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浑厚的城墙之上,代表着烬国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旗帜是很纯粹的黑色,底面是由细密的锦线缝制而成的,中间一轮火红的圆日浮沉,周遭簇拥着炽烈又惹眼的金色火焰,它们热情地拥抱着日轮,让人一时分不清这炽烈的场景是日出还是日落。
天边的太阳却是快落下了,被渲染成殷红色的云霞跟随着太阳的脚步下坠,一点点沉进天际,余晖四射,金色与红色交织,将城墙外不远处乌压压一片的大军映出森然的煞气。
而在宫城之内,滚滚的浓烟四起,其中夹杂的火焰怎么都扑不灭,无数的小黄门和宫婢大呼小叫着,提水桶大力泼洒着升腾的火。
水一浇到火上,只短暂地阻止了势头,随后又“嗤拉”一声,让火焰蹿得更凶猛,不仅如此,被水浇熄的微弱火苗翻出的浓烟呛人,没多时就熏得前来救火的人眼泪直流,呼吸困难。
平日里安静的宫道乱成了一锅粥,火舌不断舔舐着木制宫殿的廊柱,烧得劈啪作响。
忽然间,自滚烫的火焰中快速爬出来几条细长的黑影,救火的宫婢只觉得眼前一花,还没看清楚扑过来的是什么东西,喉间就传来一阵剧痛,她张了张嘴,连哀嚎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那不知名的东西给咬断了喉咙。
带着人体温度的血泼洒出来,溅出一片刺鼻的腥气。
“啊!!!!!”
正在旁边救火,目睹了一切的小黄门吓得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手里的木桶一个没拎住,咕噜噜滚了出去。
巨大的声响吸引了吸人血的怪物,他缓慢地转过头,露出一涨惨白的人脸。
那张脸从五官上看还是熟悉的,小黄门仔细辨认了一番,认出他是延寿殿服侍的宫人,心中的恐惧稍退了几分,正欲开口询问他这是在做什么,就见那人眼珠翻了翻,本就占据眼球位置很小的黑色瞳仁全部翻转了上去,徒留一片吓死人的白,冷森森地望着自己。
没有瞳仁的眼睛应当是看不出眼神的,小黄门却还是从那一片白色里看出了刺骨的冷。
他瑟缩了一下脖子,想逃命,腿却不争气地软成了煮烂的面条,只能瞪大眼睛看着那宫人手脚着地像蜘蛛一样快速朝自己爬来...
“啊!!!!!!!!!!”
凄厉的惨叫随即传来,响声剧烈,几乎要盖过沸腾的大火。
还在救火的人听到这声都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随后四下张望,隔得近的窃窃交谈,似乎都在询问周围的人,想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人能给他们一个准确的答案,火大烟重,入眼都是一片熏人的黑。
而等他们真正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已经迟了。
原本应该在各处救火的同伴不知中了什么邪,都跟发疯似的蹿上来将他们扑倒在地,用尖利的牙齿狠狠撕咬他们的喉咙。
鲜血四溅,洒落的血液落在被高温炙烤过的地面上,发出“滋滋拉拉”的声音。
犹如放在铁板上炙烤的肉片,听起来竟有些馋人。
饥饿感像瘟疫一样越发扩散,很快蔓延出去,胃袋成了无法满足的黑洞,对肉食血液的恳求没有止境,所有陷入这场疯狂中的“人”都想吃饱。
没有人服软,有的只是不停歇地厮杀,不停地撕咬,不停地咀嚼。
直到混沌的烂肉撑得肚破肠流,鲜嫩的内脏挤落,皮肉裂开,胃袋已经胀到极限,每一个边缘都卡在肋骨的缝隙里,腔子上顶着的头颅才终于停止了进食的动作,用一双茫然的白眼四处逡巡,最后“砰”的一声,胃袋炸、裂,他们像个被鞭、炮崩开的破布娃娃,内里的棉絮飞舞,碎成一地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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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月华语气焦急,手里端着的托盘里盛着一件小黄门的衣衫,她望了一眼仍坐着未动的女帝,眉头凝出深深的沟壑,再次开口劝道:“陛下,请您更衣。”
宫千落恍若未闻,一双美眸定定望着窗外。
敌军已兵临城下,宫内又起了无名大火,真正是内忧外患一起来了。
到处都乱得没了章法,人群奔走的脚步声里经常参杂着断续的惨叫,空气中除了焰火的味道之外,余下的就是消不掉的血腥味。
种种迹象都在提示着这座皇城已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之中,而它的统、治者此刻就端坐在高座之上,一脸平静的面对着即将要到来的暴风雨。
女帝不为所动,婢女却急出了泪。
“陛下,眼下情况紧急,让您假装小黄门出逃只是权宜之计,李老将军已经在宫门处安排了人,只待您过去,就会派人护送您出宫...”
“出宫之后呢?”女帝幽幽开口,语气澄澈,听不出喜怒,脸上的神情亦很平静,只是望着窗外的那双眸子偶尔紧缩,似能从中窥见她隐藏在深处的情绪。
“出宫之后可再做打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陛下。”
“青山?”宫千落倏尔回神,瞥了月华一眼,嘴角扯出一抹轻嘲的笑。“朕若是青山,就更不能走了。这烬国天下,若是连青山都倒了,百姓还能到哪里去寻求一方庇护之所?”
