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英脸上的肉都要拧成了一团,阴恻恻道:“陆六小姐终于舍得现身了?我这个月的解药呢?”
云笙抬抬手,一旁未央从腰间取下一只白瓷小瓶,掀了盖子走上前,“手。”
梁英接过药一仰而尽,长长呐了口气,盯着她恶狠狠道:“咱家方才说错了,不该叫你陆六小姐,该叫你陆提督才是。”
云笙听出他话中的讥讽,四下扫视一圈,镇定道:“只是个称谓而已,掌印不必介怀。况掌印连抚养你长大的义父都肯出卖,想来也不是执着于此等小事的人,你干爹呢?”
梁英指了指后面,“在咱家这院子后面。”
云笙冷笑,“皇上藏他藏得倒是严实。”
梁英恨不得生啖此女血肉,眼神在她身上转了几个来回,只恨现在无反抗之力,咬破了唇皮道:“陆大人既已得到自己想要的,何苦非要来赶尽杀绝?”
“噢?”云笙转过脸来看他,“咱们掌印大人这是突然又对督公生了恻隐之心不成?您是忘了当日您这掌印一职是如何谋夺得了。让我来想想,噢,我想起来了,是拿着我提供的账册,避过督公耳目,亲手递到了皇上面前,我可有说错?”
梁英眼呲欲裂,压抑着声音恨道:“还不是你们逼我?”
云笙已经抬脚往廊上去了,“梁掌印也别将这错全赖在别人头上,你若不想在这个位置,只要肯退,多的是人争。”
在踏上最后一个台阶后,转过身来居高临下望着他道,“你身上的牵机我早说过了,只要每月服一枚解药,于你寿数并无影响,当然你若不肯为我做事也行,掌印的位置主动交出来,我也可以给足你三年的解药,但三年过后你会如何,便不是我要操心的事了。二选一,你选一个吧!”
梁英眼中烧出一团火,这火映得他脸颊酱红。
未央小声道:“主子,他快被气死了。”
云笙瘪了瘪嘴。
几息后,梁英愤愤然上前,“随我来。”
绕过内室又穿插过一间耳房,梁蔚就被关在这宅院最深处。
暗夜沉沉,屋内除了简单的桌椅睡榻,便只剩下一盏油豆昏灯。
半摇半闪的烛光映在雪白的墙面上又折到一身闲衫的梁蔚身上。
花白的发、瘦削的躯,连带着紧紧闭起来的双眸,这便是云笙再次见到这人的模样。
“自咱家被关到这儿的第一日,便算着你会何时过来。”沙哑阴沉的嗓音在屋内响起。
他此刻盘腿坐在床上,手中握着一串佛珠。
云笙低头看着他手上动作,转过头同梁英道:“劳驾,我们单独说说话。”
梁英试图提醒一下梁蔚,“干爹。”
“滚!”
梁英肉眼一跳,方才想出口的话瞬间咽了回去,胸膛起伏,冷笑一声道:“圣上洪恩,特派了不少人来护卫干爹您,人都让儿子遣到前院了,与您这院子有些距离,干爹若有吩咐,烦请声音大些,儿子必会警醒的。”
这是在告诫他,如今他的性命全在自己一念之间。
梁蔚连眼皮都没抬。
待这便宜儿子离开后,云笙耳边再次响起梁蔚浑浊的嗓音,“这丫头功夫不错。”
是说未央的。
云笙转眸看了身旁女孩一眼,“是不错。”
“所以她是你敢孤身一人前来见咱家的依仗?”
“并不全是。”云笙自己寻了个杌子坐下,“我麾下五万青州军卫才是。”
梁蔚捻动的手指一顿,片息又重新动了起来,“已经到了五万之众了吗?”
