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愿成为神明 第4章 元桃与交易

青裙女孩跪拜在地，日光和影子与她团成一体，如一只金纹玉镇，定住了风水的呼吸。

巧阳长公主久久说不出话，心底感叹不已。

幼时的自己天真活泼，自诩灵敏，恨不能长出翅膀比天高。即便父皇如何重视欧阳滔大学士，当年的自己也是有些瞧不起满身墨味的老师的。

等她一步一步成为公主，又看皇兄成为天子，才逐渐明白，刀剑必须掌握在万千书卷之上。

而一生不曾习武的老师，正是值得世人崇敬，名流千古的铮铮侠客。

巧阳长公主在欧阳璟的身上，看见了欧阳滔老师的风骨。

欧阳璟用头紧扣着地，仔细辨别屋内大人们的动静。

她刚才说的话，是真心，也是真心的虚掩。

她当然不愿意修行。

这并不是欧阳璟第一次生活在这样的世界。只是上次没有记忆，当了回憧憬上天入地的二傻子。

历经千百磨难试图羽化登仙，但她——不，当时是他——他不知道自己灵魂上有着无视天地法则，不可违逆的禁制：一次轮回，只存活八十年，不会多，更不会少。

二傻子在七十八岁那一年遭人暗算，被扔进了炼尸棺。但灵魂里的铁则让他生生被邪祟恶法折磨了两年之久，肌肉骨血被腐蚀烂透又复长，生生吊着一口气，直至八十岁才得以解脱。

长生久视？

做得到才有鬼！

欧阳璟恶狠狠地想，又骂了包括苓绿在内的老东西一百遍。

做凡人就很好。虽然她的另外几次生活也残破不堪，但对于凡人来说，80岁死去已是非常普通的目标。这一次，凭借自己的能力和记忆，精打细算，她有大半把握能够活到自然老去。

何况，她也真心希望欧阳滔能够如愿以偿。

欧阳滔和杨画视自己如亲孙女，她就把两人当亲爷爷奶奶。

凭现在的医术水平，病气缠身的欧阳滔所剩时日已经不多。就算把记忆里的知识拿出来用，也缺乏太多技术铺垫。欧阳滔的身体根本等不到成功的那一日。

她也想过入道修行，替爷爷找来借寿的宝贝。但在这个修道界与凡界关系如此紧密的世界里，相关法令已然成熟，是绝不会饶恕借了寿的和为人借寿的双方。她和爷爷都会死于律法，魂飞魄散。

唯一圆满的方法，就是作为凡人，继承爷爷的愿望。

承载着爷爷毕生目标的《法理通传》，已著十三卷，撰写进度八成，校修进度三成。

在这个世界，爷爷的成就确实无人能及。这部《法理通传》如能完成，必定是中□□国里又一部传世巨著。爷爷的儿女孙辈虽也不缺才华，但不比爷爷志向高远，能力差了许多。

而她已活了爷爷的数倍年岁，只要足不出户，天天看书写书，就能既安全，又顺利地替爷爷完成他的书。

这是最周全的法子。

欧阳璟希望屋里年纪最大的平陵能发话放过自己。

这应该不是难事，欧阳璟心底盘算着。就算天赋再好，你修道界也不缺我这一个。也没有那条法令规定验出灵根的凡人必须修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就既成全了你们尊老爱幼的心，也圆了她安稳生活的梦吗？

两全其美的事，不多见。

不过这叫平陵的白毛怎么还不说话？

难道是刚才的演讲不够动人？

欧阳璟开始感觉自己的膝盖和额头开始泛疼了。

而一直没有动作的平陵不知在思索些什么，从宽袖内伸出手掌，净白如笛的五指变换了几个术决，似乎是算了算眼下的情况。

而后，平陵的面上显出了宽心的笑容，像是有了主意：“贫道修行已快三百载，还是头一次见到不愿入道的娃娃。”

巧阳长公主已经决定要试着替明同国留一留未来的栋梁之才，斟酌着向平陵说：“仙长，虽说有潜力之人万中无一，但阿璟志不在此……”

平陵朝巧阳长公主点点头，表示明白她的意思：“孝忠天性，蹈厉之志。确实是难得的孩子。”

巧阳长公主心下一喜：“仙长可是同意阿璟的愿望？”

平陵没有回答，而是站起来朝阳殊长公主行礼，转了话头：“长公主殿下，可否让璟娃娃与贫道单独谈谈？”

