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能完全放下心头的包袱,有充裕的时间能躺在地上仰望天空的时候,他的心情多半都是决然超脱的。
此时的骆绝霜就是这样。
他好像有好几辈子都没有这么轻松过了,毫无仪态地平躺在完全焦黑、还徐徐冒着烟的草地上,干裂的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看起来身心愉悦,怎么都不是一副将死之态。
“你还挺安逸的,是因为死的次数太多,所以不怕了吗?”
随着那道带着调侃的女声传来,骆绝霜浑身上下因为灼烧而撕裂溃烂的伤口开始慢慢愈合,烧灼得酥脆的表皮干裂,露出皮、肉鲜红的内里,将那片一望无际的焦黑之色掩盖过去。
他连头都没抬,在她说话的时候,甚至还艰难地翘起了二郎腿,眯着眼,语气惬意道:“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多久了。”伸手在地上四处摸索,似乎是想从这片焦黑的土地上找出些还没死绝的草根来叼在嘴里,然而摸了一圈,除了一手带着余温的黑灰外,他什么都没有摸到。
白泽轻笑一声,从袖子里拿出一截纤细柔软的柳树枝条递给他。
骆绝霜满不在乎地接过,剥掉了枝条外面的皮,将里面嫩绿的芯含在嘴里,柔嫩的绿接触到舌头,味蕾上立马翻出一股淡淡的苦味。
在一片绝迹的死中忽然灌进些生气,让人只觉得浑身舒畅。
骆绝霜满意地点点头,皮肤上那些已经烧没的毛孔又再次生长舒张,微凉的风吹拂过来,舒服得他喉咙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像是一只大猫在门前晒太阳时喉咙里发出的声响。
白泽微弯下腰,问他:“知不知道你快死了?”
骆绝霜乜她一眼,“听着真稀奇,好像我以前没死过一样。”
死到临头还逞这口舌之快,白泽也不生气,直起身子,有些漫不经心地道:“你罪孽滔天,轮回难入,接下来,神魂会彻底消亡。”
“早就该这样了。”骆绝霜侧了一下、身,身体上正在愈合的皮肉没有水分的滋润,发干,一动就裂开了,从血管里涌出血,他咂咂嘴,道:“当年卓梵的选择才是最正确的,当时是我太怕死,所以才又遭了这么多年的罪。”
不想在这个时候回忆从前,白泽问他:“都快死了,还有什么想做的吗?看在我们多年相伴的份上,我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
她现在的心情似乎不错,才这样大发慈悲,想着帮骆绝霜完成一个遗愿。
骆绝霜思索了一阵,点了点头。“我倒真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你说。”
“放过阿雪,别再逼她了。”
临死的最后一个愿望并不是为自己求的,骆绝霜在这世间已经无牵无挂,唯一放不下的,只有那个和他在樾国朝夕相处了两年多,已经犹如亲人的女子。
白泽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凝固,平展的眉头深锁起来,嘴唇极轻地抿了一下:“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在骆绝霜以往的记忆中,白泽是个很坦荡的人,她没说过谎,也不擅长说谎,只要说出不符合事实的话,脸上就会有些不愿意承认的小动作表现出来。
现在她在抿唇,很不自然的抿唇。
骆绝霜觉得有些好笑,“是吗?”喉间动了动,余下的话直接给她挑破了。“那你倒是解释一下,为什么剜雷会出现在这里?”
“它本该在樾国皇庭的伏马院里,而不是在林雪痕最需要坐骑的时候有如神助般出现。”
白泽的唇角抽了一下,脑子飞速运转着,似乎是在想着要编一个什么好的借口才能瞒住骆绝霜,又听男人道:“之前你们的谈话我全都听到了。你在想什么我也知道,你这么逼她,无非是因为现在林雪痕受到的刺激还不够,罗刹杀神,只有在人性彻底碎裂的那一刻才会成为目空一切的杀戮疯子。”
“变成疯子,才能帮你杀掉严青若生下的孽种,甚至将严氏连根拔起,推翻那个浸泡在无边怨恨里的肮脏国度。”
他的语气里充斥着鄙夷。“不仅如此,你早已厌倦了永生,十分想死。”
“一般的方法根本不能杀死你,你也无法自行求死,所以只能寄希望于林雪痕身上,让她吃掉你的肉骨,喝下你的血液,融入你,成为你,来帮你止息掉这无边无尽的痛苦。”
“呵,你是一了百了了,最后剩下的林雪痕怎么办,你为她想过分毫没有?就让她从此成为无心无情的怪物,终生沉沦在鲜血里,如行尸走肉般活着?!!”
“你懂什么!”他的一句句逼问让白泽的脸色一变再变,原先的从容早已消失,剩下的只有被戳穿之后的苍白无力。忍无可忍时,她忽然出声打断他,竭力嘶吼:“我明明是在帮她!”
“林雪痕迟早会变成疯子的,只有吃掉了我,重开缠灵塔,才能压制住杀神的凶厉,才能让她置之死地而后生!”
