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阿适团缩在绒毛的垫子下,心里揣着沉重的思绪,像是第一次被烈阳曝晒的小鱼虾,被现实碾碎了细弱的触角,他几次张口,却终究没有发出声响。
白乘归平躺在软榻上,并没有睡着,听着阿适不安的呼唤与暗藏的疑惑,缄口无言。
一只冰冷苍白的手自软榻垂下,轻抚过阿适柔软的头发,小心翼翼地给予他些许慰藉。
“阿适,齐宣公子并非坏人。”善有松开满头秀发半靠在车窗边,侧头含着浅笑解释,注视着无言的二人,她生得如此贤淑美丽,鹅蛋脸,含情眸,自然而然带着一种虚无缥缈的温柔。
“可是,为何……齐公子为何要拦住善有姐姐,又为何咒骂侍女姐姐们?”阿适不明白,自来就生活在桃李酒坊的天真的阿适,未曾明白世间竟然并非只有黑白二色,也不明白阶级之下的压迫。
他好像生活在美好幻梦中的鱼儿,有一天忽然看见了鱼缸外的繁杂世界。
“因为啊,”善有温柔地浅笑,她的眼睛浸满和善,月光穿过车窗打在她身上,像圣洁的仙,也像蛊惑的妖“齐公子也不算是个好人,阿适,这些来来往往的人,并不是每一个都友好善良,或者每一个都凶神恶煞,有人笑里藏刀,有人口是心非。”
“阿适,一个人的好坏不能轻易定论,也不能只看表象。”
阿适愈发糊涂,心里膨胀的难过,忽然就涌上来,他分不清了,分不清每一个路过的人。
“但是没关系,阿适只要做自己就好。”清冷的声音随着头上的抚摸响起,像是山巅亘古不化的冰,划破所有迷茫,做他命运的指引,“齐公子可以是阿适的朋友,对阿适好的,就是阿适的朋友,其他的都没有关系。”
阿适可以分不清任何人,但是他可以永远相信坊主,因为坊主对于阿适,永远只会是个好人。
白乘归便是阿适面对世间骗惑的后盾与底气。
善有闻言,责备地看了一眼榻上的人,白乘归没有回应,只是冷然的声音带了几分坚定:“阿适,睡吧。”
“嗯……”阿适蹭蹭白乘归的手,飘摇的心落到地上,安然地进入梦乡。
善有自窗边起身走到软榻前,仔细为阿适掖好被角,“坊主,你对阿适过于宠溺了。”
“嗯,让他就这般也好,有我们在,也不必他一个孩子费心费力。”白乘归闭上眼,气息像悠长的雾。
“是吗?”善有听了,忽然露出一个温柔的却又带着些许隐秘情绪的笑“若是夫人知道,必然会责怪您了,这不是您该有的模样。”
白乘归不再回应,呼吸平缓清浅,好像已经睡了过去。
善有并未在意无法得到的回音,她起身来到另一边的毛毯,半坐上去,靠在车壁上看着笔直的光柱,俄顷,她微阖上眼,连带脸上轻柔的浅笑也渐渐褪去,只流露出冷冷的锋芒。
即使早已被摧折了善良,但那不败的洁白的花依旧在她的主人心中留下痕迹,原来她亲爱的坊主依旧没能穿上那身夫人为他定制的铠甲,不过是遮掩了这些年,骗过了所有注视他的人。这样的人,如何撑得起余生的孤寂与枯燥,不至于陷入疯狂?
善有睁开眼,她的眼神很柔和,却无端地泛着冷光,像一只狐,一只皮毛漂亮柔软却又能轻易撕开猎物、茹毛饮血的狐狸。
许久,她轻轻一笑,带着缠绵悱恻的柔意。
马车外传来犹豫的敲击声,“善有,白公子,阿适,你们睡了吗?”齐宣蓬松着头发,抱着锦被站在马车外轻声呼唤。
白乘归悄然坐起来,与善有无言的对视,善有点头,起身掀开车帘,见齐宣拖趿着鞋,穿着单薄的里衣在凉风里可怜兮兮地抬头望着她,身后还跟着一群垂首的侍女。
“齐公子,这是怎么了?”善有打着帘子笑着询问,眼神悄然地扫过侍女,侍女垂头不语,也没有什么异动。
齐宣讨好地笑着,眼睛一个劲儿地望马车里面钻:“那个,善有,我今晚可以和你们一起睡吗?”
