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翊枫呢!似乎早有准备,吩咐自己人将周围把守起来,宽慰云笙道:“我就在这,你们进去聊。”
能得他这般信任,云笙对眼前人的身份更确信了几分。
稍稍抬眼,见这夫人相貌绝美,面如纯雪,眉如远黛,目光在她脸上凝了片刻,似藏着千言万语。片刻后轻点了下头,什么都没说,自顾往屏风后去了。
云笙转眸。
在场的还有位娘子,也是差不的岁数,面容有些苍白,看到云笙先是目光闪了闪,眼底含泪,宛如见到至亲一般,上前拉着她的手激动道:“婢子终于见到您了。”
云笙不耐同陌生人攀缠,抽出了手,笑了笑道:“娘子客气了。”
比了比手,让她先走,她自己则跟在后面进了内室。
“绿竹,去将房门掩好。”屏风后传来催促的声音。
云笙转过来坐定,容夫人亲手为她斟了盏茶,推到面前,“多年未见,我设想过很多次我们见面的场景。”
屋内生着炭火,温度相宜,云笙却觉后脊一阵凉风吹过,忙抱起茶盏囫囵咽了几口茶水。之后将盏盖攥在手中,静静盯着上面的菱花纹络。
她没有说话,不知道说什么。
过了片刻,才从口中喃喃出声,“良主大人贵人事忙,想来南下一趟也不容易。”
她并无讽刺或怨怼,可母女二人十多年未见,说什么都显得不那么合事宜。明明简简单单一句话,说者无心,听者却已经有意。
“这些年,我知你是怨我的。”
自己的孩子交到仇人手中十多年,不管不问,若说没有怨怼,那一定是圣人。
窗外风声传来,容夫人紧了紧衣襟,神情微动,“我知如今我便是将心掏出来给你,也未必能得你的谅解,我也不求你能这么快接纳我,只希望你能听听我的解释。不为别的,也为了你自己的身子。”
云笙手腕处莫名疼了一下,她不由得攥紧了红线处。
之所以跟着陆翊枫到这儿,最主要的还是想弄清楚这蛊的解法。
便点点头,说好,“我听着。”
不远处铜盆内噼啪作响,火舌卷起的热浪翻滚过来,映红了母女二人如春雪般的面庞。
实是二人生得像,明媚娇艳,眉目含春。单是一瞥,便已叫人心神一荡。此刻同坐一处,不像母女,更似姐妹。
容夫人拾起地上的火钳在盆内搅了搅,目光盯着地面道:“我族姓为赵,你应当知道前朝末帝赵恪,算起来我算是他的女侄孙,若大夏仍在,少说也要受封个县主。”
她缓缓地,一句句说,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如若不是一旁绿竹哭出声,云笙几乎感觉不到她对于故国丝毫的留恋与惋惜。
云笙挑了挑眉。
这一点,她早猜到了。若非与前朝皇室紧密,不良者这样大的暗谍组织,又怎么会落到她手上。
“前朝覆灭不久,叔祖父便将不良者的掌事权过渡给了我娘。当时皇室凋零,男丁死的死疯的疯,能担事的本就没剩下几个。大邺又是新朝初立,许多事都在混沌之际,各方势力争奇,我们又想求个安身立命。我有我的目的,陆楷瑞有他的私心,所以在秦淮那次偶遇后,我们很快便达成了合作,之后不久我便以他妾室的名义跟着他到了幽州。”
“所以他一直知道你的身份,民间盛传多年的,陆将军醉酒邂逅歌姬一事,说的其实是你。”
“是,那白氏不过是个幌子,当初为了我的身份不被人起疑,他这才做了这番安排。”
云笙:“那白氏是不是真有一女?”