“呵。”骆绝霜冷笑,他想不到的是,已经到了现今这个地步,白泽还在用这种自欺欺人的方式来减少自身的愧疚感。
他伸出细黑的手指,一指头戳在白泽的心口,手指用力,一戳一个印子。“你扪心自问,你是在帮她吗?”
“若不是你一路都在制造杀孽,她根本不会嗅到这些血腥味,不会亲手杀死那些被你牵连的无辜村民。她也不会觉醒杀神的血脉,她完全可以做个普通人,过她自己想过的生活,爱她所爱的人。也不需要远走他乡,成为严氏的傀儡。这一切,不恰恰都是你亲手造成的吗?!”
“现在说你是在帮她,未免太假惺惺了吧?”男人露出嘲讽的笑:“你可真不愧是严家的后代。”
“你们严家人,身体里流着一样的血,骨子里都一样卑劣、不择手段!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和当年的严启又有什么区别?”
若是听到这里,白泽都尚且能保持理智的话,那这声“严启”就真的是将她脑子里最后一根弦给绷断了。
无法再容忍这个人的嘴里发出一个音节,她伸出右手,猛地掐住了骆绝霜的脖颈,将他整个人像提小鸡一样提了起来。
她的掌心紧紧压在男人的喉结之上,手掌收紧的时候,都能感觉到男人脖子附近的血管大幅度跳动的力度,血液从心脏流向大脑,却在这里被生生截断,只将骆绝霜一张白嫩俊秀的脸给憋得涨红无比。
“给我,闭嘴。”周身寒意乍起,空气似乎都开始结冰,耳边尽数都是“咔咔咔”冰霜冻结的声音。
“被..被..说中了..吧?”鼻腔不能呼吸,骆绝霜只能尽力张大嘴,想让空气更多的吸入身体,然而白泽掐得太紧,任他一张脸憋得发紫。
脑袋胀痛无比,眼前一阵阵发黑,他使劲挣动了几下,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只挣扎着将最后的话说完。“我..我..真的..”
“闭嘴!别再说了!!”被激怒到极致,白泽的手劲忽而加大,随后传来清晰的“咔咔”声,像是喉骨被捏断的声响。
一丛殷红的血珠子从骆绝霜的嘴里崩出来,艳丽得像那朵曾经在他脸上极致盛放的花。
他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却因为脸上的神情太过扭曲,显得笑容十分狰狞。
“我..真..可怜你..”
“咔嚓-”
伴随着最后一句话,男人的脖子彻底被拧断。他的脑袋垂下去,像个失去了棉花填充颈部的破布娃娃,软软地耷拉在白泽的手背上。
从骆绝霜嘴里涌出的滚烫血液流到了手上,干涸之后有些黏黏腻腻的。很久之后,白泽才像是被血烫到了,使劲甩手,试图将那一手恼人的黏腻感给甩下去。
但她一动,目光自然而然的就扫到了骆绝霜那张已经毫无生气的脸上。
苍白如纸,安静阖眸的模样怎么看都让人心慌。
尽管说了很多次要杀死骆绝霜,但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白泽的心里还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惊惧。
她见惯了死亡,可这毕竟是她朝夕相处了多年的同伴,自有一份情谊在那里。
她没想到的是,印象中那个最喜欢玩笑打闹、生气勃勃的男人一旦不说话了,竟能安静的如此可怕。
仿佛他闭眼睡去了,整个世界都要连带着陪葬,无法再醒来。
临死前,骆绝霜的那句,“我真可怜你”,如同锋利的钢针扎进耳膜脑海,扎得躯体灵魂齐齐作痛。额上覆出细密的冷汗,太阳穴附近的神经一跳一跳的抽痛,痛感强烈,潮水般淹没而来。
疼痛伴随着溺水的窒息感,一下裹住了身体,水草一样死缠着,誓要将白泽拖进深沉的泥潭里去。
“擦擦吧。”恍然间,一块干净的帕子递了过来。
疼痛因着突发的发声而被打断了一瞬,白泽颤抖着手从青骨那接过了那方救命的手帕,先擦了擦额上的汗,待心绪稍微平缓一些,这才敢鼓起勇气再次看向骆绝霜。
男人手臂上的曼珠沙华花丛已经全数枯萎掉了,曾经纤细柔嫩的花瓣萎谢卷曲成一团,完全呈现出一种枯朽的死寂。
又因为被烈火灼烧过,焦黄的皮肤上留下些深浅不一的皲裂伤口。伤口往外翻卷,鲜红的皮肉不肯聚合,似乎是在替主人宣泄不甘的情绪。
人身九命,十死一轮回。
他唯剩的两条命都献给了焚神业火,连最后交代遗言的那十二个时辰也没有用上,被白泽一把拧断了脖子。
眼睛因他的死而胀痛得厉害,白泽一手扶着额头,另一只捏着那人脖颈的手掌轻轻松开。
没了支撑,骆绝霜的身体软软倒了下去,“噗通”一声摔在地上。
