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半柱香后,抱着个白底簇蝶官窑瓷坛进来,坛子上摆着个一尺长宽的竹制笸箩,笸箩上是四个白生生的热馍。她不敢使唤映月,一个人将东西放到食案上,又起身去关好门,转回来,将雪白的馍撕开为二,仅底部连着一层皮,用箸子在坛子里夹了一大片腌肉,放进去合上。
“给,吃吧!香得很。”云笙递给她。
映月抬起身子,目光怔怔落在那夹馍上,压了压唇角。
她饿了挺久的了,小猫似的伸手接过去,慢慢咬了一口,紧接着眉目一舒,由衷赞道:“是挺香的,没想到你一个高门大户里出来的小姐,还能想出这么个吃法。”
云笙支颐望着她道:“你不怕我在里面下毒?”
映月莞尔,嘟囔着,“如果我有害你之心,不会等到现在,你也同样,你没有给我下毒的理由。”
云笙一笑。
她这个人,若旁人没有害她性命的心思,再大的仇怨她都愿意试着放一放,缓一缓,可若是谁想害她性命,下手时她也绝不会留情。
她怕死,怕得要命,前半生活得够苦了,若有一丝升天之机,即便杀人又如何呢?
看映月小口小口吃得文雅,一颗紧绷的心彻底放松下来,她翘了翘唇,顺着她的话道:“谁说高门里的小姐就不会饿了,再说我也不是一生下来就被养在陆府的,我十三岁前是在乡下庄子上长大的,那里的人,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一顿腊肉,都是用这吃法,连汤汁都不肯剩。”
映月抬起头,似乎有些不信,用手背擦了一下唇角流出的浓汁,咀嚼的速度也慢了下来,道:“你小时候有这么惨吗?”又低下头,点漆似的眸子里溢出浓浓的怅惘来,“正与我相反,我家境很好,爹爹是做大官的,每日都有新鲜的肉脯吃,最不喜欢吃这样腌渍的陈肉。”
云笙讶然,顿了顿,问她道:“那你怎么入了锦衣卫呢?”见映月脸色僵住了,忙摆了摆手道,“随便聊聊而已,如果不好回答可以不答。”
映月又囫囵了一口夹馍,嗓音听起来闷闷的,“爹娘死了,满门没了,留在锦衣卫能保住一条命。”
神情虽悻然,但自若,仿佛是在说着别人的事。
云笙身子绷直,垂下眼,致歉道:“对不住。”
映月却大度地摆了摆手,“多少年前的事了,我都快不记得了。只记得是蒋大人救了我,他路过乱葬岗,见我从死人堆里向外爬,觉得有趣,看了好久,赏了我一个馍,就是靠着这个馍,我活了下来。所以你方才说他是我的主人,这不对,他是我的恩人。”映月郑重道,“等我报完了恩,就能离开他去做自己的事了。”
报完了恩才能去做自己的事,换句话,她现在也是没有自由的。
云笙望过去,见昏黄的烛光映在女孩如云的鬓角,初见时那一点点细碎的棱角尽皆隐藏在了这片浩荡的橙光之中,恍惚只留下唇角的一丝倔强。
女孩吃完一个,抬起头,却没有再去碰剩下的,只砸了咂嘴,如小兽一般看过来。
云笙突然觉得有些心酸,把笸箩往她面前推了推,“我不饿。”
映月眉眼明显舒展开来,将笸箩抻到自己面前,用纤细的指尖一点点撕开白膜,连夹了四五片肉,这才餍足地咬了一口,含糊道:“抱歉,之前我不太喜欢你。”
她说这话时微微挑了点眉,星辰倒挂似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很喜庆。
云笙喜欢她的坦诚,‘唔’了一声道:“我也不大喜欢你,而且应该也很少有人会喜欢教坊司的人。”
映月摇了摇头,“不是因为这个,是我觉得你得陇望蜀。”
云笙诧异地看过来,明亮的桃花眼眸逡了一遍屋内,难以置信道:“你觉得我身在教坊是幸事?”
映月点点头,“至少你没有挨饿受冻,也没有被人按在地上打,没有被暗牢里的老鼠啃过脚指,也没有被雪地里的马车碾断过双腿,你只是没有自由而已,出入甚至有婢子服侍,所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杀人?但我心里偶尔也会觉得,你和教坊里的其他的女子不太一样。”
云笙皙白的脖颈在氤氲的烛光中微微勾着,显得单薄而无力,“你觉得我六亲全无,要么,便该终日怏怏的,伤春悲秋。要么,便该就此沉溺,醉生梦死,可我都没有,反而一直在挣扎向前,所以你看不明白。”
“以色侍人之人,只有这两种人。”映月看着她,直接道。
以色侍人吗?云笙勾了勾唇。
她现在明白了,之前并非是映月看不起她的出身,恰恰相反,她觉得自己现在呼奴唤婢,出入有轿撵服侍,冻不着饿不到,便已经是幸事了。两人经历不同,看待问题的角度自然也不一样。
比如对映月来说,她觉得自由尚且比不上此刻她握在手中的一个肉馍,而对自己而言,十几年近乎囚禁一般的生活,她迫切需要另外的天地,来挣脱身上与生俱来的禁制。
云笙沉吟片刻,问她道:“你方才说,你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那时,你家大人给了你一个馍,你便觉得他是你的恩人了,对也不对?”
