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匆匆过去,寒冬初至。
云笙回到山院时,经过码头,见许多年轻力壮的男人们都在卸船。足足十大船粟米,还掺着两三船的精米,都是用来过冬的。
云笙停下脚,问罗纲道:“以往岛里每年都是这个时候屯粮吗?也这么多?”
休门岛地处偏远,四周都是浩海,水汽充沛,所以岛上土地硕沃肥健,这些年能开的荒地都已经垦了出来,连梯田上都种满了庄稼。男人们在外面做生意,老人便带着家中女人和孩子侍弄些蔬菜和粟米,忙时再去信让自家男人回岛帮着收割,收割完,再送男人们离开到江门去做生意。
因为地方有限,云笙知道这里不能完全做到自给自足,她查过休门农事的日志,依照往年惯例,多了再额外采购五大船便够过冬了,绝对用不了这么多。
罗纲也不清楚,他只负责岛上部分治安,农事一概不沾,“往年是秋初便开始了,陆陆续续冬日里也有,但今年很是不同,这已经是第三批了,估摸着是上京的战事导致各地粮价有所攀升,所以公子想多屯些,冬日里能不出岛便不出岛了。”
她刚来岛上时便听到了,这些农事都是七大山主之一的云景山在管。
“云老已经到了?”
罗纲点点头,“公子请了七大山主入堂一叙,说是有要事相商,又叫属下请六小姐你也过去。”
这休门岛上除了岛主外,还有十二堂主,十二堂主往上有七大山主,堂主们负责赚钱和与外界沟通,山主们则负责岛上治安和平衡运作。
休门岛上分布七山,每个山头都是一个姓氏,都是以族为单位过着自家的小日子,只有每月中旬公子传唤时才会聚集到一起。
今日不是月中,也不知公子有什么吩咐,一路上都能听到人们的议论。待云笙到了厅堂时,见堂内乌泱泱坐满了人,除了七大山主外,各家年长些的管事也在,管事又带了各自手下得力的干将。
这是要做什么?
云景山先开口,“朝廷现在是彻底乱起来了。早先幽州军持皇帝诏书和虎符以‘擒拿叛贼’为名发兵,不料却与青州军相持在了半道上,宣平伯带着禁军援助,两对一,直接将幽州军打回了老巢,现在双方已经养精蓄锐多日,上京城里传来最新消息,只怕咸奉帝已经凶多吉少,依我看,咱们不妨趁机夺取江门,日后也不用再战战兢兢躲在休门这王八壳里过活。”
“云山主慎言!咱们现在处境是比过去好了些,可月州指挥使邓邈和泉州总兵夏侯顺可天天盯着咱们呢!一旦咱们迈出这座孤岛,只怕朝廷水师顷刻便至。”一位圆脸的老人反对道。
“咱们又不是要造反,不过是趁着这乱子能多得些好处罢了。”云景山不服气。
正说着话,门外有人报:“六小姐到。”
讨论声戛然而止。
云笙眼神微微沉了下,朝在场众人扫了一遍,上前去朝众人行礼,“公子,诸位叔伯。”
宋辰安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长衫,眉眼间有些倦色,但挡不住眼角间的芳华潋滟,抬抬手,示意她站起身,又同一旁侍女道:“为六小姐看座。”
云笙坐下来后,察觉周围总有目光在自己身上扫视,她也不抬眼,只眼观鼻鼻观嘴,等着宋辰安的垂训。
果然有人按捺不住先开了口,“方才六娘未至,彭老提议由你去剿灭烛天雄,我瞧着不大妥当呀!”
彭鹤如今对云笙这个徒儿可是满意得很,上次听说烛天雄那厮竟敢越过他们这些长辈,直接对着他膝下的小辈动手,当即气得便要带人出海,却被宋辰安拦住了。
劝他道:“你教了她这么长时间,总要看看她学了多少保命的本事,若是连区区一个烛天雄都对付不了,日后如何担得起那件事?”