对于樾国的瞳眼们来说,生时的荣华富贵、显赫声名都是虚伪的幻象,唯有在死亡时,才能短暂的保留尊严。
躯体上所有的伤痕都会在死亡时彻底愈合,一点疤痕不剩,以确保他们能够全须全尾的奔赴黄泉,从而开始下一次的投生。
投生的机会断送在这里了,他的尸体紧跟着就会快速风化成齑粉,消失于天地间,连一方小小的埋骨地都不配有。
“有点可惜。”青骨扫了一眼骆绝霜的尸体,嘴角露出的笑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透着些顽劣。
她是白泽自七岁死亡时留下的遗蜕骨,缩在那座暗无天日的陵墓里,善念已断,想法自然也和拥有纯粹坏心眼的孩子一般无二,面对同伴的消亡,她不会有半点留念,只觉得这人生就一副好皮囊,这么死掉着实有点可惜。
毕竟,在她之前的岁月里,她一直都是单薄的髑髅形象,曾经最渴望的,就是拥有一具与常人无异的躯壳,有温软的皮、肉,流动的血液,坚韧绵长的经络,能呼吸,会说话,不必整日缩在那方让人窒息的陵墓,和冰冷的砖墙混为一体。
白泽不发一语,只默默看着骆绝霜的脸。
瞬息之间,失去了生机的肌肉已经开始萎缩,男人平日饱满的面颊有了细微的皱纹,眼角的横纹更明显一些,增加了些中年人的沧桑感,再这么继续下去的话,他的皮肤就会突显出老态,皱纹丛生,然后水分彻底蒸发掉,肌肉干瘪,皮肤萎缩成枯木的树皮。
这绝不是一生都注重容貌的骆绝霜愿意看到的事情。
那个人活着时最得意的是自己的脸,常常自恋地照镜子,沉醉于自己这张柔媚面孔而无法自拔。
若是他知道自己死时要经历这么一遭,毁皮灭骨,恐怕要气得诈尸。
白泽甚至连他要骂出口的话都想到了,鲜活的样子仿佛出现在眼前,垂下眸,白泽轻抬了抬手。
很快的,一捧轻薄的白雾笼罩到骆绝霜的头顶,虚虚拂在他已经僵硬的脸上。
下一瞬,整具身体被急冻成冰,将那些还没来得及风化毁坏的容颜紧锁住,永远凝固在这一刻。
青骨有些不解地望着她:“人都死了,还费劲保存尸首干什么?”
白泽没有回答她,淡淡道:“给他准备一个墓地吧。”
青骨向来听她的话,见她这么说了也没反驳,点了点头,打算就地挖个坑将他埋了完事。谁想白泽又忽然开口:“他喜欢热闹,给他选个靠近街市,又能看到月簌镇的地方。”
月簌几乎是一切开始的地方,也是骆绝霜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
那里埋葬了他终生热爱的人与事,却因为愧疚,他永远不敢再回到那里去。
既不能回去,死了能望着那一处地方也是好的。
只要心中还有牵挂,即使灵魂消逝,世上也会留存你曾来过的痕迹。
青骨领命,将已经冻成一个大冰块的男人背在身后,转身去寻找寻找适合埋骨的墓地去了。
她走得急,黑色的衣袍翩翩,带动一片细长的柔软花瓣随风飞舞。
白泽摊开掌心,将那片花瓣轻轻接住。
这是她不知什么时候沾到的一片曼珠沙华的花瓣,纤细的花瓣略成弧形,柔软地伏在掌心里,看起来乖巧又毫无生气。
离开了枝叶的花瓣,若是不做风干处理的话,很快也会老去,腐烂成一滩黄泥。
合拢手掌,将那片花瓣紧紧攥在掌心。
眼泪从眼尾滑落,滴答一声落在女子白皙的手背上,紧接着,越来越多的眼泪下雨一样落下来。
她的本意从来不是去伤害别人,可所有事情的发展就像是背后有一个巨大的齿轮,你只能顺着它的轨迹一点点往前走,若是想停下来,就会被碾压成碎末。
以前想活着,所以她拼了命的要去成为这齿轮里的一员,可是当这只齿轮疯狂运转起来之后,却不好再停下来了。
稍微停一下,换来的都可能是更严酷的结果。
泪眼模糊间,白泽仿佛看见骆绝霜的脸。
他的脸上挂着笑,嘴角勾起,像是在嘲讽她:早知如何,何必当初。
擦了一把泪,白泽松开手,掌心里的那片花瓣已经被揉皱成一团,汁液四溅。
“或许你说得对。”她点头,承认了骆绝霜之前的话。“我是可怜。”
“怪只怪苍天无情,在这世间苟、且喘息的蝼蚁,哪个不可怜?”
她眼眶微红,忆起往昔,声音都有些颤抖。“我也只是不想当蝼蚁罢了,又有什么大错呢?”
殷红的花汁从她的掌心纹路里低落下来,火红鲜艳,似燃烧的烈焰。“这还不够,林雪痕。”喃喃着,手心松开了,被蹂、躏成一团的花瓣失去依托跌进泥土里。“不想再被任何人钳制,心就再冷一些,再狠一些。”
“当你成为所有人的恐惧来源时,痛苦就会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