“陛下...”月华急得眼泪直淌。
她不是不知道自家陛下固执,只是没想到在这节骨眼上,陛下也还是不肯做丁点的让步。
心里一急,也顾不上什么主仆尊卑,月华准备直接上手帮女帝更衣。
袖子才匆匆套上一只,宫千落已经按住了她的手,再次开口:“月华,朕不能走。”
“陛下。”滴答的眼泪落在女帝的手背上,烫得人瑟缩了一下。
月华深吸一口气,轻声道:“陛下是否也该为林大人着想一些?”
听到她提林雪痕,宫千落原本执着抓着她手臂的动作一滞。
停滞的动作虽然不明显,月华却知道,这句话已经击中了陛下心中的痛处。
她只能乘胜追击。“奴婢深信,林大人已经逃离圈疫之地,正在朝皇城赶来。您只有先保住性命,才能与她相见啊。”
“这些年的蹉跎与误会,难道您不想亲口和林大人解释清楚吗?”
宫千落并没有在月华面前说起过“锁梦魂”的事情,各种缘由,她本是不清楚的。
可月华脑子还算聪慧,又跟在女帝身边多年,对陛下的情绪变化十分敏、感,日积月累的,多少也猜出了一些因由。
这些都是女帝最不可提的痛,但在此刻,却成了月华最能撬动女帝内心的杠杆。
她不过一介平民,没有心怀天下的志向,惟愿陛下安康。
只要陛下平安,这烬国,就算烧得只剩一座空虚的骨架,也不算毁尽了。
宫千落当然知道她的想法,太过忠心的人,总是将主人的一切利益放在首位,其他的,包括她自己的命,都是次要的。
月华只是一个掌事宫女,她可以弃天下万民不顾,可以只留存私心,求一个或两个人的平安。
可她宫千落是皇帝,生在皇室,锦衣玉食将养多年,既受了百姓的拥戴,被称一声天子,自然也要庇护百姓,成为为他们撑腰的天。
哪能在危急时刻,抛下臣民独自逃生呢?
“陛下?”月华久等不到回应,只以为她还在考虑,语气提重了一些道:“林大人此番回来,必定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伤,陛下难道不想见见她,安抚一下她吗?”
并不算重的一句话,却狠狠刺中了宫千落的心。
想。
怎么会不想呢?
她的雪痕,应当是拼了命才从疫地跑出来的。
疫事严重危急,她必然是受了不少伤的。
一想到林雪痕身上可能又遍布伤痕,宫千落就痛得身心颤抖。
她紧攥着手指,脑中臆想到的画面让她身形一晃,不由自主的就往后退了一步。
月华赶紧抓住这个机会,继续替她穿衣衫。“李老将军将您送出宫城之后,奴婢自会找机会通知林大人,到时林大人再去找您,就可以....”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慌忙的动作又被宫千落止住了。
月华有些不解地抬头,目光正对上女帝的脸。
若说刚才的宫千落面上尚且还有一丝犹疑不忍的话,那现在的她,脸上就只有一种神色。
--坚定。
她紧按住月华的手,阻止她继续给自己穿衣的动作,嘴唇轻张,一字一顿道:“若是雪痕正赶过来,那朕,就更不能走了。”
“她是朕亲赐的七杀卫首领,专职负责朕与宫城的安危,若是她在这里,定然也是不肯走的。”
“她不走,朕..又怎么可能丢下她独自逃生呢?”
明明是在陈述一件严肃且无可回头的事,女帝的眸中却含着零星的笑,看得月华怔忪一下,手蓦然松开,那件还未穿上去的衣衫就这么从女帝的肩上滑了下来,轻飘飘落到地面。
似蝴蝶断裂的翅膀,跌落时悄无声息。
话已至此,月华再也找不到任何理由劝慰陛下,只短暂地闭了闭眸,认命似地叹息一声:“既然陛下心意已决,那奴婢只能遵旨了。”
“朕已为你安排好退路,月华,你且随着李将军的人去宫城吧。”
“陛下。”月华想也不想就出声拒绝,“跟随陛下的那天起,奴婢就发下重誓,只为陛下一人尽忠。现在陛下有难,奴婢是断然不会独自离开苟活的。”
她说得很是坚决,宫千落见劝不动,眉头蹙了蹙,假意发怒道:“你这说的什么混账话?朕乃天子,自有祥瑞庇佑,可化一切灾厄,朕让你离开,不过是方便朕接下来的行事,怎么能说是苟活呢?”
然而月华跟着她身边随侍多年,早已摸清她的脾性,摇摇头道:“不管陛下说什么,奴婢只认一个死理,就是跟紧陛下。”
“你..!”
两人正在僵持,久久未闻得动静的身后忽然传来“啪、啪、啪”的击掌声。
两人诧异地回过头去,竟看见在前方不远的空地上,龙灏正站在那里。
他背后仍负着那个大铁箱子,身上穿着一件黑袍,露出面容阴鸷的脸,唇色发白,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
他静谧无声,安静的像一道影子。
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也不知站在那里偷听了多久。
“好一出主仆情深的戏码,真是感人啊!!”男人拍了拍手,嘴里说着感动,面上却一点动容的神情都没有。“可惜的是,你们今天谁都走不了了。”
他说完,抿着嘴轻轻地笑了。
那双眼眸里,连翻涌出来的笑意都透着剜心的怨恨。
仿佛下一秒,就要将映入眼帘的这两人一并吞噬,连皮带骨,通通嚼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