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潮一层又一层,年长的惦记着家里那点口粮,都往家赶,年少的又担心自己被抓到上战场,都往城外跑。可城内惊变,守城的官兵早换了人。
城门锁死,人,自然是出不去的。
很快,街上便布满了官兵。一名校尉骑着高头大马,在开过道的路中心行走,对着道旁缩成蚕蛹一样的百姓道:“尔等无需惊慌,今青州兵地招募新军,只需每家每户献出一人即可,另每户家中多余口粮全数上缴....”
知府被杀,早在这城中传遍了,百姓又不傻,哪有正儿八经招募新兵是在半夜?分明是反贼人手不够,在满世界抓壮丁。有人期期艾艾提出质疑,不过须臾,便被那些当兵的斩在街口,乌泱泱死了一大片。
这下街道彻底安静下来。
云笙等人和百姓们跪在一处,还有些恍惚,看了一眼那些尸体,只觉反胃又可怜。
一旁响起‘谢恒’略显低沉的质问,是对陆翊枫的。“方才若你不上台逞这个能,目下我们早回了寨里,哪里又能摊上这些麻烦事?”
巨鲨寨在城外,这些人起事匆忙,当不会将手伸得到处都是。
可陆翊枫正闹心,“谁能料到发生这样的事,我又不是你,也不能看着那人被打死吧?”
蒋桓讽笑出声,“我看是你瞧人家小姐生得美艳,这才假借狭义之名上台争锋。”
方才一时混乱,好多人都跑散了,他们以为叶家堡的人早跑了,没料到这堡主和大小姐却就在身后,听了这话,响起一阵轻笑。
三人回过头,见叶堡主笑着说道:“爱美之人,人皆有之,谦儿也算有眼光的。”回过头嘱咐弟子们,“护好小姐和姑爷,谁出事他们二人也不能有事。”
这么快就已经将陆翊枫当成自己人看待了。
陆翊枫只觉七窍里开始往外冒烟,“叶堡主不觉得就这样将爱女许配出去,有些过于草率了。”
叶雪薇听出他话里的不乐意,“你是不是不想娶?姑奶奶我还不想嫁呢!要不是....”
“嗳,”叶堡主拍了她头一下,小声嘀咕道,“你这都相了五回亲了,都是亲事刚定下来未婚夫就没了,现在好不容易再遇到这样齐头整脸的,脾气可得给我收住了。”
他的爱女虽是个刁蛮克夫的命数,却生得异样美丽,姑爷惜花,倒是个风雅之人。嗯,对他的胃口。他这一辈子都是同那些莽夫糙汉打交道,夫人总抱怨自己不够心细,不懂得疼人。他自然想为爱女寻位不一样的姑爷,只是他们都是些江湖人,江湖人逞强斗狠已是常态,他自问也招惹了不少仇家,所以这姑爷的人选,性子不能太糙,但又不能是个任人欺负的软蛋。
这小子看着哪哪都好,配得上自己的爱女。就是有一点,直到现在也没交代自己来历,他有心套话,又无从下手。
还有就是不知他家里人好不好相处,能不能和薇儿处得来。
陆翊枫右手握住剑柄,脸上涨得通红,可他不能和辈分更高的叶堡主计较,也不能同女人扯皮,便转过头怒视着蒋桓,“你胡说八道什么!”他才不是为了那叶雪薇,他看了一眼云笙,唯恐她误会,急着解释道,“我虽算半个巨鲨寨的人,可这些年在青州总共也没待几天。”所以在叶雪薇报出大名时一时没想起来,她就是那个鼎鼎大名,一鞭能抽翻十几个师兄弟的娇蛮丫头。
青州这地界,有名气的江湖帮派就两家,一是叶家堡,二是巨鲨寨,只是两家路子不同,叶家堡走得是镖局的营生,巨鲨寨嘛!早先劫富济贫过活,名头打得响亮,也是近几年顾老寨主转了性子,走了正儿八经的生意路子,这才在江湖上有了名头。
叶堡主是个九转玲珑心窍,当即道:“早便对顾老寨主钦佩,只是一直无缘结识,原来三位竟是巨鲨寨中人,幸会幸会!这下好了,我本担心薇儿这丫头嫁过去会受苦,既是有顾老寨主看顾,那我便一百个放心。”
陆翊枫听到这话,顿时一个头两个大。男子汉行走江湖,对自己身份都遮遮掩掩的,确实不够光明磊落,可他又不想惹这麻烦上身,观察了一番前面的官兵,拿捏着声调婉拒道:“多谢叶堡主加以青眼,但恕这桩亲事我实在不能答应,家中外公对我的亲事早有安排....”
“那正好了,待这桩事了了,我们一起去见他老人家。”叶堡主已经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都是要将这顾谦绑回堡里去的。年轻人嘛!刚开始不怎么乐意也正常,处着处着便有感情了,这方面他最有经验了。
想到这儿,信心满满,拍了拍陆翊枫的肩,“我一定有法子让顾老寨主同意你们两人的婚事,你这些日子只管备婚即可。”
他身后隐在下人中的叶雪薇虽昂着头,但姑娘家听到这话却红了脸,显然内里对这桩亲事也是满意的。
陆翊枫还想说什么,还是云笙打断了他,“二哥,你看那儿。”
那群官兵手上拿着纸,正在人群里比对什么。
“他们好像在找什么人。”陆云笙道。
蒋桓垂首,“他们这般明目张胆地当街拿人,只怕上京哗变已成定局,局势掌握在叛军手中,皇上必然要向外寻援,或许那些人便是在找宫里的人。”
“送信的?”