巧阳长公主看了看还跪在地上的欧阳璟，说：“当然。仙长就留在这儿吧，我们去院里等着。”

“不劳殿下费心。”平陵道了谢。抬脚走近了欧阳璟，屈身把她扶了起来。

被扶起的欧阳璟虽然摆脱了膝盖的疼痛，却猜不到平陵接下来要做什么。

只见平陵抬了右臂，远山紫袍便扫起一阵袖风。霎时，约一人宽的圆形白色光幕如镜面一般顺着平陵的手掌张开而来，夹着盐巴气味的劲风忽地从光幕中涌向屋内。所有人的衣摆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风刮地失去了形状。

白发飘飘的平陵向杨画行礼。杨画也顾不上自己的衣着，虽然有些担心平陵仙长要如何与阿璟谈话，但此时也只是看了看阿璟，见孙女朝自己点了点头，便向平陵回了礼。

平陵伸出右手，摊着掌心朝欧阳璟伸去：“来吧，璟娃娃。”

欧阳璟抱着看看这白毛能做什么妖的心情，伸出手放在了平陵的手里。

平陵牵着欧阳璟迈入了白色光幕。两人的身形如踏入浓雾中一样渐去，而光幕也随着两人步伐的消失而淡入空气。

一切发生地太过突然，许想来不及叫住欧阳璟，屋内乱窜的风便平息下来。如果不是众人被撩乱的头发可以证明风曾来过，平稳安静天光会让许想觉得刚才只是一场梦。

“父亲！阿璟她会不会有事？”许想着急地看向许川。

许川帮发冠都歪了的儿子整理好，安慰他：“平陵仙长天纵之资，在修道界声名远扬，阿璟又聪明懂事，仙长不会责怪她的。”

巧阳长公主唤来侍女替自己和杨画整理，又让人去煮让杨画能够安神的汤后，才问儿子：“淳儿，阿璟可有和你说过什么吗？”

许想知道是在问欧阳璟志在完成《法理通传》的事，他低下头去，眼里有些难受：“淳儿不知，阿璟……从未和我说过此事。”

巧阳长公主看着儿子掩不住的失落，暗自叹了口气。

两个孩子只差一岁，和皇兄的五子袁黎一齐是从襁褓里玩到大的。淳儿身为世子，又自觉是阿璟的哥哥，处处做到模范样子。阿璟生得可人，又聪明伶俐，和闹腾的袁黎一起把年龄相近的官家孩子圈搅得昏天黑地。被束在各式规矩里的淳儿，在意满脑袋鬼主意的阿璟，是情理之中。

巧阳长公主一面安抚杨画，一面看着急地走来走去的儿子和试图让儿子冷静的驸马。

她想起了当年许川和自己的惊鸿一瞥，感叹真是七岁看老。

许川一被玩笑与自己的恩爱状况，脑袋就熟如蒸蟹。这特质在淳儿那里半分都没减少，这孩子但凡被打趣如何阿璟的亲近，热气便突突往外冒。

不愧是爷俩。

巧阳长公主一面感慨一面担忧。

也不知阿璟会做何选择。

欧阳璟正在努力不让海风把自己的脸吹歪。

她被牵着踏入白色光幕里，被咸涩的风吹地睁不开眼睛。她感觉到自己被平陵单手抱在怀里，海风的味道也夹杂了些许笃耨香气。

“忘了。”平陵侧头看着无法睁眼的欧阳璟，才想起凡人不仅不会飞行，□□也没法抵御这样的劲风。腾出的手翻掌轻轻一挥，二人周围便起了一圈看不见的屏障，乱风不见，只剩下微微气流。

“好了，璟娃娃，可以睁眼了。”平陵说。

欧阳璟终于不用绷紧面上肌肉。她睁开眼，把糊在脸上的头发，缠在脖子上的发带都整理好之后，才有心情看看周围的景象。

潮波千翻，天海一际。欧阳璟被抱着，正与平陵乘风飞于疏云之间，下方不是热闹温柔的向水府，而是连边岸都不曾看见的无垠大海。今天晴朗，却狂风不断，阵阵涛声让人误以为是惊雷乍响。

面上一副感叹海景壮阔的样子，欧阳璟心里直泛嘀咕。

这白毛应该不至于小心眼，把她扔进海里吧？

她虽然不到八十岁不会消亡，但也不想拖着残破的身体活剩下七十四年啊！

平陵开口问她：“如何？在南通海上御风而飞，好玩吗？”