善有听了,转头往里面望了一眼,白乘归只以沉默回应,她了然,开口道:“齐公子,这马车太小,住不下四个人。”
“善有,善有!好善有,你是知道的,我晚上一个人睡不着。”齐宣一听慌了,焦急地伸手把住善有的脚,引得善有的眸色暗了几分,脸上的笑却愈加真切:“齐公子,你让这几位姑娘陪着你便可以了,况且服了药,还有什么睡不睡得着的。”
齐宣一手紧紧勒住锦被,一手抓住善有的小腿:“善有,你就让我和你们一起住吧,我可以蜷着,不占地方的。”
“哦?”善有讶然地看了齐宣如此委曲求全,而他身后的侍女竟然都没有阻止,恐怕齐宣早就已经和她们发了一通脾气。
齐宣与善有的事,恐怕还有的纠缠。
白乘归看着他们的对峙,心中有了筹算。
“公子,您怎么看?”善有看了一眼齐宣,转头询问白乘归,齐宣期待地等待他的宣告,赶紧补充道:“白公子,白公子,我们不是朋友吗?你就当帮帮忙!求你了!”
“上来吧。”白乘归虚幻的声音和着月雾,自纱帐中逸出。
齐宣听了,立刻喜笑颜开,抱着被子手忙脚乱地爬上马车,善有一手打着车帘,一手小心的扶了他一下,齐宣受宠若惊地看着善有,急忙空出一只手擦擦衣服去抓善有的手,却被她轻柔巧妙地避开,善有看了一眼车外,放下车帘隔绝侍女们注视的目光。
齐宣局促地抱着锦被站在原地,讨好地看着几人。
善有拿过齐宣手中的被子替他铺展在毛毯上,白乘归下床俯身将阿适自绒毯抱到软榻里面,“善有,你睡这里。”
善有和阿适身形娇小,两人一同睡在榻上倒也不显得拥挤。
善有没有拒绝,明白他的意思,莲步轻移到了床榻边。虽然说允许齐宣过夜,但是白乘归并不放心,齐宣对善有的依恋过于执着。
“齐公子,你睡那个毛毯可行?”白乘归有条不紊地安排,声音冷硬,齐宣哪里敢反驳,乖巧地并脚躺下,一动也不敢动。
白乘归拉上车窗的帘子,遮住月光,车厢里变得格外阴暗,所有的喧闹瞬间被扼住喉咙,齐宣悄悄地扯扯被子垫在自己身下,缓解粗糙的毛毯带给他的痒痛。
还好这一夜已经没了别的变数,可惜这个齐宣过于麻烦,让他与善有没有时间商议事情,而外面蹲守的人,也没能与他们汇合。
早晨起身的时候,白乘归看见齐宣在毛毯上蜷缩成一团,在身上虚虚搭着一个角的被子,也是善有夜间起身为他盖上的,看来他几乎一夜未动,倒是可怜这身高八尺的贵公子如此委屈自己。
“公子,今日我们便能进城。”善有为他束好银白发冠,阿适已经整理好了床铺在一旁等候,白乘归瞥了一眼还在熟睡的人,起身离开车架:“不必叫醒他,我们抓紧时间赶路。”
三人下了马车,草草用过早饭,李飞鹏过来禀报了昨夜的见闻,倒是没有什么特殊的事,让他们也安心了些。
不多时,马车重新开动,浩浩荡荡地往汾泸城驶去。
中间还停留了一会儿,让侍女替齐宣洗漱上药,昨夜的毛毯让他身上起了一大片红疹,也不知他是怎么睡得安稳的。
“拿最好的药,早点消下去,不然祖母看见肯定会责怪善有和白公子他们的。”齐宣焦急地命令侍女“你们嘴巴闭紧一点,如果让我知道有谁在祖母面前乱嚼舌根,那她的舌头也不必要了。”
血腥分明的话被他如此豪横随意地说出来,似乎只是在讨论路边的蝼蚁。
侍女颤抖着为他上药,面上不敢透露丝毫胆怯。
阿适听了这话悄悄把身体往后缩了缩,善有拍拍他的肩膀以作安慰,白乘归看着书,恍若未闻。
马车渐行渐快,山林之景慢慢消失,越来越多的行人出现在马车两边,挑担的、牵马的,都是风尘仆仆的模样,喧嚣声渐渐大了起来。
两架马车不曾停留,走在前面的护卫厉喝着路人让道,守门的士兵慌忙拉开拦路的木桩,毫不减速地闯入汾泸城。
“阿适,快来,这就是我说的那家点心!”齐宣兴致勃勃地趴在车窗边向阿适招手,阿适不安地坐在善有身边,不敢应答,对此,齐宣倒是没有看出不对劲,只是关切地询问“阿适,昨夜也没休息好吗?”
“嗯……嗯嗯……”阿适哽噎着不知如何回答,白乘归恰巧放下书,遮住齐宣的目光:“齐公子,我们不去齐府,你让车马在黄粱酒垆停一停。”
“欸?你们去我那儿玩一玩呗,我家……”齐宣试图挽救,可惜触及白乘归冷淡地目光,声音便缓缓歇了下来,最后只留下脸上讪讪的笑,“那个,你们不去也没关系,其实也没什么好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