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渐小。
由粗变细的绒绒雨丝接连不断地扑到脸上,沾惹了些许痒意。
林雪痕顾不得满地的泥泞,发了疯一样往镇口跑,速度快得她身后几乎都晃出了残影,恨只恨自己没能长出四条腿,顷刻间就能跨到浦兰镇镇口的界碑处。
骆绝霜瞠目看着她那完全不似正常人的奔行速度,在她身后追得无比吃力,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你..你慢一点...等等我......”
他的脸因为急速奔跑而涨得通红,心脏剧烈跳动,鼻腔里吸收的空气完全不够维持他的肺脏运行,骆绝霜只能张大口呼吸,鼻子和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粗重声响,听起来像是一匹即将终止寿命的老马。
镇子里似乎已经被清理过了,没有之前那些东西阻拦,林雪痕一路跑来都很顺利,没过多久就看到了镇口那石碑的影像,她心下一喜,越发加快了脚下的速度。
只要冲出镇口,骑上停在镇外等候的马,就能急奔回皇城了!
“哗--”
雨势虽在减弱,但雨滴坠落时的声音依旧恢弘,两人急奔过堆叠的密集雨水,脱离吵人的声响之后,耳边似乎已经能听到马匹喷出的鼻息声了。
林雪痕紧绷的情绪在这时才有了几分松动,丝毫没有停留,她快速朝着离自己最近的一匹马跑去。
刚到近前,眼前忽然扑过来一片巨大的黑影。
影子铺天盖地,倏忽一下出现在面前,她奔跑的速度极快,来不及躲避,一下撞进黑影里。
骆绝霜跑得比她慢一些,落在后面没有被一同抓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被一张参天巨网给整个兜住,随后就有几个身着黑衣的壮汉上来收网,强行拖拉着那张疯狂扭动的网。
——扑腾的灰尘中,地上留下一道清晰宽敞的拖痕。
“大人,抓到了!!!”拽网的人欣喜地喊。
林雪痕被那大网缠着,像只掉进陷阱的困兽,在感知到危险时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外面站了不少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光线有些昏暗,显得影影绰绰的。一会儿后有人拿来了几支火把,跃动的光影降临,这才照清楚面前人的样子。
她面前不远处就站着十来个壮硕身材的汉子,都身着黑色夜行衣,脸上虽然没有蒙着面罩,每个人的面色却都很单一,是如出一辙的僵冷。
若不是他们都举着火把,这些人几乎可以顺畅的与夜色融为一体。
捕人的这张网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材质,每一根线都既坚又韧,林雪痕用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割了半天都没反应。
外面的人收网之后,网线很快交缠在一起,裹在网线上的黑色蜡丸在拖拽中破裂,从里面流出透明的胶状物,林雪痕挣挣扎的越狠,手脚就被那液体形态的胶状物黏着的越紧。网中心的部分缠着数不清的黑色铁刺,十分尖锐。
林雪痕跌进网里的时候重力使然,让她正好砸在铁刺上,其中一枚刺中她的右手手掌,直接扎了个对穿。殷红的血顺着伤口汩汩而出,还带着热意的血和胶混合在一起之后黏得更紧了,越动越撕裂伤口,林雪痕惨呼出声,本能地停止了挣扎。
本就经历了一场杀戮,又碰上这等横祸,她身上遍布着数不尽的伤,整个人像是泡在了血里,尽量蜷缩着身子,形容狼狈又可怜。
围聚的人没有一个对她抱有同情之心,火把晃动,原本已经安静下来的人群忽然自左右分开,一个男人悠哉地骑在马上,双腿轻夹马腹,从分开的小道缓缓行出来。
来人面如寒霜,即使有温暖的火光映照在他脸上,也照不暖他的五官神情,他仿佛刚从冰窖里捞出来,头发丝上都氤氲着寒气。
望了一眼裹缠在大网里的林雪痕,男人的情绪有些复杂。
林雪痕现下这幅模样,委实是有些凄惨。
他们虽同朝为官,却没结下什么冤仇,按理说,不该闹成现在这样。
但一想到临出发前老师对自己的交代与叮嘱,洛楚尧就恨得咬牙。
他的老师霍如,身为烬国丞相,一生倾力为国,竭心尽力未敢懈怠半分,没想到人到暮年时竟落了个中风的下场。
一想到老人嘴歪眼斜的脸,那具本来还算硬朗的身子骨也垮了,只能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要下人伺候。
谁能想到呢?曾经叱咤风云的右相,现在却连身为人的最后尊严都保不住。
可尽管如此,他却还是在为国家打算,只盼除掉皇帝路前的障碍,保护烬国皇室血脉绵延,国祚恒昌。
这得要怎样的风骨和度量才能做到?
林雪痕又何德何能,给老师本就多舛的命途上再添波折?
想到这儿,他再看这人就怎么都不顺眼了。接下来的话更是说的咬牙切齿。“浦兰镇圈疫并未结束,林大人现在跑出来,是想临阵脱逃?”
林雪痕对来人有些陌生,在脑海里搜索了好一阵才想起来这人是谁。
她略微动了一下,牵拉到了手掌的伤口,开口时声音里都带着几分晃悠的颤。“洛楚尧,我奉陛下之命来浦兰镇圈疫,现在有重要情报要返回宫城禀明陛下,你为何在此伏击我?”
