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儿一刻不敢停歇,紧着想快些走。
可身后的天儿脚步越来越慢。
杏儿不由得催促:“快点儿!”
天儿撒娇:“娘,我走不动了!歇歇吧。”
杏儿心里焦急,就怕山上的人发现她们跑了,来追她们!
“你也不是不知道你现在多重了!小时候娘还能抱着你,背着你,现在只能你自己走!快点儿的吧!咱娘儿俩是在逃命!可不是出来闲逛!”
天儿愁苦地跟着杏儿。
天刚微微亮的时候,两个人终于走到山脚。
杏儿暂时让天儿歇一歇,自己也靠着树缓一缓。
这个时间,正是旁沟村的村民们扛着锄头往田里的时候。
有那勤快的妇人也都趁这个时候浆洗衣裳。
人来人往,即容易遇见熟人,又容易留下痕迹。
杏儿这辈子都忘不了巧珍是怎么害了自己的,决计不敢再往人前走了。
她也不想让山上林天骄的人或是那陈小将军寻访到自己的行踪。
为今之计,还是先去之前的破屋躲一天,趁夜再走!
打定主意,杏儿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天儿:“咱们先回破屋,晚上再走。”
天儿累了一晚上,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机械地跟着杏儿。
荒废了三年,这破屋已经坍塌了半个。
杏儿辛苦围的篱笆院墙倒了。
院子里种的菜早就没有了痕迹,取而代之的是半人高的荒草。
杏儿捂着鼻子进屋。
陈朽的门框堪堪撑着半堵墙。
屋内水缸被褥都不见了,连那瘸腿的桌子都叫人搬走了。
杏儿让天儿和自己合力将门板抬出来。
深秋的天气,屋外不甚暖和,可屋里残破,是怎么也不敢待了。
坐在门板上,杏儿从包袱李掏出两个饼子。
她分了一个给天儿:“凑合吃吧,明儿个走出去了,娘给你买好吃的!”
天儿不情愿地接过饼,腹中饥饿,还是狼吞虎咽地吃了。
吃了饭,杏儿也有了力气。
她找了个背人的地方,将荒草除了,把门板拖过去:“那屋子住不成人了,咱们今天在这凑合一天。”
天儿还是不说话。
杏儿指挥他:“这村里认识你的人少,你拿这瓦罐去河里接点儿水,悄悄去悄悄回。”
杏儿递给他个破了口的瓦罐。
这瓦罐许是太破了,没叫人捡走。
天儿心里不愿意,可还是听话地去接了水来。
两人走了一夜山路,早累的不成样子。
略微吃喝了,就依靠着坐在门板补了补觉。
傍晚,杏儿看炊烟袅袅,各家都引火做饭了。
这个时候自己引火也不显眼。
她捡了不少枯枝落叶,堆在一起,燃了一堆火。
天儿去田埂边捡了几个地瓜。
把地瓜丢进火堆里,这就是二人的晚饭。
闻着地瓜的香气,杏儿终于有些开怀。
她乐呵呵地跟天儿说:“天儿,咱们暂且过几日苦日子。等找到落脚地,就收拾立整。咱们有手有脚,到哪儿都能活好!娘听说,今年是荒年,外面有不少流民。咱们去哪儿也说自己是流民,等找个合适的地方就赁个屋子,你也眼看七岁了,娘给你找个地方,学个手艺。那不都说了,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你学好了,攒些钱,再大了去个媳妇,咱们这辈子,可就不差了!”
天儿越听越苦,手里的饼和地瓜也不香了。
他一个小小的人儿,昨天才从一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野孩子成了将军的后代,正是美的时候。
今天就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了!
他无数次回想着爹的铠甲,回想着阿飞说他身体里流着将军的血,回想着阿飞让他带自己逛京城。
他不是个野孩子啊!
他也不是个平民百姓!
他是将军的孩子!
如果他从小生在将军府,一定有很多奴仆伺候他!
他一定和阿飞一样,走到哪里,都有人唤他“少爷”,给他行礼!
他不需要种地,不需要自己干活,只要跟着爹学武!
对!一定是这样!
怪不得自己那么喜欢舞刀!
这是自己血液里传承!
是爹给自己的天赋!
他的出身就注定了他是驰骋沙场的将军!
手艺人?
他不想做手艺人。
这是埋没了自己巨大的天分!
他鼓起勇气对杏儿说:
“娘,我......我不想做手艺人。”
杏儿的畅想被打断了。
“嗯?你不想做手艺人?那可是个好活计!嗯~不想做手艺人,那也行吧!那咱们就找一个不排外的村子,买几亩田地,修个房子,种地种菜,养鸡喂鸭,也过得不差!”
天儿疯狂摇头:“我也不想当农民!”
杏儿被天儿吓了一跳:“那你想做什么?”
天儿坚定道:“我想当将军!”