彭鹤想想也是,可左等右等却总等不来消息,直到三个月前海上回信传来,他这才知道这丫头竟引了朝廷的人来,直接将那明月湾的财路给切断了。
只是未曾料到这烛天雄还是逃了。
自己的仇自然还是亲手报才更解气。
彭鹤冷哼一声,道:“漆山主什么意思?这岛上谁都知道,那烛天雄似丧家犬一样败北而去,皆是因我徒儿手段高明之故,目下趁着对方元气大伤,咱们出手整治并了他的明月湾是头等大事,六娘同他交过手,熟悉他的布局,自然是最好的人选。”
这七大山主实则全是前夏朝留下来的旧臣,当年夏朝覆灭时,为了活命便都自愿入了不良者,所以每个人都是喝过牵机的,这东西疼起来要命,幸好多年前公子深入北渊,救了那神医翁鸣回岛,不然随着牵机解药的渐渐流矢,他们只怕早就疯魔至死。
因了这件事,大家这才集体推选宋辰安成了岛主,只是人多的地方便有不同意见,关于宋辰安做岛主这件事,也不是人人都能信服。
这位漆山主便是之一。
“说是如此说,可毕竟就是个丫头片子,这争强斗狠是男人们该干的事。再说这明月湾地处偏远,穷山恶水,周遭遭大雾常年侵蚀,也不适合她们姑娘们踏足。”
云笙不说话,抬眸注视着宋辰安,她想知道这件事他的看法。
宋辰安也注意到了她,两人全部的目光在一瞬间交替。云笙懂了,站起身,朝诸位山主行了个晚辈礼。
“诸位叔伯,”她先表明了自己态度,“这烛天雄是我先遇到的不假,但脱困全仰仗诸位往日名头,听闻早些年休门和明月交战数次,想来正是诸位领兵的余威震慑到了他,这才能被我唬住。我一个小女子能在上次那般艰险的情况下脱身,自然全是仰仗诸位。”
她俯身,朝在场众人深鞠。
小辈谦逊识礼,他们做前辈的便不好再开口为难。
这些年良主下落不明,他们在这小岛上过自己的安生日子,大多数人早生了奢靡之心,可前朝留下来的任务也不是全忘了,只是比较起那些,他们更喜欢现在的日子,所以便都将复兴大业那件事压制在心底。
现在的日子很好,如果身上的毒素能彻底清掉更好,若清不掉,死便死了,至少自己的晚生后代能平安活下去。
所以对于云笙的到来,他们很是抗拒,岛上流传的消息里,其中说得最多一条便是说她乃良主赵嫣之女,可他们记得当年赵嫣想带着他们投靠昭武将军陆楷瑞,当时那人手持兵权,正如日中天,二人也是如胶似漆,难舍难分。
他们深恐良主会被邺朝肱骨引诱,所以便自请将门下族人们遣散,让人流落到了各地,只留下了一小部分供良主和陆楷瑞差遣。
这良主呢!虽对他们几个人不满,但却也不是刚愎自用的人,对于他们的建议还是能听得进去的,所以见他们将人拆散分散到各地倒也没有阻拦。
而后这陆楷瑞又立了几场战功,昭武将军荣升为镇北大将,良主还曾怪过他们识人不准。
后来牵机的解药被岛中一位匡扶前朝的狂热之徒全部销毁,留下来的药方他们试了多次也不能达到以往效用,渐渐的,有人又提议起来。
说这是末主赵恪早留好的后手,他们如果不能沿着他设想的那般努力匡扶前朝,他们的牵机便会一日日地严重下去。
其实前朝末主留了很多人,真正的药方究竟在谁手中,大家根本不得而知。
甚至这药方有没有大家也不知道,因为很多人都说,这些药方随着前朝覆灭,其实早就遗失了,他们拿着仅剩的几粒解药配出来的,根本不能彻底清除大家身上的毒素。
再后来有一日,暗桩突然传出消息,说是良主失踪了,走之前留下一女,只是这孩子那时身在何处,大家都不知道。
直到前不久,岛主宋辰安突然带回来一个姑娘,私下里同他们说,这便是良主之女,还望大家能齐心协力栽培她,以求将来能承继这组织。
笑话,这良主都失踪这么久了,难道凭着这一个身份未明的丫头片子,当真能号令他们再次将前朝光复大业拾掇起来吗?
赵嫣是前朝皇室庶脉的一支,可她的女儿不过是和陆楷瑞媾和生的野种罢了。
“既知道自己本事有限,我看这会你不来参加也罢!还是回自己院里,种种花养养草,也好过听这些听不懂的大事,倒叫你头疼。”
云笙掀眼看他,见这人方脸浓眉,生得脑满肠肥,一看便是游手好闲之人。这会,各个山头的山主们参加还带着自家族里的年轻一辈,应当都是想在宋辰安面前露一露脸,好能揽些差事,增长些见闻和能力。
说白了,大家已经习惯这样安逸的日子了,又有谁真的想去再集合不良组织匡扶前朝呢?