映月道是。
云笙又问她:“那如果当年我二人同时遇到了你,他给你的只是个馒头,而我给你的是今日的肉饼呢?你会跟谁走?”
映月眼神慢慢地,一点点变了,她张了张嘴,似乎有些卡壳了。
云笙看着眼前灿若芙蕖的小脸上,由白转青,再转白,懵懂的瞳眸一点点失焦。
忽然浅浅笑了一起,笃定道:“你会跟我走。”
素白的手掌一摊,“所以你看,人在濒死时,还是会有取舍,对不对?我是罪臣之女,这原本是必死的结局,这是我的绝境,可忽然,皇帝换人,天下大赦了,我得以生还,所以,在你眼中,现在的我,已算安然。但人生在世,总要未雨绸缪个一二,若能走,四时花季,名山大川,何处不比此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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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拂晓,宫里来人垂问,坊内所有姑娘都被聚在开合厅。
身穿曳撒的太监站在阶上捏着细嗓扬威,“教坊司内,咱们东厂的眼皮子底下,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杀了,凶手猖獗至斯,实乃欺人太甚。目下宫里已然来人,我奉劝你们,若与此事有沾染,尽早站出来,莫等大公公来问,到时候可就不止脱一层皮那么简单了。”
同一时间,前院左起第一间暗房内,姬昌雄正跪在梁蔚面前。
“督公,小人查过了,并无外贼潜入,多半是内鬼,小人建议,不妨还是老办法:刑讯。”
引着武婢过来,“让她们去,十八种刑具在那些贱伶身上滚一遍,凶手总会自己招认的。”
梁蔚捻起一片珠粉的花瓣置于茶中,品了一口道,“刑讯?你知道西凉出使大邺的使团已快到了城下吧?这个时候动刑,若不小心闹出了人命,皇上那里,是你去解释,还是咱家去解释?”
姬昌雄垂着眉眼,道:“左不过几条贱伶。”
梁蔚放下盏子,嗤笑着,“你倒是口气够大,几条贱伶不假,可处在这么个特殊时刻,真见了血,咱家尚且不敢说能身而退,偏你本事高。”
姬昌雄听出了梁蔚口中的不悦,以额触地,砰的一声,脸色也战兢起来,“是...是小人说错了话。”
梁蔚放下茶盏,慢条斯理地转了转手腕上的佛珠,“行了,你一个人打理这么大的宅子,有个别疏漏也是难免。”望向窗外,眉眼冷厉道,“只是这一个月内,连着闹了两场,这就说不过去了,若不装装样子,咱家日后如何御下?”
姬昌雄周身发颤,愈发惊惧起来,颤声道了声是,“小人愿领责罚。”
梁蔚却虚扶他起身,语重心长道:“你也无需太过自责,你的能力,咱家是知道的,不过是给厂里的兄弟们做做样子罢了!待休息一段时日,咱家再重新安排差事给你。”
姬昌雄面露感激道:“多谢督主肯再给小人这个机会,小人日后当差一定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为督主肝脑涂地。”
梁蔚拍拍他的肩,“你有这份心便好,不枉费咱家这么多年苦心孤诣地培养你。得了,自去东厂领罚吧!”
姬昌雄拱手道了声‘是’,这才两股战战退出了房门。
“回来了怎的不早露面?”
这话不是对刚出门的姬昌雄说的,而是屏风后的人。随着这声曼语,梁蔚视线里慢慢浮进一个人来,二十出头的岁数,身量不高,抿唇时,即便不笑,脸上也有两个笑靥。
正是他早先在司礼监收的义子,梁英。
梁英跪下磕头,谄笑道:“义父!”
“差事都办好了?”
“蚕丝这大买卖关系到义父你的大事,儿子自然会办得妥妥帖帖的,曹谦那小崽子去的晚,连口碎茶沫子都没喝到口。”
梁蔚拉着长声‘嗯’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脸,横纹沟壑的脸上洋溢着笑,“果然,还是咱家收的小崽子够机灵,咱们有了这养蚕地,便能多结蚕丝,这滚雪纱便能源源不断供应,给咱家卖到海外去,咱家腰包里鼓,一定也忘不了你小子的好处。”
梁英揖手道:“什么好处不好处的,能为义父你分忧便是儿子第一兴事了,义父这样说,岂非折煞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