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让烛天雄那厮逃了!”一名威风凛凛的武将站在船头,望了一眼敌人逃走的方向,转过头同顾明道,“不过今日能擒住重霈这厮,也算大功一件。说来,还多亏了诸位侠客的鼎力相助。”
一面说,一面用眼光朝一旁的人群中瞥,这人怎么看怎么像虞太傅的那名亲传弟子,说来他也算虞太傅的半个弟子,与那人还打过照面。只是如今那蒋兰煦走了锦衣卫的路,想来应该也不会出海到这儿了。
巨鲨寨这几年在民间行事愈发低调,不但一改往年中四处挑衅刀客的做派,还分设了几处粥棚,每月初一、十五定点施舍城内外流民,名声逆转。况且今日又是租船出海,船上也未挂棋子,所以这武将也只是怀疑了一下,便信了江湖上四处行侠仗义游派这个身份。
顾明也不揭穿自己,只幽幽一笑,将手中长剑落入回鞘,道:“我等为将军所救,自当为朝廷剿匪出份绵薄之力。”
这武将是近日刚被提拔上来的,还未习得官场上那些不好的风气,见面前这人行止做派磊落豁达,又练的一手好剑,便多了几分好感,看了一眼顾明身后的船只,“贵派这船怕是修不好了,若不介意,不若由我捎诸位一程,诸位要去往何地?”
顾明平日里也与官场上的人打过几次交道,只知道文人啰嗦,武人蛮横,不成想今日碰上的这一位倒是个儒将,点头应承下来,“青州,如此,便多谢将军了。”
问起大家的来历,顾明挑拣着介绍了一番,只说自己这一队人马是出海的商贾请来的镖师,云笙她们自然是东家,自己则和多名剑客一路护卫,因着了烛天雄这厮的道,这才险些被乱箭射死。
倒是有官兵配合着查验路引。
“青州来的?”
顾明点头,“以为我们船上有巨款,这年头谁做生意还带那么多银子在身边。”含笑说,“倒是累得将军您跑这一趟。”
武将听完,随即让下属到重霈所在的大船上搜查了一番,除了巨额不明的脏银,还查出了几箱硝石的边角料,登时大怒,“这群野獠,竟胆大包天、意欲谋反。来人,去取我的笔墨来,我要将这边情况尽皆成文,尽快上呈京中。”
待吩咐完,又将整船上的伤员看了一遍,询问了几人问话,被绞住的人里多半是休门岛的人,自然不会揭穿自己也是水匪的身份,当即闷头大喊:求官爷做主,于是倒是蒙混过关了。
武将命人将他们一股脑都给放了,又赏了一间底舱供众人休息,他自己则和‘受害东家’云笙打过招呼后,便让人清扫战场,自拉着相见甚欢的顾明喝酒去了。
换了船,重新起航,云笙先去与罗成贵几人碰面。
朝廷此次剿匪下达的军令匆忙,武将又是受了故人暗信,这才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贸然出海,想不到刚到近海,就看到烛天雄所在的大船以重器连弩射杀这群江湖人,他自然先入为主,看到船舱里被缚住的罗成贵等人便相信了他们是受害者,况且之前烛天雄下令搜刮附近沙船的钱财,也确实绑了几个穿得体面些的百姓在内,他们混迹其中,身份倒是没有引起怀疑。
“小姐,”霍一舟抽抽搭搭道,“属下还以为您被那烛天雄给......”
一旁的陈牧冷漠看了他一眼,“都说了小姐是有福之人,定然会安然无恙的。”
云笙听到他们斗嘴笑了开来,“大家都是有福之人。”
经了此次一场大乱,她发现身边的这些人凝聚更强了些,尤其是陈牧,也变得愿意说两句话了,目光躲闪看了她两眼问道:“小姐肩上受伤了?”
云笙一怔,扭过头,见左肩玉白的衣衫破开,露出里面一点猩红,她用手指压了压,痛觉不大,‘唔’了一声道:“伤口不深,估摸着是被连弩震开的木屑片子划到了,不妨事。”
陈牧从怀里掏了掏,递过去一个小白瓷瓶,“我这里尚有几颗治疗外伤的药丸,小姐可用温水化开,内服外用皆可。”
云笙接过来,盯着那瓶塞口子,眼神有些茫然。
陈牧神色不大自在起来,扭过头,“小姐若是怕有毒,大可不吃。”
云笙连忙解释,“我并非是怕这药有毒,只是我自小生病次数太多,大多常见的草药于我并不起效。”
陈牧抬眸,有一瞬间讶然,“竟有这种事?”