杏儿想都不用想,直接拒绝:“那不可能!你是学了几天刀,可想入伍还差得远着呐!再说了,即便当兵了,往上爬也没你想的那么简单!那书上怎么写的?生儿埋没随百草!上战场那是一不小心就没命!你......”
杏儿还想劝他,可突然好想明白了什么。
“你......你是不是......不想跟娘走?”
杏儿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心跳漏了一拍。
她从来没想过天儿会不愿意跟着自己!
三年了。
一开始,杏儿很没有当娘的自觉,她很不适用有个动不动就哭的娃娃跟着自己。
可她每时每刻不断地说服自己:他就是我的孩子,我生了他,要为他负责任!不管他是怎么来的,我自己首先不能做出抛弃稚子的事儿!我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我和野兽不一样!我必须养大自己的孩子!
杏儿不断说服自己,在每一个黑夜,每一个白天,不断说服自己。
不论遇见什么事儿,只要有不想管这个孩子的念头冒出来了,她都批判自己,咒骂自己,将自己骂醒!
勇敢地面对自己的和这个孩子的一切困难!
渐渐地,她也分不清是血脉相连,还是自己成功地说服了自己。
她终于完完全全接纳了这个孩子。
他睡觉腿担在自己头上,她就让他躺好,给他盖被。
他爱吃芝麻饼,她就早早去厨房等着,抢两个芝麻饼都留给他。
怕他被人嘲笑欺负,她就讨好阿飞,让阿飞带着他,护着他,日子久了,阿飞都认她做姐了!
他想学刀,她就多多地采草药,做止血散,偷偷送给那些士兵,就希望看在自己的面子上,他们对他好一点儿!
她终于全心全意为这个孩子考虑,全心全意到把他视作第一位的,自己都屈居在后了。
她攒这五十两银子,每每规划起来,都是给天儿买地,给天儿盖房,给天儿娶个媳妇,帮天儿操持家,帮天儿带孩子,指望着听天儿的孩子叫自己一声祖母!
可这一刻,杏儿才惊觉,天儿和自己是不一样的!
他不想做农民,不想学手艺,不想辛苦度日,不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
自然是不一样的!
天儿有爹!
他爹还是个小将军!
他当然是想跟着富贵的将军爹,做个英勇威武的将军!
杏儿一口气堵在喉头。
她站起来,愤怒地,想指责天儿。
你个不孝子!
我费尽心思将你养大,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因为你,我爹娘兄弟都抛弃了我!
因为你,我被全村的人唾弃!
因为你,再没有人愿意娶我!
因为你,我去哪儿都带着不贞洁的名声!
这么多年,你一个包袱,一个拖油瓶,一个麻烦精拖累着我!
你还不知满足,不知感恩,还嫌弃我穷,嫌弃我是个没本事的农民,嫌弃我带着你过苦日子!
我不如早早将你扔进山林,让那豺狼虎豹吃了你!
吃了你这叛徒!
我何苦委屈着自己管你吃管你穿将你养这么大!
我就该早早抛弃了你,嫁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生一堆不嫌弃我的孩子,过我热锅热灶,风不吹雨不淋的平凡日子!
杏儿气急了,瞪大了眼睛,抖着手,偏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天儿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娘。
他有些害怕,有些后悔说那句话。
他往旁边缩了缩,嗫嚅道:“娘......我......我错了。”
杏儿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
她努力平复这自己的情绪,想发出声音痛骂他一顿。
她努力顺着气,两行眼泪不争气的流下来。
她坐回门板上,让火温暖着她僵硬的四肢。
跳跃的火苗激起了她的生机。
她闭上双眼,感受着心碎,努力地想:
他和我不一样,他有个富贵爹。
想过好日子,想过锦绣日子,是人之常情。
我不过是个普通人,给不了他那样的日子。
他嫌弃我,嫌弃吧!
我可不就是个农民!
如今他想跟着他那个富贵爹。
也行,也好!
生下他不是我愿,让他跟着我过苦日子,也没有必要。
养了他三年,也算是我不欠他的了!
天大地大,我乔青杏去哪儿不能过好日子?
离了这拖油瓶,谁知道我过去什么样?
我大可以寻个丈夫,哪怕他残疾,哪怕他是鳏夫,只要凭着双手,我们一样可以过好!
是了!
对极了!
我这么勤劳能干!
也没有非要锦衣玉食,前呼后拥。
凭双手过个平凡日子能有多难?
行吧!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没必要为难他,也为难了自己。
想明白了,杏儿转过头:“天晚了,我不想走夜路。明儿个一早,我送你回山上。”
天儿正等着杏儿狂风暴雨地骂他。
可预想的骂没挨着,只有娘清冷疏离的一句话。
“娘......”
天儿不知道娘是真心想回去,还是太生自己气了,说的气话。
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杏儿此刻已经看清了他,对他绝望了。
“我累了,睡吧。”
天儿凑过来,挨着杏儿。
可杏儿已经闭上了眼睛。
天儿只好靠着杏儿,不敢吵她。
火光逼脸,热融融的,
天儿不一会儿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