“对。”
云笙动了动身子,跪得久了,这腿脚都麻了,“若宫里当真有送信儿的人出来,想必调兵的诏书和虎符也在那人手中。我说这些官兵为何这么奇怪,便算是起事,也应当暗中行事,哪有这样明目张胆的,看来他们是确信上京已是囊中之物了。可上京有变,宫里就算求救,也应当去更近的幽州才是,怎的却派人来了青州呢?”
蒋桓想了想道:“是梁蔚。皇上这些日子对他愈发信任,也许是受到了他的干扰也未可知。”朝她身边看了看,忽然问道,“你那个小护卫呢?”
云笙不知他为何会注意到映月,‘噢’了一声,“我交代她去忙别的事了。”
“梁英和重霈今日启程押往上京,那位苏姑娘不会正好与他们同路吧?”蒋桓凝望着她,目含探究。
云笙莲纹袖中的指缝紧了紧,转过头觑了他一眼,神色也凉了下来,“阁下还是想想如何摆脱现在的困境吧!咱们就这样被钉在这儿,他们这样一点点搜寻下去,迟早会轮到我们,我们姑娘家倒是无所谓,只怕到时被抓了壮丁,你想跑都跑不了。”
这个倒是。
蒋桓看了一眼天色,道:“不急,最迟辰时,这城门必开。”
叶雪薇很好奇:“你怎么知道?”
蒋桓没有回她,还是一旁云笙接了话,“姐姐有所不知,这青州百姓都知道是梁王谋逆了,想来这些官兵们也没藏着掖着。历来起事,总要先控制住禁宫,如此才能不让消息外泄,这种事捂着瞒着尚且盖不住,何以他们这般大费周章地在街头捉拿壮丁呢?这说明什么?”
叶雪薇重复道:“说明什么?”
云笙:“说明他们在借着闹大动静掩盖其他行径,比如暗中搜寻送信之人。可时间紧迫,上京情势正乱,叛军也正需要青州卫的紧急支援,是以明日一早他们能不能寻到人,都要出发往上京去,届时这青州城会变成半座空城,只会留下一小队人马看管,咱们出城也就容易多了。”
叶雪薇恍然,“所以,他们抓壮丁,又四处搜刮粮仓,就是为了掩盖他们在寻找上京送信之人的假象。”
“只是其中一个方面,古来起事,两方面东西必不可少,一是源源不断的粮食,二是兵器。这青州作为北方最大的粮仓,拿下它,叛军自然便无往不利了。”
叶雪薇点点头。
蒋桓道:“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寻到上京的送信之人,唯有如此,才能拿到皇上手书,调动幽州兵马入京。”说到这儿,他不由站起身,朝人群中望了一眼。
云笙看他一眼,道:“这是你们朝廷中人该考虑的,我们江湖人现在只考虑如何避免被抓了壮丁,撑到明日晨起便可。”毕竟这些人抓壮丁充盈兵卒也是真的,她可不想让唯一的兄长被抓走。
朝四周看了看,发现身后不远是间染坊,染坊分为上下两层,倒是很隐蔽。
若能悄无声息退到里面就好了,云笙思考着,突然发现拐角的人群中一人抖成了筛糠。方才是人多,大家又齐压压低着头,看不真切,此刻调转了方向,,那人正撞到她的视线里来。
她看到了,蒋桓自然也看到了,两人交换了下眼色,蒋桓突然伸出手,朝那两名官兵脚底丢去了两粒石子,同时和云笙将位置调换过来。那官兵正拿着画像一个个比对,不妨脚下踩到石子,没有站稳,啪的一声,摔了个狗啃泥,当下怒不可遏,将附近的百姓全部揪了起来,一个个搜身。
蒋桓顺势又丢了几颗石子,又有一批百姓被揪了起来。如此面前挡住了一层人墙。
就这么晃眼的功夫,几人逃到了染坊内。
蒋桓将方才顺手从人群里揪过来的男人往地上一扔,“抬起头来。”
这小哥穿青布棉衫,脚上却蹬着官家的黑色皂靴,头发打捋,也不知多久没洗了,就这么油呼呼飘在额前,脸上也都是青紫交接,想来吃了不少苦,朝他们一味作揖,“求你们千万别杀我,我就是青州人,不是上京来的,真的,我不是上京来的。”
蒋桓听到这声音登时错愕,“你.....”突然意识到什么,猛然转过头,只见云笙亦是扑闪着一双大眼睛,惊奇望着面前人,倒是没有看到他的失态,只盯着那小哥问道:“你不是虞小公子嘛!怎的流落到青州来了?”
虞愃见到熟人,当即抱着她哭出来,“我总算见到熟人了,还以为我小命就要交代到这里了。”
这里也不安全,那些官兵在挨家挨户地搜,他们也不好在这里多呆,云笙指了指二楼道:“先上去。”
到了二楼,虞愃先找水喝,待喝完足足三大碗,这才从怀里取出一件东西,慢慢放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