃地嘱咐道,其余人齐齐应声,警惕着周遭的环境,防范着突袭。
直到马车进入南山镇,如芒在背的目光才渐渐消失。
一个黑衣的消瘦男子突然在树林里走出来,阴鹜地盯着远去的车马,嘴角缓缓扯出一个僵硬难看的笑。
他轻轻一击掌,周围出现几个相同打扮的人跪倒在地:“是你们谁露了马脚?”他的眼神冰冷得像刀锋,狠狠地刮过这些人的身体。
一个人动了动,膝行而出,对着他叩头。
众人安静,宛如没有气息的尸体。
男子挥挥手,身旁的人抽刀,两个手指落到地上,滴落的血将土壤晕出一大片红色。
“没有下次。”
那人捂住受伤的手,一声不吭地磕头谢恩。
午后的阳光过于刺眼,消瘦男子眯起眼,眺望着远处的城镇,已经没有了马车的影子。
最终,一行人消失在树林中,连路上的一滩血迹也被抹去。
不一会儿,几个大汉自城镇的方向走来,仔细搜查着树林,里里外外都寻了个便,没有发现什么破绽。
归来的人向白乘归汇报着:“树林里并没有可疑的人。”说着奉上一根枝桠,断裂处干净利落,想来应该是什么大型生物曾经在此驻足。
白乘归瞥了一眼树枝,方才感受到的阴冷恶毒的目光似乎只是他的错觉:“晚了一步。”看来那些人已经离开。
“属下无能。”领头的汉子跪下请罪,身后的人也纷纷跟从。
他摇摇头,示意阿适上前扶起汉子:“无妨,并非你们的错。”那些人潜伏耐心,非是等闲之辈,只是不知为何没有动手。
如今进了南山地界,便是桃李酒坊的领地,他们再想要动手必然会暴露,不愁抓不到他们的尾巴。
汉子听后,心底一松,保拳请示:“坊主可要现在回山?”
白乘归转头看着茫茫烟尘,像是等待着凡间的人一步一步走来挽留。
最终,他转过头,摒弃下不合时宜的踌躇:“回山。”
他与人间,从此诀别。
南山迟开的花骨朵稀稀疏疏地缀在树林间,被树叶层层叠叠地掩盖,如相思藏于千万思绪,只在无人关注时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