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隆冬消散,初春伊始,园中的冰湖渐融,湖泊四周的垂杨柳,枝尖嫩生翠黄,不时莺歌燕舞,一片春情绿意的热闹景象。
一晃月余,云笙以养伤为名,什么活都不用做,什么人也不用见,平日里除了偶尔指点一下蒋钰的指法外,便再无别的可忙,于是哄着这丫头,带她将这园子来来回回逛了四五遍,构造也摸得差不多了。
手上的伤原本就是做戏,不过浅浅一道小伤口,蒋钰前前后后又送来了那么多去疤的膏药,日日涂,精心养了这么些日子,早就恢复如初,连个红印都没有了。
宋嬷嬷却有些看不下去了,再三催促她,“主子这些日子公务繁忙,不是宿在卫所,便是宿在书房,身子都亏了不少,你眼看身子大好了,我让厨上做了些糕点,今日主子一进门,你便端去给他。公务是重要,可他的身子更重要,你瞧那梁王,打小和主子一块长大的,一般的岁数,光庶子就生了三四个了....”
林林总总的,听得云笙直闹心,占了人家名分就这点不好,云笙一面口头应着,一面将书签塞进书中。
蒋府这园子听闻之前是安乐郡主的陪嫁,转赠给蒋桓之母崔氏时,旁的东西没留下,倒是留下不少藏书,大到兵书、民生,小到一个器皿的烧制,账目的平衡,应有尽有。
云笙自小被拘着读书,就很反感,可现在没人拘着她了,却又念起读书的好处来。书中有没有黄金屋和颜如玉不知道,但书中确实能寻到让她心静的法子。
拗不过宋嬷嬷,黄昏时云笙端着糕点,轻车熟路到了蒋桓书房外,里面她虽没怎么进去过,但这些日子托蒋钰的福,外面转了好几圈。
她知道白日里蒋桓不在时,书房都是上锁的,只在酉时一刻,郎林进去打扫时开启。而蒋桓如无突发状况,也会在酉时过半回到府中,也就是说打扫完到蒋桓回府这段时间,书房的门是开着的,当然会有亲卫把守,但总算不是铁板一块了。
云笙一面走一面看了看手中的食盒,糕点是宋嬷嬷早就准备好的,一道红豆糯米糕,一道金丝枣泥小卷。据宋嬷嬷说,蒋桓在书房进食讲究,那些酥烂的,一碰就掉的糕点是万万不可端进去的,这两道糕点味道浓郁,又软糯香甜,很适合案牍老形太久,嘴巴里没味道时享用。
不过他的口味云笙也不太在意,她关心的是这两道糕点能不能让自己成功进入他的书房。
待到了书房外,见外面果然伫立着两名亲卫,都穿着青绿色的锦服,手持长刀。
“大人可回府了?”云笙笑了笑,同亲卫道,“两位可识得我,我是……”是陆姨娘,这几个字没说出口。被别人称呼是一回事,自称是另一回事。想到自小被逼着读了那么多书,而今不是被困在教坊,便是囿于这内宅,云笙就有些气短。
“陆姨娘,小人们自然识得的。”一名亲卫替她补足了这句,转过头看了伙伴一眼,方才大人进去前,特意叮嘱过,谁也不能靠近这书房,可眼前这位可是他们大人的新宠,他们哪里敢得罪。
两人打了一番眉眼官司,还是左边这位更镇得住些,稳重道:“大人尚未回府,姨娘不便进去,不若还是等晚一些再来。”
云笙沉默半晌,轻叹了一声,“实不相瞒,我也是不得不来。您二位也知道,大人这岁数也不小了,可膝下尚无一儿半女,做长辈的难免心焦。大人这些日子又为了公务,时常留宿在外,我便是想见一面也难,这孩子就更生不出来了。依照他这些日子的习惯,我怕回了府也不会来咱们内院休息的,我自然是想着能与他多相处相处。这样吧!我就进去一下,将这糕点放下便走,大人再忙,总也要吃饭是不是?万一大人回来,一时饿乏,吃了我做的糕点便能念起我的好来,念起我的好,便能.....”