云笙抚平膝上的衣褶,说正是呢!“这还多亏了督公您,六娘这才能挣破桎梏,博得今日这方天地。”
“我吗?”梁蔚沉声笑了笑,“咱家记得曾几次三番想要你的性命,还想在你身上拿到前朝那张舆图,为此,不惜在你出了江门后暗示重霈联合明月湾的水匪将你困在海上,这些咱家都记得很清楚,只是咱家记性不好,不知何时助你拓过军伍,你小小一女子,又是陆家庶女,招了这般多的兵马,却不知圣上是否知你真意?”
云笙坐的气静神闲,笑着道:“六娘心向大邺,圣上自然知晓的。只是青州地袤,吾皇也不能时时派人去探看,这青州卫兵马几何,不过是呈报上去的一个数字罢了。”
梁蔚终于抬眼,将手中佛珠放在一旁桌案上,细细打量眼前的女孩,目光中带着欣赏。
“你变了不少。”
“历过风雨,自然会变。”
“你不怕咱家翻身之日,届时你今日所言....”
“你觉得你还有机会离开这儿?”云笙从怀中取出映月送她的那把匕首,拧过身子一点点割着灯芯。
梁蔚手指蜷缩,安静下来。这正是目前他最担心的。实话实说,这小庶女突然呈上的账册委实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他早便知道有这么几本账册留下,也料到陆楷瑞那老东西势必会留有后手,可这庶女出京前,他通过盈雪那孩子再三搜过,这丫头确实孑然一身。
这次新皇进京,他带着东厂的人在长街相迎,一眼便注意到了这小庶女,她竟回来了,还带着官职。他心上那点不安又开始蠢蠢欲动。
这女子轻易动不得,他只能先行向她示好,可不料还是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千想万算,他是没料到陆楷瑞竟将这些账册真的给了她。
光线骤然暗下去后又突然大亮起来,女孩黄莺出谷似的声音飘散在屋内各个角落,“放心,我要对付的原也不是你。”
梁蔚双手交叠拢在腹前,如风干的银丝般的白发被窗外的冷风吹起,透出几分腐烂的意味。
云笙忽然觉得有些凉意,声线低沉道:“当年我父与督公你合开马场,想必他的事,你知道不少,一直以来我都很好奇,你二人究竟因何分道扬镳,他又因何冒着抄家灭族的后果硬是要叛逃北渊。”
灯亮了,憋闷的心情也好了一点,云笙转过身子看着梁蔚,“还是说景熙二年青州倭匪之乱,你监军的北大营和陆楷瑞带领的蓟州七万兵马消失的那三日,当真的是你二人共同的手笔。”
梁蔚丝毫没有诧异她得出的这一结论,“你既准确推测出了崔家灭门的真相,想来也猜到了我二人当年背后却有其他效忠之人。”
“不错,你们故意迟到三日,不过是与景熙帝心思不谋而合,可那些贿银的主要流向确是南面不假。”
“皇上可曾问起那些银两的去处?”
云笙点点头,“不过事隔太久,那账册也被烧掉不少,所以皇上并未多加追究。”
梁蔚看着她一笑,“你,的确聪慧!”
云笙摆摆手,“不过是被坑了太多次,偶生出的几分自保之念罢了。我今日来,只想知道这背后之人到底是谁,督公可愿告知我?”
梁蔚猝然笑了起来,“女娃娃当真是天真至极,你可知一旦这背后之人被供出,我便连御前分辩的机会也没有了,既无好处,我又为何要告诉你?”
云笙早猜到他不肯说实话,手指轻轻叩击着桌案,”我方才说有今日之幸,确有承督公之力。若非你早先派人悄悄去给师父传信,便不会打破宁北军装聋作哑的局面,这天下还到不了新皇手中,新皇也不会为了平衡两方军权,特意扶持于我。”
“这样说来,确有咱家一份功劳。”
“正是,所以我承诺给督公的好处便是今夜饶你一命。”
梁蔚身子刚动了动,未央便亮出了兵刃。
云笙看了她一眼道:“无需惊慌,督公大人都成了阶下囚了,想来也不愿意再生事端,只要咱们不动,他老人家是不会和咱们二人计较的。”
梁蔚笑了一声,“你这丫头当真与在教坊判若两人了,连这种大话也说得出口。可叹我当年看走了眼,你跟随新皇回京那几日我还派人指点过你。早知今日,在教坊时我便很该杀了你。”
云笙:“这也是六娘另一好奇之地,梁王和伪帝在位时都为督公留了一席之地,不知为何督公宁可冒着风险也定要选择瑞王殿下呢?”
