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蔚似乎终于开始正视她所说的话,重新盘腿坐好,“你方才说可保我今夜不死?”
云笙一双桃花眸中盈盈流转着精明,“是,今夜不死,你能做很多事。”
“怎么说?”
“之前我不是说萧衍离开乾清宫后,白家便有内眷入了后宫,而后,东宫便有了动静。三日后是新皇即位大典,若是在这个时候太子与大皇子再起了什么争端.....”
梁蔚身子直挺,看着她眯眼道:“你做了什么?”
云笙摇摇头,“什么都没做呢!是萧衍自己沉不住气露出的马脚,自他从乾清宫出来的那一刻,他在太子那便已经成了对手。现在他根基未稳,正是太子除掉他的大好时机。”
她记得明熙帝刚入京那段时间,其实并不想过早设立太子,还是前朝旧臣连同白家再三请立,言国不可无储,这才让萧徊勉强上位的。
“这太子之位坐得摇摇欲坠,自然看其他出头的兄弟便成了眼中钉、肉中刺。这大皇子呢!一向懂得韬光养晦,低调度日,在皇上面前又素无大过,这次强行为你出头,圣上许是会疑心,但终归是父子,原本最多也就是冷待他几日。可这个时候若太子连同白家出手了,那便逼得皇上不得不处置他了,你猜,你现在坐在这儿垂钓,这姜太公还能不能来救你?”
梁蔚手上动作加快,突然啪的一声将珠串扣在了桌案上,“他们动手的最好时机便是三日后的登位大典,这萧徊必定会使出栽赃陷害这一招。”
云笙说是,“你瞧,我带来的消息也并非全无用处不是吗?”
梁蔚重新抬起头打量她,“可皇上不是傻子,天家亲缘本就淡薄,他苦熬多年,膝下也不过这区区三子,即便是白家和太子在登位大典上闹出什么,吾皇也未必会全信。”
“这个自然,所以来之前我还做了一件事。”
梁蔚脸色一变。
云笙抬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手指轻轻揩去沿上的水珠,啜了一口道:“姬昌雄视你为父,这些天也在外尽力为你周旋,正急得焦头烂额。我好心,找人将你与大皇子合谋之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他现在对待大皇子简直如再生之父。若登位大典上太子和白家有所动作,这萧衍又百口莫辩,你猜他会不会为了你这唯一的希望铤而走险。”
“届时皇上的疑心便会被坐实,就算知道这件事与白家和太子脱不了关系,可因大皇子与我乃至整个东厂合谋,即是触了皇上逆鳞。”梁蔚睚眦欲裂,替她补充道。
云笙说是,“我说过我要对付的不是你,不过是想弄清楚三番四次想取我性命的人究竟是谁,这些人被人练成了人蛊,我怀疑与你们当年开马场的背后之人有关。”
梁蔚突然暴怒而起,五指作爪狠狠朝云笙脖颈而来。
她吓了一跳,退后躲去,未央上前一剑震开了第一次攻击,梁蔚很快重整旗鼓再次挟风向她而来,就在距离她三寸之时,突然脑袋一歪,一口黑血喷涌而出。
而后直挺挺趴在了地上。
云笙抚了抚起伏的胸口,站起身看着在地上疼得蜷缩起来的梁蔚。
他额上汗珠密下,费了好大一番力气艰难坐好,苍白褶皱的脸上显出狰狞之色,“你对咱家做了什么?”
云笙重新寻了个位置坐下来,捋了捋裙角,“督公,我之前便告诉过你,我不会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以身犯险来见你,我的依仗从来不是身边这个护卫。”
梁蔚额边青筋直跳,“不可能!这里的每道饭菜我食用前都用银针验过。”忽然,“是梁英那小畜生。”
云笙否认道:“自然不是,你如今深陷此间虽因他而起,但此人还是念着你对他幼时的养育之恩的。况且在三餐中下毒,东厂便是用毒的高手,我没那么蠢,也贿赂不到这皇家别院的其他人为我做事。”
梁蔚目光如隼,等着她的解答。
云笙用匕首按在烛心片刻,屋内顿时一片漆黑,“督公难道没发现,烛芯经我削捻后,比之前过分亮了些吗?”