容夫人微讶,显然没想到她会知道这件事,道是,“但这是后来的事了,当时同我一同入幽的还有白家一位管事,听闻与那白氏梅竹情意,很是难分。白家出事主子被卖入秦淮,这位管事明明脱了贱籍,仍使了银子到处打点,这才全了她的名节。后来到了幽州,陆楷瑞特许他们与我分院别住,不久两人结了珠胎,再有消息传来时已经是二人的死讯了。”
火苗折射的光在云笙脸上跳动,可她后脊却生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脑海里快速翻滚着这一切。
难怪当初乳娘说,她出生那日,陆楷瑞坚持要白雀儿必要在当夜生产。应当是那时自己已经出生,他急需将两个孩儿对调,这才冒险使用了催生之法,只是没想到这样一来反而要了白氏的性命。
或者还有另一种可能,陆楷瑞既打定了主意要拿白氏当幌子,那么她所出的那一胎就不得不被认成陆氏女,白氏这个生母和那位管家自然不能留。
她这些日子在幽州,除了竭尽脑汁想要搭上瑞王这条船,还真私下里去了自己小时候生活的庄子上几次。
那庄子是在一座山上,虽山脚有村落,但正经道上走,还得好一会功夫才能到村子里。且她幼时并不被允许下山玩耍,所以村子里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
顺着村众的口述她寻到了陆家的祖坟,发现了陆氏七娘的埋骨之地。可她心里清楚这里面的人与陆家并无任何关系。
这墓地若是为了掩人耳目所建,那么掩的究竟是谁的耳目?
“你生下我之后可曾见过我?”
“自是见过。我产后不久,他便将你掳了去,后来我才知道,那可恨的东西竟拿你来给他做了炉鼎。”容夫人伸出手,像是想轻抚她脸颊,伸到一半似被什么东西烫到了,又缩了回去。
云笙嘴角翕动,“炉鼎是什么?”
“咱们大夏向来有北蛮南苗的说法,无他,只因这二族之地俱擅长练蛊之术。炉鼎在咱们大夏的北疆,是练药所用的丹炉的叫法。他身中牵机,需要蛊虫踅身的蛊血才能压制,便选了你来练这解药。可恨我当年被他迷了心智,竟没能早点看出他的意图,这个连亲骨肉也不放过的孽畜!”
云笙攥着指尖,轻声道:“蛊血压制牵机发作,这件事我已知晓。只是我见中毒者发作,要么疯魔,要么短命,便算有这蛊血压制,少则三月,多则半年也是要饮一碗鲜血才可。可陆楷瑞已离邺四年有余,这期间他可并未派人来寻过我。”
容夫人神色愤怒,咬着牙道:“那是因为他体内的毒早便解了,自然不会再回大邺惹这番麻烦。”
“解了?”云笙以为自己听错了,“如何解的?什么时候解的。”
如果他的毒能解,那么休门岛几万教众不至于受苦到今日。
容夫人恨得眼睛能沁血,“寻常人牵机发作,若无蛊血压制少则疯魔,重则丧命,所以这陆楷瑞在得知自己中了牵机后,便开始筹谋。他大约是从前朝古籍上踅摸来的法子,经了几次验证,确信这法子能成功后这才肯用到自己身上。因为要想彻底解除而非单单压制这毒,必得要至亲之人鲜血养蛊方才成事。”
云笙只觉脑子嗡的一声,双手狠狠攀住了玫瑰椅的扶手,移动身子过去,“至亲之血?”
容夫人点点头,“此事我本不清楚。叔祖父走之前一把火将皇室书册烧了个精光,所以我也是费了许多年东拼西凑这才弄清楚原委。”
“你去北渊?”