云笙心道,是啊,我也是刚知道自己体内住着位活阎王呢!都是它搞的鬼。可她不想蛊虫的私隐告知他人,便将药瓶收好,推过去几身干净衣服,“都是些下人穿的,但好在比你们身上的干净,你们分着穿穿,待到了青州,咱们赁了自己的院子再去采买合身的。”
罗成贵刚灌了两壶茶,听到这话疑惑道:“小姐,咱们不去月州了?若不去,回休门也好,公子和先生这时候只怕急坏了。”
云笙站起身,清晨的余雾丝丝飘荡在姑娘家如云的发髻间,一动,似光影逐舞,她笑了,脸上闪着煜煜的光辉,“老罗,这一次你要彻底在公子和我之间做选择,还有你们,”她转眸,看向一旁的罗纲和罗平,“你们也要做选择,以后是做我的人,还是继续做公子的耳朵,当然无论你们怎么选,我都会让你们留在我身边,但你们的选择决定了接下来我将如何面对你们,我陆云笙身世漂泊,也非什么绝世良才,但自问做生意这一窍还是有些心得的,你们若跟了我,日后我每添一笔生意,都会按照股东分红划给你们,是选择休门还是选择我,你们仔细想清楚。不急,我容你们几日,在这艘战船抵达青州前回复我便可。”
罗成贵低下头,罗纲和罗平相互看了一眼,而后面的霍一舟和陈牧则默然站起身,坚定地走到了她身后。
片刻后,罗成贵上前朝她揖手,“属下入休门晚,与岛中十二堂主交情有限,可那年饥荒,先生曾实打实救过属下一条命,若小姐承诺,日后行事绝不伤害公子和先生二人,属下自当为小姐肝脑涂地,还有在江门的钱见山,他亦可唯小姐所用。”
“我们兄弟二人亦是。”
云笙点点头,“这个自然,无论何时我都不会做对不起公子和师父的事。”又笑了笑,“亏得罗掌柜今日有了这番说辞,否则我心亦难安。”
我心亦难安,这话一出来,围起来的几个人都笑了。
“一场劫难,消弭无形,值得庆贺,可惜没有好酒,只能干对着外面的咸风瞪眼,未免不美,不美呀不美。”霍一舟俏皮道。
“这有何难?”映月从外面进来,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真带过来一壶酒,另一只手还顺过来了几只酒盏,“咱们主仆几人既交了心,那便从六娘开始,一人饮它一大碗,谁也不许怂。”
“谁怂谁孙子!”陈牧先接过来给自己倒了一碗,一仰头,慢慢一大盏白酒下肚,顿时唇红齿白的青年成了上蒸笼的蟹,脸颊酡然。
“喝!”他呼道。
不大的船舱,登时推杯换盏起来。
云笙也被这情绪感染,一连饮了三四盏,连不胜酒力、上了年纪的罗成贵都被两个儿子怂恿着灌了三盏。
直到午时,云笙扶着船柱出来,想去自己房间,不料中途碰上谢恒在和那武将说话,见他二人有三分熟稔,摇摇晃晃上前道:“将军大人,谢.....谢....”
“谢恒。”男人忍不住提醒她,对面的武将见此,忙拱了拱手,“既然蒋....谢兄另有要事,那本将便先去了。”
谢恒也就是蒋桓,拱手道:“将军请便。”
云笙醉得不轻,思路却很清晰,“他方才要叫你‘蒋’蒋什么?”
蒋桓心里默念:希望她睡一觉起来就全忘了,可转念又一想,唇翘了翘,不了,还是保佑她头疼半日,如此也长长教训,看以后还敢喝酒不敢。可动作却很轻柔,将她虚揽了几分道:“陆小姐喝醉了,所以听错了,他方才是叫我的字:降衡。 ”
云笙抬起雾蒙蒙的眼睛,上下打量了蒋桓一遍,脸不对,那个人的脸更白净些,鼻梁更高些,唇色更深一些,眼前这人美则美矣,却有些面皮枯黄之态,如冬日的枯草,失了水分,所以任凭深邃的五官在脸上,搭配起来也只能泯然众人了。
蒋桓看到面前的姑娘摇摇晃晃,樱粉的唇瓣上下动了动,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他的右肩,瓮声瓮气道:“谢恒,谢降衡,好奇怪的名字。”
蒋桓心道,这名字若非确有其人,他也不想顶着别人的一张脸与她相见。他站在甲板,眺望海平线,嗅着女孩身上散发的若有似无的碧竹香气,突然有那么一瞬间想将这时光留住,只要这一刻便好。
眼前走马灯一样闪过这近一年发生的所有事,他自问初始确然是拿她当个物件看的,一个琴姬,若非身体里流着陆楷瑞的血,他压根不会在她身上费心思,直到那场大火。
上京的那场浩劫持续了一整夜,多少妇孺孩童被休门人放出来的死囚荼毒,他一面砍杀那些死囚,一面在人群中追逐她的身影,直到看到她上了宋辰安的马,连回眸一眼也未施舍给他,他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女人不是一汪水,而是一把利刀。她的无形无色,全是用来迷惑人的心智的,一旦时机一到,她为了想做成的事,便可以瞬间斩杀掉。
在此之前,她会一直隐忍,隐忍到不惜献出自己身体。
想起那一夜,蒋桓忽感到有些意乱。直到现在,他才不得不承认,那一夜或许已经成了他二人之间再难逾越的鸿沟。那是一个姑娘家最为屈辱的一夜。
他伸出一只手,托在女孩脸颊上,“你困了,我送你去休息,好不好?”
他的声音很轻,似片片白云,云笙却莫名起了火,一把推开他的手道:“要你管!”
她的鬓角突突直跳,自己不怎么能喝酒,她一直知道,而且自从在摘星楼那一夜后,她曾发过誓,再不碰酒了,可今日高兴,不知不觉便多饮了两盏,逆光看着对面的两个人影渐渐重叠,讽笑出声来,“两个谢恒,哈哈,两个蒋桓,都一样自以为是,一样冰冰冷冷的。”
说完还向后摇晃着退了一步,蒋桓又伸手手,突然心头一跳,忙收了回去,就听到身后响起陆翊枫火爆的呵斥声,“姓谢的,你爪子干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