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势减弱的时候,夜幕已悄然降临,低垂的深沉夜幕中悬挂着几颗不知名的散碎星子,在冲天难消的烟雾中熠熠地发着光,很微弱,却近在咫尺,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伸手即可触碰到的错觉。
这样的星夜,若不是遇上国、难,百姓凄厉奔逃,流离失所,也该是一个适合全家观赏的夜晚。
戌时,宫千落穿着一身天子华服,纤瘦的身躯拨开浓雾,迎着星辰走上城楼。
她一路沿阶梯而行,城楼上手持斧钺、身着重甲的士兵见到她时眼眸中纷纷闪过一丝讶异,随后都低头行礼,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上,还残留着被烟火熏黑的痕迹。
女帝头上的天子冠冕戴得十分端正,每走一步,冠冕前以玉石精雕而成的珠帘便相互碰撞,发出悦耳的声响,葱白般的修长玉指轻提花样繁复的袍角,牵动了腰上系着的一块水色清润的圆形环佩。
她一步步走到城楼中心,每一步都似踩在众人心上,虽无声,在心底踏起的涟漪却不可小觑。
城垛边放着一架战鼓,雕成虎形的木座上架着一只圆形的扁鼓,它以红漆涂身,面上覆着牛皮,周身以银丝紧致地捆绑住,密集的鼔钉一圈圈缠绕,将鼓面绷得紧紧的。
她在鼓边站着看了好一会儿,才取下鼓槌,对站在城楼上的士兵们道:“你们先下去吧。”
这些卫兵的职责就是守卫城楼,时刻关注城外的动向,听到女帝的吩咐,都不约而同地愣怔了一下。
现时已并不同于往日平和,敌国大军已然压境,就聚集在宫城外约十里处叫嚣着。
人声马嘶的,好不热闹。
而烬国自家的军、队,也已装整齐备,由李樾带领指挥着,在宫门处与他们正面对峙。
十里的距离不远,两军几乎就在门口对垒,形式很是紧迫。
这种情况下,照说天子应该早已被护送着离开,怎么还会出现在危险的中心地带?
甚至于,她不仅没有逃走,还出现在城楼上,这是想亲自坐镇指挥?
心中一时复杂难明,卫兵们都不知道该作何回答。
骨子里的忠诚让他们想遵循女帝的命令,血液里躁动的情绪却又让他们想忤逆。
与预料中的不一样,他们的天子并没有抛下他们独自逃离啊!
卫兵们心绪激动,私下里眼神交流一番,终是听从了女帝的命令,低头应了一声,纷纷挺直腰脊,走下城墙。
人都走了之后,一直紧缩在宫千落身后的人才探出了头,
宫千落的表情平静,若不是此刻她的后腰正被人顶着一把冰冷的匕首,任谁看起来,这幅场景都不像是挟持,而是烬国女帝亲自登上城墙督战。
龙灏眯了眯眼,他最看不惯的就是宫千落这种在面对为难时还假装镇定的模样,明明已经是阶下囚了,还一脸清高,脊背挺直,完全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站在自己面前。
男人不屑地撇嘴,他站在宫千落身后,身形正好比她高出一个头,透过女帝肩膀旁的空余处,他小心望过去,看到城下乌压压一片的烬**士,小声在宫千落耳旁道:“亲眼看着为自己效忠的士兵死在眼前,这感觉终归是有些奇妙吧?”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是气音,没有重量的声音发出却让宫千落浑身颤栗,她紧攥着手没有表露出分毫内心的恐惧,面上依旧没有表情,唯有那双望着李樾的眼睛里泄露出一丝焦急。
李樾就在城下,他身着重甲背对着城门,将脆弱的背部留给了自己坚信的君王,一双虎目只死死瞪着对面叫嚣的敌军,
注意力完全集中,根本没有察觉到城楼之上,还站着一条漏网之鱼。
樾国的军队也早已腻烦了这没完没了的对峙,此刻见到龙灏与烬国女帝一齐上了城楼,目光都被吸引去,领头的那位名叫苏元,是个还算年轻的大将,他脸上露出笑容,指着李樾道:“李将军,我看这也不用打了,你们还是赶紧打开城门,放我们进去的好。”
李樾背后没有长眼睛,看不到身后的景象,听他这么说便心生不妙,刚想回头,就听到后面传来一声男人的厉喝。
“女帝在我手上,识相的就赶快打开城门,我可保她性命无虞!!”