“就是为了这事,只有彻底弄明白他这毒是如何解的,你才有希望。”
云笙没有说话,只觉眼皮一直在跳,“您继续。”
容夫人道:“我一介孤女,流浪日久,又身负前皇室血胤,自然日日愁苦,唯恐朝不保夕。跟了他之后,有一瓦可遮风雨,也有三餐可暖脾胃。后来又有了属于我们自己的孩子,复国那些事我便慢慢放下了,只求和孩子能在他庇护下安然恬淡地生活。”
“只是他当时能力不够,所以需要你提前资助,不论是财力还是在官场的人脉。”
“是,”容夫人自嘲道,“前朝有不少降了今朝的良将文臣,也算运气好,有那么几个我确实能说得上话。便算最初我对他确有过算计之心,但不可否认,后来的情意变为真也是事实,这没什么不敢承认的。可后来,耳鬓厮磨终究抵不过权场诱惑。”
“那日,我在得知他为了攒功,出卖了我整个上京分部的所有人。我拖着即将临盆的身子去与他对质。没料到越说越激动,最后两方竟亮了兵刃。而后等待我的,是一场不遗余力的逼杀。”
“十八名好手,足足追了我两日夜。”容夫人手指动了动,苍白的唇无声绽了个笑,凄凉至极,“我的夫君,不愧是玩弄心术的行家,他其实早便有了与我割裂之心,想利用我这个最大的跳板实现封侯之夙愿,同我虚与委蛇,不过是想将我献祭新朝。”
“为此,特意提前多日支走了我身边所有会武的心腹。就连绿竹当时都被遣出了幽州。十八人,足足在城中追了我两日,直到....”
容夫人失声恸哭起来。
直到身怀六甲的她再也无法站立,握剑的手指弯曲不下,雪白的衣襟为鲜血染遍。
她不得不屈从,交出了不良者在上京和幽州全部的联络方式。
而后,等待她的便是漫长的禁锢。
“你三岁前,我其实每个月都能见你一面的。”容夫人看着她,似乎沉浸在那段暗无天日的回忆中,眼睫上挂了泪,声音沉了下去,“后来你慢慢大了,许是怕你会记得我,他便不再允许你来兰园了。”
云笙心里五味杂陈,各种感觉都有,脑海中不时有一个声音催促她问出口,“那日在易河,你为何没带我走?”
容夫人捂着脸,泪水从指缝中流出,“我的儿,这天下为娘的有谁会不想将自己的骨肉带在身边?可我当时被囚禁了太久,功夫失了大半,和不良者也几乎没有了联络。要知道明面上我已经是个死人了。自己尚且要过被人追杀,朝不保夕的日子,又如何能让你也一起遭这种罪?后来待我有了能力却突然知道了你体内眠蛊的事,我便追着他到了北渊,总算弄清楚了这来龙去脉,却真的不曾想过竟让你遭了这么多罪。”
云笙胸口秽气上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莫名在脑海中冲撞。
过了片刻,敛了情绪道:“说说白雀儿和她的孩子吧!白氏死得早,那个孩子呢?”实则她早猜到了这女孩的结局,只是想亲口求证一番。
“那孩子福薄,一出生便被选做了验品。陆楷瑞从古籍上学到了那两种克毒的办法,可又不知真假,自是要求证一番。他先是选了几个无知村妇,让北疆的巫师下蛊,将从我手上弄到的牵机毒,一半下给她们,另一半人培养蛊血。这日子不算短,待确认了确实有效后这才着手在你身上下蛊。”
“这蛊炼制极为不易,需要几年甚至十数年的时间,为此他不得不想办法将你留在眼皮子底下看牢。”
“所以他给了你一个新的身份,陆家六娘。而那时,恰巧那白雀儿也即将临盆,他便偷梁换柱将你换到了陆家众人面前。”
云笙脑海中无数个幻影幢幢而过,失声道:“所以那个同我一般岁数的姑娘生下来就是为了一个验证?”
容夫人点点头:“是。想来这蛊虫也是让这孩子吃了不少苦头。不过后来我的心思放在了出逃上,也不再刻意打听她的事了。我猜测着,她和她的双亲应当在验证成功后早不在这人世了。”
“陆楷瑞身上的毒?”
容夫人轻轻抬了抬头,“我执掌不良者多年,又岂会一点后手不留?早在我察觉他有异时便提早下了手。只是没想到他动作更快。”
云笙扯了扯唇角,这二人还真是有意思,都防着对方,可谓真真的与虎谋皮。
“想笑就笑!”容夫人平静道,“这天下的任何一个母亲都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孩子,我不配为人母,自也是有这份觉悟,可无论如何,在我死前终归要还你一份安宁。”
云笙眼底终于露出几分郑重,“怎么个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