云笙拿帕子掖了掖唇角,清甜的笑容溢出唇面,“两位大人可否通融一下?”
云笙说得委婉,可二人却都听懂了,心中难免嘀咕,难道是老夫人想念曾孙想念的紧,这才遣了姨娘过来。他们平日里多在卫所当差,对于蒋崔两家的纠葛并不清楚,乍听云笙这话不免觉得在理。
他们这些人,平日里行走在钢刃上,说句不该说的,大人又怎么了?大人也没比他们多长了三头六臂,也不会比他们更刀枪不入。
保不齐那一日便....
老夫人想为大人留个后也无可厚非。
“姨娘不妨将东西交给我二人,由我们送进去,如何?”这稳重些的亲卫到底存了几分警惕心,“姨娘见谅,大人的书房轻易不让人擅进。”
“这...”云笙面色如常,眸似为难,“也不是不行,只是...”水润的桃花眸睃望了一眼房内,“我此次除了带来糕点,还带了庐山的云雾茶,取每一季最高处山崖,吸收云雾最足的那几枝嫩芽晒干碾碎而成,光点茶就要两炷香的时间了,两位不知,可有谁能代劳...”
蒋桓虽然是他们的头目,但毕竟也是勋贵人家出身,少爷做惯了,吃茶讲究再正常不过。他们两个大老粗哪里懂得烹茶的弯弯绕绕。
个头稍矮的亲卫斜了稳重的那人一眼道:“就在这府上,又是大人的枕边人,能有什么事。” 说着让路,“姨娘烦请利索些,大人很快便要回府,若在此看到姨娘便不好了。 ”
云笙说知道,和两位致谢一番,才推门入内。
天际最后一片云霞隐匿,蔚蓝如墨的苍穹高垂。
蒋桓踩着一丝幽光回府,刚下马便见到狭长胡同里停着一辆马车,素青色的车帷,古铜色的骏马。
他皱了皱眉。
郎林正迎他进门,接过他手里的缰绳,眼睛一转,望着那车架,咦了一声道:“这不是咱们府上的马车嘛!没听说今个儿谁出城公干呀!”突然想到什么,脸色一时湛然,转过头看向蒋桓。
蒋桓示意,郎林这才大着胆子上前。
非他胆子小,实在是被那些所谓的清流人士搞怕了,自太学祭酒康照仁下了大狱,他们门口不是被人丢了死猫死狗,便是丢些炮仗扔些油灯的。
上一次更过分,居然有人将草人装扮成锦衣卫的模样,在他们门口生生烧成了一捧灰。
主子倒是稳得住,这些日子也是在查这些人的底细,结果查来查去,发现都是一些耳根子软的年幼愤青,不是被人误导,便是想借着锦衣卫的名头刷资历的。
抓到了人也麻烦,砍了吧!罪不至死,就这么轻飘飘放回去,第二日他们收到的‘馈赠’就更多了。
头儿只好想了个办法,索性将这些人连同家中的亲眷一起关起来,在昭狱那地方,即便不用刑,饿上个两三顿,也能杀鸡儆猴。
今日这车架很不同,伪装得同自己府中的一般无二,可郎林自己心里知道,府里一共几辆车驾。大人这些日子骑马上差,除却映月临走前赶走的那一驾,其他马车都好好在马厩里待着呢!
莫非是映月?
想到这,郎林心口蓦地一冷,虽说这丫头性子孤僻古怪,不爱与他们相处,但毕竟自小长大,这么多年可不能轻易栽在外面。
他慌忙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方一伸手,里面那人动作更快,唰的一下就将车帘打开了。
苍白的手,指尖泛红,似浸了血。
郎林叫了一声‘映月’ ,那手的主人将车帘掀高了些,露出一张白纸般惨白的脸,干巴巴,还起了皮,除了白得似骨,皮肉细了些外,一点看不出是姑娘家的脸。
“你这是怎么了?”郎林小声问道,随即一凛,“又伤着了?”