梁蔚一怔,目光转过去,忽然福至心灵,赞赏道:“难得!咱家一个日日玩鹰的,反倒叫你这只乳鹰啄瞎了双眼,陆六娘子果然好手段。一面引着我说话,将我的注意力分散,一面又暗中在这烛台中下毒。”
云笙拍了拍手,将手上药沫拍干净,又从怀中取出帕子擦了擦沾染到的指尖,重新点了一根自己带来的蜡烛,插、进去道:“督公不必惊慌,我方才说过的,今夜保你不死,所以走之前定会把解药给你。”
反正今夜想弄死他的又不只有自己一人,她问出她想问的,不算食言。
梁蔚重新调整呼吸,开始打坐,似乎是想将这毒逼出来。
“督公不用折腾了,越用内力,这毒游走你全身只会更快。”
梁蔚觑着她道:“你闹出这么多动静,就仅仅只是想知道我与你父当年效忠之人的真实姓名?”
云笙说是,“督公大概听说了,前几日我被刺杀了一回。堂堂二品大员,就在皇上眼皮底下行凶,可见这背后之人当真是恨我入骨,若不将他找出来,只怕之后的日子里我寝食难安!”
梁蔚尽力压制着身上的疼痛,只觉心口似有千万条蚊虫在啃。
他执掌东厂多年,不是没有领教过报复之人穿肠的毒药,只是都不及今日这般,简直令他生不如死。
这样的剧毒即便提前服食过解药,可对面的二人也不该这般气定神闲,操着虚弱的口音问出口。
云笙一怔,垂目望向他好奇道:“这毒真这么厉害?”
倒讨了梁蔚好大一个白眼。
未央沾沾得意,擦了擦鼻尖,“小人早就说过的,这毒是哥哥配的,定然万无一失。”
就跟骗梁英服下的那种毒差不多,只是牵机名气太大,云笙这才拿来借用。
未央自小接触毒物,普通的毒品很难伤到她,再加上又提前服食了解药,自然无事。
“至于我,”云笙目光平静,“我自小体内被人种了蛊虫,剧毒无比,能吞天下奇毒,所以很少受毒烟、毒药的影响,现在这蛊虫虽已被人取出,但应当血液早就养成,所以我现在什么也没什么感觉。”
梁蔚凝望她良久,神情呆滞,而后突然大笑起来,直笑得直不起腰,泣泪横流,许久后这才重新坐好,抹了把脸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少主要我找的人原来一直在这上京城,怪我!怪我!竟然一直没有发现。”
云笙一噤,迅速掐紧了指尖,“你什么意思?”
梁蔚看着她不无自嘲道:“原来陆楷瑞竟将你带在了身边,我们找了你这么多年,原来你人就在上京。”
云笙站起身就要过去,却被未央拦住了,“主子别上当。”
梁蔚似乎终于笑够了,重新抬起头,眸中含泪,“你不是想知道我当年与你父亲合谋开设马场的初衷吗?我二人确有同一效忠之人,当年开设马场也并非只为敛财,而是为朝廷以外的人暗中提供改良后的战马。”
云笙瞪大了双眼,“朝廷以外的人,外邦?是北渊还是西凉?或者南面羌人?”
梁蔚却似没听到她的话,自顾陷入了过往回忆之中,“我记得当年我们合谋之事为崔家察觉,为灭他们的口,这才借助崔家内帷之事引了倭人上岸。”
云笙一怔,“是那名教坊姓文的女子?”她听蒋桓提起过。
梁蔚说不错,“是她,是叫文瀛。其实当时崔家也只是疑心,并未查到实证,陆楷瑞怜惜弱小不忍对其赶尽杀绝。可我们身后之人的身份绝不可暴露,我便自己动手,趁着青州大乱之时说服了景熙爷同意出兵,且以蒋阙为将,我从旁监军,与陆楷瑞的蓟州两方兵马配合救人。”
“蒋阙也知情?”