哦，原来是打算收买人心。

欧阳璟继续作出孩童的兴奋状态：“仙长好厉害！”

平陵笑了笑：“如果入道修行，就能学习飞行术。”

“仙长别为难阿璟啦，”欧阳璟摇摇头，“许川仙长可以飞，学成之后许想也可以飞。可祖父祖母却飞不了，阿璟还是愿意呆在祖父母身边。”

“长生久视，青春不老，平山移海，自在如斯，”平陵打量着怀里的欧阳璟，“这些修行才能获得的力量，你都不喜欢？”

“比起这些，阿璟更乐意听祖父讲书。”欧阳璟还是摇头。

平陵却并没有因为欧阳璟的拒绝而感到意外或者恼怒，反而大笑两声：“好，好，还真是个乖娃娃。”

“不过，方才听许川小友说，你的祖父去年便病气入体。贫道猜，凭凡人的医术已无力回天，恐怕不能陪你过明年的生辰，可对？”即便对着只有六岁的孩子说着这样**的真相，平陵依然面带笑意。

欧阳璟有些不愉，对平陵的态度也没那么客气了：“……仙长想说什么？”

“如果贫道说，还有法子能救你祖父，”平陵说，“你会如何做？”

欧阳璟一愣，又立刻反应过来摇摇头：“阿璟虽然不是修道人士，但基本法令还是懂的。”

“修道者禁止干涉凡人寿元——五宗修凡法令，这一宗最是严苛。”

“仙长若是想用法术、法宝替祖父治病，阿璟要感谢仙长的心意，”欧阳璟直视着平陵的双眼，“仙长法力高强，可能不惧惩治。但祖父只是凡人，躲不过究责。”

平陵笑笑。

“贫道的办法的确是用法宝治病，但也不全是如此。”

“看下方，”平陵缓缓停止往前飞去，示意欧阳璟看向他指的方向，“你可认得，那是何物？”

欧阳璟一直在注意着平陵，没有心情欣赏沿途景色。她向着平陵的指尖方向看去，发现原本只有浪涛的海面突兀地生出了一座小岛。

那小岛也生得奇异，圆圆的不说，岛周围居然没有半点礁石沙滩。目光所及之处就只有这一处小岛，它立在海中，简直就像是被谁从陆地上挖出一块地，搬来扔在海里一般。

但那小岛上并非空无一物，而是绿盈盈的，草木极其丰富。而最吸睛的便是一棵高约三丈，粗约半丈的灰树皮，深绿叶大树。它是这个小岛里最高大，强烈的海风也只是吹起了它的叶片，枝干稳如泰山。

透过被吹起的绿叶，欧阳璟看见了结在树上的嫩粉的果子。

“桃子树？”欧阳璟说。

平陵点头：“不错。不过并不是凡界的桃子。”

“此宝名为元桃，是吸收了日月精华的灵果，百年生根，千年结果。吃一只便可消除疾病，延寿十五年。”平陵告诉她，“但此物极其稀少，就连灵气充沛的神隙谷，万乾山等修仙圣地，也不见得能有长出一棵元桃树。而这棵树一次结了两颗元桃，是罕见中的罕见。”

欧阳璟一听，便也顾不得矜持，猛地盯着平陵，试图从他面上找出破绽。

“仙者要把元桃给阿璟，去治祖父的病？”欧阳璟不再做出天真的表情，“如果真如仙者所说这桃子可延年益寿，为何仙者不自己食用，反而让给阿璟？再者说，这个方法与违抗不得私自扰乱凡人寿元有何不同？”

“哦哟，你还真是聪明！”平陵捏了捏欧阳璟的鼻子，看她仿佛在看一只会说话的猴子，“如果不是贫道亲自探过你的魂魄，还当真以为是哪位修道前辈夺舍了凡人□□。”

欧阳璟一惊，他什么时候试探过灵魂力量？

这白毛玩儿阴的啊！

不过欧阳璟很快就平静下来。她的灵魂不属于这个世界，平陵当然查不出她的秘密。

再说，她已活了八百年，这个平陵三百岁不到，还不够能耐试探自己。

欧阳璟还是被抱在平陵怀里，动弹不得。只能别扭地行礼：“还请仙长明示。”

“璟娃娃，”平陵终于不再卖关子，收敛了笑容，“要不要与贫道做一场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