映月点了点头。
身上应该还有别的伤,这头点得很是艰难,可脸上却挂着淡淡的笑,“去同大人说一声,就说那人的首级,我取回来了,大人要的那个,我也寻到了,目下带回了上京,已经着人看管起来了。”
郎林歪头看了一眼车厢内,见光晕斑驳的漆黑角落里,放着一个方方正正的漆红木匣,匣子边缘一圈泛着油光的猩红,应该是鲜血凝结后禁住的缘由。
郎林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摆了摆手,干笑道:“我替你给大人复命,你先去梳洗一番……”
说罢,屁股被烧似的跑到蒋桓面前,小声嘀咕了几句,“大人,您看?”
蒋桓神色辨不出喜怒,只道:“让人将垂花门的门槛卸了,将马车直接赶到内院,避着些耳目。”
随即便脚步匆匆入了门内,行至书房门外,见房门大开,眉梢一冷,眼神犀利无比,扬声道;“何人在内?你二人怎么当差的?”
两人吓得一怔,双双噗通,跪倒在地,将经过仔细说了一遍。
蒋桓听后,沉声道:“罢了,你们都下去吧!”
入内,见桌上蜡烛已燃了大半,烛身琳琅,挂满了蜡油,如冰雕似的美轮美奂。
桌案上铺趴着一个少女,蜷缩在昏黄中,黑发蜿蜒,柔柔铺排在桌面,蔷薇花纹的领口内,玉色小颈微露,朝下的一瓣小脸上,泛着点点湿意,像是哭过了。
哭什么呢?
蒋桓不由想起前些日子她的突然失踪,事实上,她的那套说辞他也并非全信,实在太巧了些,慕容业刚腹痛发作,她便失踪了。
为此,他还着人将那家酒楼前前后后清查了几遍,可却没有发现她与那掌柜和伙计相识的迹象。
而慕容业腹痛如绞,经了太医诊治,也不过是不服水土罢了。
因他存了疑心,这些日子便有意冷落她,不曾想,她竟主动寻了来,还哭了。
是为他落泪吗?
如是想,心上仅存的那点不悦也消散了,他靠近她,伸手覆在女孩发上,姑娘的发又软又粗,柔柔的,像缎布在掌心划过。
她有所感知,动了动,花瓣似的小嘴嘟了嘟,唇瓣殷红,在昏暗的烛光下更显凄美。
他方想叫醒她,突然,笃笃的敲门声响起。
少女缓缓睁开了眼,璀璨的明眸微怔,喃声道:“大人?”
蒋桓背过手捻了捻手指,‘嗯’了一声。又转过身,朝门外道:“进来。”
映月推门而入,见到整理衣衫的云笙微微一愣,可也是只是一瞬,随即自若道:“大人这里有客,那我明日再来。”
蒋桓却道:“不必。她马上要走。”转过头望着云笙。
云笙一笑,说正是呢!“方才是受宋嬷嬷所托,来为大人送些糕点过来,不知怎的,竟在此处睡熟了。”朝蒋桓微微欠身,“大人忙,小人先下去了。”
云笙走出月洞门,却没急着回后院,只站在院门外静静等着,书房内时不时响起几声细细的讨论声,但更多的是沉默,两人似乎在谈论着什么沉重的话题。
未几,映月从门内出来了,朝身后颔首,“大人吩咐小人的,小人已经完成了,若大人不想那人示于人前,小人便一直派人守着他。只是大人答应小人的,也要尽快做才是。”
蒋桓似乎在沉思,并未对这话做出回应,只点了点头,“你先去吧!这些日子留在府中好好养伤。”
映月称是,转过身慢慢下了石阶,听着身后门扉闭上,突然身上一软,双手急忙扶住了洞门,云笙上前扶她,“又受伤了?”
映月讶然,“姑娘怎么还在此处?”
云笙一笑,月光下少女晕白的脸颊似花蜜一般,轻声道:“出门时经你身旁,闻到好浓的血腥味,猜到你受了伤,便在此处等着,送你回房。”
“我不需要。”映月冷漠道,“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大力推开她的手,艰难向前迈了一步,不妨重伤后失血过多,身体不听使唤,只觉腿一软,膝盖便朝地心一跪。
好在云笙时刻注意着她的情况,上前揽住了她,强行将她的臂弯绕到自己肩头,“你这个人惯是逞强的,你帮过我,这次便算我回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