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帆从没认真想过自己是不是“假开心”这回事,就算有些违心,但成年人的世界不就是这样?
“小刘医生,我需要吃药吗?”
“小刘医生”翻了翻他那神秘的笔记本,思考了一下:“药有很多种,不一定是看得见的颗粒,比如我们现在这样坐下来对话,如果对你是有效果的,那它于你而言,也称得上是一种药。”
白帆笑了笑:“有一点吧。我大概懂你刚才的意思,你是想告诉我,因为我没有在做我自己,所以才会有了脱窍的感觉?”
“我没有告诉你。我只是问你问题,或者复述你的描述,是你自己回答了自己。”
安静。
“你想更改晴雨表上的答案吗?”
“没必要。我确定自己没有抑郁,也没有躁狂。”
“那我不再问你这个问题了。”
“无所谓,如果你需要,可以反复跟我确认这一点。”
“嗯。你刚才在想什么?”
白帆微微歪头看向自己的脚尖:“我刚才在试着回想,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建议只想今天。”
白帆并拢脚尖,抬头看他:“但这病不是今天才得的,我不应该先从过往找到原因么?”
“还有半小时,我们来不及聊你的过去,还是只聊今天吧。”
“你还掐着钟点?”
“嗯,每天一小时,这已经是VIP待遇了。”
“呵呵,理解,你们以小时计费。”
“时间走过了一半,你会因为这个焦虑吗?”
白帆看了看旁边书架顶端的圆形挂钟:“是个人都会吧?本来没什么特殊的,但你故意放大来问,好像逼着我焦虑似的。”
“你不喜欢焦虑这个词。”
白帆有些愠色:“难道你喜欢吗?”
“你生气了。”
他刚才一连串三句话,句句都浇在她心火上。
白帆瞪着眼,觉得他贱兮兮,但想到他现在代表的是小刘医生,她当然不能对心理医生发脾气,深吸了口气,再向下轻轻呼出,平复着情绪。
慢慢吐出一句话:“我不生气。”
“白帆,我看得出,你刚才生气了。”
白帆好不容易压制下来的火气,被他又拱起:“我说了我没生气!”
“你刚才叹气了。”
白帆皱着眉,用食指敲了下身前的桌沿:“我没有!”
对方笑了。
“你笑什么!”
“你前面说找不到今晚心情好的原因,也找不到自己焦虑的原因,但你现在可以试试找一下生气的原因。”
“因为你故意用话刺激我。”
对方却摇头:“你说过,你知道我是会帮助你的人。所以你的潜意识早就判定我不会真的刺激你,但你的情绪还是因为我的话,感受到了刺激。”
“我听不懂。”她的情绪还在火气上。
“我可以试着解释,如果你听得进去:作为人的先天本能,你已经意识到时间的流逝,但你的学问和经验告诉你这是合理的,没什么好焦虑的。而当我不断提起你的本能感受时,你的先天意识就会被引导外化,逐渐覆盖你的经验认知,占了上风。你的身体感受和行为是受先天意识影响,而你的语言是受经验认知影响,所以你才会很生气地说你没有生气。但我想告诉你,这一点都不丢脸,也不糟糕,这恰恰是重新认识自我的好机会,说明你的经验认知已经进化到了足够高的程度,才会与先天本能产生了明显的对抗与矛盾,只是在融汇两个自我的人生阶段,你遇到了一点小麻烦而已。”
安静。
白帆听进去了,因为她的神情放松了下来,片刻过后,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听你这样讲,好像焦虑是什么难得的好事…”
“不是人人都有机会经历这样一场进化,而且你没有抑郁和躁狂,如果你还肯从正面认知这件事,就已经是不幸中的幸运。”
“呵,但愿吧。”
陈柏青趁她不注意,抬头看了眼挂钟,而后问她:“你现在心情怎么样?”
“蛮好的,两个我都觉得蛮好的。”
“这么快就统一意见了?”
白帆笑笑:“你说过了,我很容易妥协的。”
“我并不鼓励妥协。”
“你刚才说了那么多,不是让我融汇的意思么?”
“妥协是屈服,不是融汇。”
安静。
白帆茫然盯着陈柏青的白色衣服,开始庆幸自己面对的是他,而不是真正的小刘医生。不敢想象,倘若真的面对专业的心理医生,她还能不能完成这样一番彼此实力悬殊的对话。
白帆试图与他再分辩几句:“接纳和允许,在我看来,约等于妥协和屈服。”
陈柏青指了指挂钟:“白帆,今天的时间到了,我们下一回再聊这个话题。”
他可真扫兴,她才觉得自己刚进入状态呢!
“小刘医生,再加一小时吧?”