梁蔚摇头,“他当年初掌兵权,心腹不多,我又在暗中操作,所以他并不知情。”
“那你如何说服他援军迟到三日?”
梁蔚道:“我记得那年正好是太皇太后六十寿诞,瑞王带着安乐郡主回京,他二人便被我堵在了一处廊庑之下。”
“安乐郡主与蒋阙?”
“是。”
“那安乐郡主?”
“自然也是我的手笔。她痴恋瑞王多年,我不过稍稍向她承诺了那么一点点若有似无的希望,为了心爱之人能登临帝位,她自然对我无有不应。也是因了此事,我见弃于当时的皇后,这才被赶去重新侍奉咸奉爷。”他唏嘘道。
“可蒋阙竟如此昏聩吗?”
“蒋阙当时还顾忌着名声,我又借安乐郡主的口向他表明了景熙爷真实的心意。他自然头脑一热便做了同我一样的决定。”
“而后,崔家被灭,只剩下那小公子崔意一人,年轻一辈对朝局知之甚少,不足为虑,过了没几日连他也撒手去了。蒋阙后来后悔不已,自我放逐,对朝局再无追逐之心。至此,我二人想掩盖的便都掩盖干净了。”
云笙垂首,目光中闪过不忿,“只是白白让蒋桓担了这恶名!”
梁蔚摆了摆手,“区区乳子,担了便担了。”
“那后来呢!你与陆楷瑞又为何闹掰,他又为何不惜抄家灭族也要叛国而去。”
梁蔚叹了口气道:“帝王之心原就是这般矛盾,崔家势大,景熙爷日夜忧心,可一旦这股势力被灭,这忧惧便转移到相关的人身上来。当时他病重,疑心也大涨,因了崔家被灭之事,日日忧心我和陆楷瑞会欺瞒圣君,尤其是后来察觉到了那次倭人上岸与我二人有关,便对我二人起了杀心。我当时手上已无实权,倒是躲了过去,但陆楷瑞便没有那么幸运了,几次三番遭到暗中刺杀,都是景熙爷的手笔。”
云笙终于明白了,心下自言,原来陆楷瑞当年确实有不得不走的理由,即使这理由是他咎由自取。
“你方才说你们背后的主子,可有名讳?”
梁蔚目光却变得柔和起来,喃声道:“我原以为陆楷瑞自叛出上京之日起,便算个死人了。不曾想竟留了你这样一招后手,当真令人诚心拜服。”
又突然趴着转至她处,“你方才说你自小便为人种下眠蛊,可知这为你解蛊之人目下如何了?”
云笙看着他目露关切,不由一怔,“我何时说过我体内的蛊虫是眠蛊一系?莫非.....”他也是前朝之人不成?
梁蔚目光已越发浑浊起来,甚至无法正常聚焦,“我扶持萧衍,无非是想撺掇大邺皇室内斗。当年欲从你身上得到不良者名单,也并非想收为己用,不过因发觉有部分组织内部的人为陆楷瑞所利用,故此想笼回自己人罢了。”
云笙一噤,“你也是前朝末主赵恪留下的棋子?”
梁蔚声音断断续续,话中却充满着无尽敬意,“吾主慧极,早在夏朝灭国之初,便将我们不同的人安排在了大邺每处角落。”
挣扎着朝她跪伏,“少主千秋大业,事必可成。”
云笙惊得站起身,“你胡说八道什么?”
梁蔚气息几不可闻,声呐文诺道:“我等一直以来效忠的便是前朝皇室这一点点血脉,少主你既说体内眠蛊为人所取,那助你之人,想必早已荣登极乐,这皇室血脉便只剩下你这么一点,来日.....”
窗外风声渐炽,屋顶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云笙刚一转身,便被未央抱着从后窗翻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