梁蔚重新合拢双眼,小叶紫檀的佛珠一颗颗捻过指尖,屋内静得出奇,这是摆明了这谈话不想再继续了。
云笙突然用力将匕首插到桌案上,伏下一点身子盈笑看着他道:“不如我来猜猜?”
起身慢慢在屋内踱了踱,“我猜想着督公自比前朝肃清反腐的刘宗照,一心只求名垂千古、彪炳史册,所以必不会看得上反贼梁王和区区一黄口小儿为主,而是将目光放得更远更长,甚至不是当时的瑞王身上,我说得可对?”
梁蔚呼吸一紧。
云笙继续道:“瑞王当日是有清名,可毕竟已过而立之年,不好拿捏,反倒是膝下有三子,督公侍奉效忠的究竟是哪一位呢?噢,我想起来了,今日晨起,大皇子曾进了一趟宫,我听说自他出来,白家的家眷便跟着往后宫去了。”
梁蔚眼睛看过来,眉目微蹙。
“大皇子萧衍,乃赵氏嫔所出,与沐妃所出的三皇子萧时和白贵妃所出的太子萧徊相比,最大的优势在于,他没有母家所依靠,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梁蔚呼吸渐浊,“你如何发现的?”
云笙道:“这不难!我将账册递上去后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派人盯着乾清宫就好,谁耐不住性子第一个来打探消息,便是你择定的新主。”
她再次伏身下来,“只是不巧,他是你的新主不错,却只是个傀儡,你真正要扶持的究竟是谁?前朝?大邺?还是北渊之人?”
梁蔚笑道:“你这女娃未免想得太多。”
云笙直起身子,“你既不肯告知,那我便帮不了你了,你应当还在等着大皇子说服皇上来救你吧!本来他们母子母家势力最弱,萧衍自小又从未在皇上面前打眼,由他去为你求情,是万无一失的,可巧这大皇子去之前,我先一步去见了陶嘉。”
梁蔚骤然抬眼,质问她道:“你做了什么?”
云笙摊了摊手,无辜道:“我也没说别的,只把自己的所见与他谈了谈,新皇这把龙椅还没坐稳呢,你们东厂联合大皇子便开始伸手了,你猜接下来你当日那点通风报信的恩情还能否在新皇心中起到作用?”
梁蔚猝然趴身上前,“你是来诛心的?”
云笙未退一步,镇定道:“我说过,互通有无,我保你一命,你助我解答疑惑。再过不久,我便要奉命北行,届时我帮你杀了陆楷瑞,你大仇也算得报,有何不好?”
梁蔚轻笑起来,“凭你区区一个女流之辈?再则诛杀亲长,你当真下得去手?”
“有何不可?”云笙缓声道:“他不也三番四次至我于险境吗?”
云笙继续蛊惑他道:“咱们来互换一下消息,相信我,梁督公,我的消息必定不会让你吃亏的。”
梁蔚双手抬起,两手之间的佛珠自膝上垂下,撞到桌腿上,弹跳了数下,道:“你害我至此,却还在想与我互通有无?”
“若我说一件督公眼下想知道的,陆楷瑞的那几本账册当年究竟是落入了谁的手中呢?”
梁蔚张开了眼,浑浊的目光慢慢看向她。
云笙挑了挑眉,“你一直哭求的不良者,还记得吗?落在他们手上了。”
梁蔚脸色一顿,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