再说云笙,她虽然不懂如何攻城掠岛,但她手上能人多,再说若当真打不赢,不是还有师父彭鹤在。
“种花养草确是我们女儿家所长,但这些大事倒也不会叫我头疼,漆山主不想让我承继这差事,无非是怕我搞砸,再将那烛天雄给引到休门来,引狼入室,我说得可对?”
漆羡之哼了一声。
云笙转过身朝众人洪亮道:“我手上有一人可用,可在拿下烛天雄后,以他为献祭,上表朝廷,洗净我们身上的水匪污名。”
众人都瞪大了眼。
这怎么可能?这样大的事,便算是他们这些老东西都不敢夸这海口,只因他们本来就是匪,前些年朝廷已派兵来剿过好几次,不过仗着这地形有力,这才侥幸逃脱,若当真能与朝廷握手言和,还是在兵不血刃的情况下,怎么可能他们连休门岛的门都不敢迈出?
“你抓回来的那人?”
“正是,此人是锦衣卫指挥使蒋兰煦,他与上京各方都渊源颇深,可以代我们上表降书。”
“你有什么主意?”宋辰安眼睛看过来,“说说看。”
云笙:“我查过此地地志,休门岛附近有其他几个大大小小的岛屿,我们可以一次性将他们都和并了,再拿下烛天雄,然后以此为契机,向朝廷称臣。”
“现在上京已为梁王所获,咸奉帝下落不明,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被人救走了。根据咱们岛中暗探传回来的消息,瑞王已经到达幽州,目下整合幽州各个卫所,就等着和梁王决一死战,这个时候咱们要向谁称臣?幽州还是上京?他们现在可都不是正统。”
“各去一封表书。”云笙目光中微闪,不容置疑道,“梁王目下得了那个位置,可名不正言不顺,现在看来瑞王对那个位置亦不是淡泊视之,这个时候,两方都是用人之际,都腾不开闲暇来管下面的事,连泉州总兵夏侯顺都跃跃欲试,这阵子招兵买马,又招募了许多新兵,你们说梁王或是瑞王还会管咱们投诚是真是假吗?”
“妙啊!”彭鹤拍腿,“咱们去两方降表,便算有一方拒绝了,另一方至少还有机会,此其一,其二,即便两方都收到了,这个时候毕竟不敢过分声张,毕竟现在多一分安稳,于他们两方各自胜算便多一分,所以大概率拿到咱们表书,两方会抢着宣布赦免,我们水匪身份一除,日后走到哪里也再不用偷偷摸摸的,而咱们虽然说降服朝廷,可现在朝廷自己个还分不出谁是正统呢!所以咱们的三万人马还可以继续留在自己手里,待日后哪方获胜后,咱们再去上京述职不迟。”
他这一说,大家立刻明白过来,许多聪明人脑子一转便明白了这其间的好处,当即眼神中透出几分跃跃欲试来。
“我看行。”
“我也觉得可以。”
正在这时,外面突然有人报:“岛主,抓到了三名贼人,对方声称是明月湾的。”
宋辰安眯了眯眼:“六娘,看来你这计策已经有人提前用上了。”
这样一说,大家更是觉得此计可行,当即表示收复烛天雄由陆云笙去做没有异议。
结束讨论后,宋辰安将云笙留了下来。
“你最近如何?”云笙斟了盏茶,送到宋辰安手边。
他看着比上次更憔悴了,脸颊四周有淡淡的青色,眼底深处渗出丝丝红意。
快四个月了,她的那些蛊血想来早没了作用。
云笙转过身,从怀中取出映月送她的那把匕首,轻轻在手腕一划,滚烫的茶水浸了鲜血,泛出阵阵腥气。
“你做什么?”宋辰安察觉她的动作,将茶盏拨到一边,“拿开,我不需要。”
云笙将茶顺着桌面又推过去,手指摁在伤口处,淡道:“左右这血已经割了,我就放在这儿,你喝或是不喝,自己定。”
顿了顿,又道;“其实我这次原本不想回来,之所以回岛,是有件事想问你。”她将袖口挑开,将手腕上的红线给他看,“烦请三哥告诉我,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