陈柏青面无表情摘下眼镜,合好纸笔,回卧室换回了原先的家居服,片刻才出来。
白帆心道:他倒是很有些多余的仪式感。
陈柏青经过书桌时,什么也不说,连看她一眼也没有,径直走去水池边又洗了一把脸,匆匆擦抹一把便进了花房去。
客厅独留白帆一个懵懂的人,回想刚才这一小时,对面坐着的人确实太陌生了,与之前认识的他完全不同,他还真是个好演员。
不对,也不能这样讲,也许之前她就不曾真的认识过他,又怎知他刚才有几分是演,有几分是真?唯一能确信的是,现在的自己像被他扒掉了一层外皮,露出了嫩怯的内肌。既羞耻,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她从未向任何人这般袒露过,而他绝对是第一个。
软趴趴靠上书桌,一只手支起下巴,另一只手不自觉向他的书桌用具上摩挲:转了转他的手工剪、拨了拨他的计算器、翻了翻他的日历…陈柏青这个人平日都会在这张书桌前做什么呢?
日历翻到下个月某一天,上面被清除标记了三个字:开工日。
白帆蓦然睁大眼,仔细算来,只有不到十天的时间了,没想到竟这么快。想来他早就说过这事的,只是自己当时没往心里去,也其实并不在意他究竟哪天出发。
手指在书桌上轻扣许久,白帆起身去水池边洗了把脸,进了花房,走到陈柏青身侧:“陈柏青,你是个好演员。”
他拎着花壶的手,朝反向闪躲了一下,与她刻意拉开距离似的:“哦,我知道。”
白帆当然留意到他的小举动,刻意凑前半步:“呵,小刘医生倒是言行一致。”
陈柏青装傻充愣:“小刘医生?你俩见过?她已经下班了吧。”
白帆又不是演员,他既然要出戏,她也不为难他,随手拨楞了一下花骨朵:“陈柏青,你从吃晚饭时就一直绷着脸,为什么?刚开始我以为是因为吃不上那海参粥了,可你说不是因为它,那就是我得罪你了?”
陈柏青转了身,躲到另一盆花下捣鼓起来:“没有吧,我没有绷着脸。”
白帆背起手来,跟他开玩笑:“你现在算不算是,绷着脸说你没绷着脸呢?...刚才我还夸你言行一致,这么快就打脸,看来小刘医生还真是下班了。”
陈柏青叹了口气,直起身来,但还是背着她:“白帆,跟你没关系,可能是因为小蕊突然回家了,我回过劲来,一下子觉出身体劳累了。”
想想这几天,他既要到白家做晚饭,照看小蕊,应付老秦,还要帮自己研究心理学,背后恐怕连他背剧本台词的时间都要挤压的...这也是怪自己,没将他要进组的事搁在心里。
白帆声音温柔了许多:“陈柏青,你…你要去贵州待多久?”
陈柏青语气透着疲累,但还是耐心回答他:“这个项目有点公益性质,政府也参与进来了,剧组还蛮认真,可能要换好几个城市,比别的剧组周期长一点,大概需要二十来天吧,顺利的话,也许不到二十天就结束了。”
“这么快?我还以为要很久呢。”
“在短剧里,已经算很慢的了。”
“哦,那就好,两三个礼拜,我还有点把握。”
“什么?”
“这些花啊!你不是说,之所以接这部钱少的短剧,是因为不放心家里这些花嘛?两三个周的时间,我还不至于把它们养坏了。”
陈柏青回身看向她,悠悠怨怨:“已经来不及了。”
白帆慌张抬头:“啊?这些花出问题了?你可千万别留个烂摊子给我啊!我可不懂花的,你如果让我定时浇浇水、捉捉虫、搬搬光照这些,我有把握绝对能做好,但你如果有技术标准高的那些活,可别指望我这门外汉啊!”
陈柏青:“你忙着谈恋爱,还有空帮我照料花么?”
白帆拍着胸脯:“原本是没空的,但是我这人有恩必报,你用得着我的,就这么一桩事,我说什么也给你办成!而且你还借着我的钱呢,只有你专心把戏拍好,我的钱才能赚回来嘛,有钱大过恋爱啊,我拎得清,哈哈!”
陈柏青想了想:“照顾花,很耗时间,你可能...就没办法出门约会了。”
“没事,我本来也懒得出门,老谢的工作也忙,你看老秦就知道了,他们请假很难的。我和他打视频就是了,大不了我让他有空时也来帮忙,三两个周的事,又不是三两年,好解决。”
陈柏青:“如果你愿意帮忙,那就太感谢了。”
“你帮我,我帮你,就谁都不必讲谢谢了。明天吧,明天你就教我怎么养护这些花,我早点上手,也能趁你还在家的这些日子,有什么问题都来得及问你。”她是想帮他追些时间回来,好让他能为复出拍戏多做准备,只是不好直说,免得让他想多。
陈柏青在旁,苦笑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