老将军双肩一颤,肝胆都因为这句话震得开裂。
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听出了这熟稔的声音,刚想说些什么,胸腔里就卡了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涨得肺部很难受。
情急之下,他猛吸一口气,身体的器官反应不及,他立刻剧烈地呛咳起来。
夜间本就安静,老人这连续的咳嗽声传得很远,在充斥着烟尘的空气里带了回声,“咳咳咳”的声音很是喑哑,听到最后竟有些渗人的诡异感,像是稀薄的雾气中蛰伏着的恶鬼发出的桀桀笑声。
李樾身后的军队皆被这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刺得头皮发麻,心中说不清是震撼还是内疚,没有一个人敢回头去看。
他们是烬国的士兵,也是天子的臣民,永远效忠于烬国和女帝,怕这一回头,亲眼看到天子受辱的场景,会绷不住缴械投降,大开城门。
龙灏手中已握尽先机,见李樾在这拼命咳嗽,也没当他是受了刺激,只觉得他是在拖延时间,嘴里不由发出一声冷笑。
他怨毒的目光扫向城下的每一个人,嘴唇微微颤动了几下,张合的牙齿白得渗人,每吐出一个字都似带着毒,箭矢一样射向城下众人。
“李樾,你也知我在烬国受了怎样的折辱,别以为我不敢...”
话音一落,他原本抵在宫千落腰间的匕首缓缓上移,移到脖颈处一划,立时就有鲜血飚出。
空气里弥漫出浅淡的血腥味,男人多少还是拿捏住了分寸,并没有划到颈旁搏动的大动脉,但也流了不少血,殷红的血线条一样汩汩往下流动,很快濡湿了女帝的衣襟。
李樾是在战场上浸淫了多年的老将,对血腥之气最为敏感,闻到那丝血腥味的时候他就慌了神,也顾不上咳嗽了,扯着嗓子喊:“狗贼住手!休伤吾王!!”
一声既出,他立时感到喉头漫起一片腥甜。
刚才咳出来的血卡在了喉头,他不敢吐出来,只能将血又重新咽回去,急忙转过身,虎目直直瞪视向城楼上的男人。
“那就打开城门!”龙灏并不害怕和他对视,他倒是难得见到李樾这狼狈的模样,心中甚至有了一丝满足的快感。他偏头看着宫千落,用手里沾了血的匕首轻拍她的脸。
刀尖锋利,自带寒气,冰凉的刀刃每拍在温热的皮肤之上,就能惹来一阵微小的颤栗,激起浑身的鸡皮疙瘩。
男人的嘴角微微翘起,似乎很享受这种看着宫千落露出恐惧情绪的感觉。
然而等了半天,宫千落的面上始终如一潭死水,只除了那一双薄唇,显得过于惨白以外,其他的皆无改变。
她不发一语,面上无悲无喜,甚至连一丝疼痛的蹙眉都没有。
女人的身躯纤薄,站在高高的城楼上,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但她只是站在那儿,周身就萦绕起了难以抗拒的威严感,
竟隐隐逼得离他最近的龙灏都额覆冷汗!
所谓真龙天子临世,威压所至时,大抵如此!
“李将军。”苏元明显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他坐在马背上,兴致勃勃道:“我看城楼上这人是个说到做到的,你还是将城门打开的好,免得伤了你家陛下。”
这哪是真心劝慰,根本是赤、裸裸的嘲讽。
若是今日他因为君王被挟持而大开城门,导致护国守城的兵士不战而降,传出去就是个天大的笑话!就算宫千落日后侥幸留下一条命,那她的后半生也将在唾骂和鄙视中活得生不如死。
这绝不是李樾想要看到的!
他心中想要陛下活着的情况,是毫无负担、甚至充满了希望的活着,而不是背负着烬国人的仇怨憎恶,在天下人的笑声中活着。
可他如果不打开城门,依之前龙灏身上发生的那些事,难保他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来。
天子被劫杀在臣民面前,血洒皇宫,也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他一时陷入两难,脑子里如灌满了潮水,一浪一浪地敲打上来,撞击的他脑仁都在痛。
“李樾!”老将军的犹豫已经耗尽了龙灏的耐心,他高扬起匕首,将闪亮的刀尖对着他的眼睛,“你是想试试我的匕首快不...”
威胁的话音还没完全落下,空气中忽然传来一声“嗤”响。
极其轻微,恍若散风穿叶,却是利箭迸弦,快若闪电!
龙灏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右手已是一痛!
血色飞溅。
龙灏低下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背上忽然出现的一个拇指大小的血洞。
匕首握不住,直直摔下来,掉在地上,发出“当啷”的脆响。
四周安静得几乎能听见空气流动的声音,匕首跌落的声响宛如地震,猛然炸在众人耳边,引来所有人的注目。
但因着整座宫墙的阻隔,面对面对峙的两支大军根本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伸长了脖子,竖起耳朵,以图听到点什么动静。
在些微的晃神之后,龙灏因疼痛而飘远的意识才回归身体,他看了一眼自己手掌心被利箭穿出的洞,钻心的疼痛传来,他自喉间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另一只手死死钳制住宫千落的脖子,带着她一起转过身子,面向了宫城里。
皇城内的人该跑的都跑了,只剩了零星几个想趁着现在情况混乱突袭从龙灏手里抢过女帝的卫兵,见男人挟持着陛下转了方向面向自己,都知晓身份暴露,他们只能不尴不尬地站在城楼边侧的石阶梯上,都讪讪地低着头,想避开龙灏的视线。
龙灏却根本没有心思多看他们一眼,他的注意力只放在偷袭自己的人身上,然而看了一圈,城内依旧空阔,赫然问:“是谁偷袭...”
话没说完又是一声轻“嗤”。
利器破风,一路疾驰,携锥心之势。
这次还刻意调换了角度,是从右方斜刺,摆明是冲着龙灏脖子来的!
心里一惊,阴风已然扑面,男人本能的一偏头,他不敢放开宫千落,只能带着她一起扑倒,两个人总不会比一个人灵活,他身形狼狈的在地上滚了一圈,才算是勉强躲开了这次袭击。
之前特意扎好的头发散开了,耳朵还被利箭擦破了一道大口子,带着温度的血流下来,浇在皮肤上**辣一阵痛,他乌黑的长发披散,面容都疼得抽搐起来,整个人看起来像个在爆发边缘的疯子。
男人心里有气,但也知道现在不能妄动,敌在暗,他在明,稍有不慎他的这条命便要交代在这里了。
龙灏的眼底都被无可奈何的情绪遮盖住了,他死死捏着宫千落的腰,将她挡到身前,自己则缩在女人身后,将她完全当成了个人形挡箭牌。
两人如同连体木偶,身姿僵硬,一前一后这么走到城楼边缘,龙灏才恶狠狠地道:“什么人?出来!”
声如洪钟,却无人回应。
良久后,自角落里缓缓走出来一匹马。
那匹全身枣红的高头大马像是凭空出现的,鬼魅却又缓慢。
它的身形健硕,四蹄修长,长腿关节处的骨骼突出,看得出是个善于奔跑的好手,马儿全身的皮肤油亮光泽,在夜色中隐隐泛着水润的光,连马背上的鬃毛都是整齐蓬松的,稍微晃动脑袋时,鬃毛便如刷子一样微微绽动。
宫千落几乎是在看见这马的一瞬间就湿了眼眶。
——是剜雷啊!
龙灏一时没有认出来这匹马,他的注意力也没有放在马上,而是在四周逡巡。
他怕这匹马只是放出来的烟雾,真正偷袭他的人不知躲在哪个阴暗的角落里,等他将目光都聚焦在马身上的时候,那人的弓弩便又会射出利箭,直取自己性命!
枣红大马还在缓缓走动,一边走,一边从鼻腔里喷出热气,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
这响动越发干扰到了龙灏,他额上的汗越流越多,带着盐分的汗液流到耳朵上的伤口上,立刻传来刺痛。似乎是终于按捺不住心内的怒气了,他怒喝道:“你若是再不现身,我就立刻杀了女帝!”
他再次扬了一下手里的匕首,这次却因为害怕对手射出弩箭,没敢扬得太高,只让城楼上的火把映出些许匕首的锋芒,示意给对手看。
还是没人回应他。
马儿依旧在走。
闲庭信步般的,慢慢悠悠地往龙灏站立的城楼方向靠。
男人只分了少许的目光在马上,更多的注意力还是在城内四处。夜间视线昏暗,皇城太大,暗沉的角落又太多,很难防备那人会忽然从意想不到的某处蹿出来。
宫千落的目光却是紧紧盯在剜雷身上的。
她总觉得这匹马哪里有些不对,走动时的步伐有些太过僵硬和小心翼翼了。
只是还没等她看出个所以然来,城内左侧某处忽然传来一声响动,
几乎是在那声音响起的同时,龙灏的耳朵就锁定了那个方向,他快速抬手,右手腕处绑着的小型袖箭,蝴蝶片已经拨开,机簧弹起,两支纯铜箭簇疾发,朝着那响动而去!
“砰-砰”两声。
两支箭簇都击中了那发出响动的物什,待龙灏定睛看去,却只看见一只被击倒在地的瓷瓶。
描着金色狮子猫戏绣球的青瓷小梅瓶被打出两个洞,凄凄哀哀地倒在地上,整个身体都因为那两个洞而裂开缝隙,却还死撑着没有当场碎开。
龙灏心叫不妙,没待他抬头,耳中已经想起了奔涌的马蹄声。
刚才还在闲庭信步的马,现在竟然快跑起来了!
余光中,他瞥见有一道黑影如鬼祟般自马腹下翻身而起,坐稳在马背上之后,那匹马便发了疯般地急奔,连续的蹄踏声响都因为它过快的速度而凝聚成了一声,耳边“嗤嗤”声不断,那人在马上就扣动了弓弩的机扩,接连射出了好几发利箭!
龙灏再也维持不了冷静了,他的耳廓动了动,手下意识地放开了宫千落,自己连退好几步,以躲避那从四面八方而来的利箭。
然而,发出的好几只利箭都射偏了,没有朝他而来,就歪倒在距离龙灏很远的地方。
宫千落已不在他的挟持中,他整个人立刻毫无遮挡地暴露在空气里。
原来这才是那人的目的!
龙灏现在才明白了,原来那人不是要直接射杀他,而是利用了他听声辨位的本事,用利箭强逼他移动了位置,好让宫千落脱离他的桎梏!
只可惜等他想清楚时已经迟了,一道黑影端直立在枣红烈马之上,像一根无声竖立在风中的旗杆,她抬起手里的重弩,手指用力,毫不犹豫扣动了机扩。
“咻咻咻——”
弩机连发的声音是美妙的,它们刺破风,钩花的箭簇寒光如星,拖曳着尾部装缀的青羽,如同天幕泯灭跌落的流星,所有的声音都指向一处。
连锋利都是指向那一处的!
男人的胸口,被箭簇偷袭而来的温热浸满了鲜艳的红。
滴滴答答的水落声中,箭簇击中彩头,劲风掀得男人头发乱舞,衣袂翩飞时,巨大的痛苦从胸口跳动的血肉里传出来。
龙灏被利箭强劲的后坐力冲得后退几步,直到脊背靠上了冰凉的墙砖才停住。
他胸口贴伏的护心铜镜发出“嗡”的一声震鸣,被箭射、出的洞边缘很是毛糙,在震鸣过后,竟然隐隐裂开了缝隙。
钩花的箭头不深不浅地扎入皮肉,血汩汩的往外涌。
伤得不算轻,却还不至于致命。
龙灏不敢置信地看了一眼自己胸口插、着的弩箭,只一眼就认出这是樾国出产的小型重弩,通常用于猎户们围捕大型猎物的时刻。
眼尾的肌肉微微抽了一下,无需再问,他已经猜到了袭击他的人是谁。
欣喜霎时从胸腔里翻出来,奇怪的愉悦感渐渐超越了痛苦。
男人想张口说话,刚一动胸口撕扯,痛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历历过往如走马灯闪现心头,他像是濒死之人一样回忆往事,想到让自己心动又心痛的地方,甜蜜和酸楚没顶而过。
想着想着,男人笑出了声。
“嘿嘿嘿...呵呵呵...”
期盼了好久的相见,竟是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时刻。
男人的笑开心又痛苦,压抑又绝望。像是一只沉醉于夜色的鸮,它悲剧般地爱上了自己的猎物,肚腹被饥饿驱使,却最终因为舍不得,被压在爪下的猎物一口咬断了喉咙。
血色是荒芜的,将他一双澄澈的眼睛彻底染脏。
羽翼断裂,他跌入泥潭里去,张嘴灌入的就是污泥,无法呼救。
情之一字,从来沾之即死。
碰不得。
碰不得。
龙灏生就一张讨喜的娃娃脸,原本该是玉面生花,惹人怜爱,可现下他一身伤,又是哭又是笑,一张脸狰狞扭曲,竟没有一点活人的样子,只透出森冷寒意,像是徜徉在黑夜密林中的鬼,伺机伏猎过路的人。
他抬手捂住眼睛,掌心的血混进眼睛里,刺得他睁不开眼了,鼻间弥漫的都是浓稠的血腥味。
他有一肚子的话想对那个人说,但是喉头很堵,长篇大论都被堵在那里,吞不进,吐不出,甚至于,只是想叫一声她的名字,都沉重到无法启齿。
他不动,林雪痕却已经提气踏步而起,在马背上连跃几下,利落地翻上了城楼。
直到她站在自己面前时,宫千落才敢相信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那个人,那个她爱的人,竟真的不顾千难万险,一个人一匹马地赶来救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