洛楚尧并不搭理她,双目扫了一眼界碑里还在淅沥落雨的镇子,好半晌才抬手掏了掏耳朵,漫不经心地说:“现在整个浦兰镇已陷入疫症的漩涡,每一个进去的人都难保不感染,我奉陛下之命在此驻守,就是为了捕捞偶有的漏网之鱼啊!”说着,他身体前倾,双臂交叉着搭在马脖子上,矮下、身体,意有所指地道:“还是陛下有先见之明,这不就捞到了林大人么?”
每一句话都离不开宫千落,生怕脏水泼不上女帝的身。
洛楚尧原意是想挑拨两人的关系,奈何林雪痕半点都不信他的话,既不开口驳斥,面上也没有丝毫愠怒之色,只无波无澜看着他,目光幽远如深潭,倒像是一早就洞悉了他的想法。
被人这么忽视,洛楚尧正想发作,眼睛从她面上扫过时身体一滞,随即整个人被定住了一般,僵在马背上。
他微微张嘴,直愣愣盯着困在网里的女人,眼睛似是粘在了林雪痕额际突出的那支尖利的长角上,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男人还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待他再睁开眼,那人额上的尖角还在,依然孤傲地立着,被周围逡巡而过的火光照出浅浅的阴影。
“你..”因太过惊讶而有些手足无措,洛楚尧差点从马上摔下来,他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厉声喝道:“你是什么妖怪?”
这一声在安静的夜色里听来分外扎耳,人群霎时喧嚣起来,无数道目光射向巨网,齐刷刷地落在林雪痕的脸上。
“那是角吗?”
“长...长角了!!”
“人怎么会长角?”
带着疑惑的窃窃私语充斥四周,很快有人在间隙里回答了上个人的疑问:“我娘可说过了,人是不会长角的,只有恶鬼和妖怪才会长角。”
“是恶鬼吧!”尖利的男声响起,以为自己发现了真相。“这疫症,该不会就是这恶鬼招来的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
人类本就经不起煽动,尤其是在眼下这特定的环境里,只要有一个人起哄,剩余的人很快就会跟着一起附和。
自疫情发生至今,还没能探查清楚疫症的根本原因,这么一联想,他们便越发觉得自己是勘破了真相。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扯着喉咙叫嚷,神情激愤地瞪着林雪痕,顷刻间已经给她定了罪。
“恶鬼现世,必然会引来大祸,不能让她活着!”
“杀了她!!杀了她!!”
有人分发了更多的火把,熊熊燃烧的火焰映照中,聚集起来的人们脸上都凝着一样的惊恐和恨意,他们嘴里不停地叫嚣着杀戮,其中一人甚至将手里的火把朝林雪痕丢去。
网上的胶状物沾火即燃,林雪痕被困在网里,分身乏术,火焰一烧连一片,呼吸之间就燎到了她的头脸和身体。
她狠下心将手掌从铁刺中挣出来,顾不得疼,翻身就地一滚,来回滚了好几遍,才用身上的甲胄勉强压灭了火。
火是灭了,但银甲的传热性极好,压灭的火焰传导到身体,烫得她直以为自己的胸腹都烧出了大洞。
林雪痕痛得本能地蜷缩身体,身体一动又带动了手上的伤,疼痛加倍,
她使劲咬着唇,一口银牙都快咬碎了,才堪堪压住喉咙里即将跃出的痛呼声。
在这么多人面前,她不能流露出丝毫的软弱,若是让这些人知道恶鬼也不过如此,失了那一分半点的畏惧之心,他们很快就能将她折杀在此。
她还想留着一口气回去见宫千落。
去见见那人是否安好,也想再和她说说话,亲吻她温暖柔软的唇瓣,拍着她的脊背安抚一句:不要怕。
即使马上要身陨,也还是不可避免地生出了贪婪之心,想着哪怕是爬,也要爬回去,最后死在她怀里。
巨网不惧刀刃,却有些怕火,这也是洛楚尧这边没人能意料到的事情,扔出去的那支火把不仅没能烧死林雪痕,甚至还给了她出逃的机会。
林雪痕眼尖地抓住了机会,匍匐着身体从破洞里钻出来,她使劲拍了拍僵硬颤抖的腿,陡然站了起来。
“啊...!!”刚才还激奋不已。喊打喊杀的人开始本能的往后退。
林雪痕现在这幅浑身浴血,双目赤红的样子倒真是像极了从地狱里爬出来要复仇的恶鬼。
他们不敢不畏惧。
洛楚尧原本是编了一个林雪痕已经感染疫症的借口想阻杀她,现在借口都不用了,他心中不免窃喜,振臂一呼道:“各位,正常人怎会长出这种尖角,我看这家伙就是鬼物,它在浦兰镇中杀害林大人之后又扮做了她的模样,好混进宫内,谋害陛下!”
话说得有理有据,让人无法辩驳,也没人会相信她的辩驳。
洛楚尧的脸上,挂着的都是凛然大义,真真摆出了一副为了家国天下,悲悯百姓的样子,然而通过他那双眼,轻易就能看到男人眼底蕴藏的浅淡笑意。
——那是阴谋即将得逞的笑意!
林雪痕怒急攻心,恨不得上去扇这拎不清的几巴掌,都什么时候了,这人不想着去解决问题,反而要为了一己之私找到她头上,阻拦她回去。
怒火熊熊燃烧,林雪痕抬腿冲他而去。
她人刚有动作,洛楚尧的脸色就变了,牵着缰绳驾驭着马退了好几步,对周围人嚷道:“这恶鬼要对我动手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涣散了一些的人心在这声催促之下又凝聚起来,人群再次围过来,这次阵势浩大,不像刚才那样一盘散沙,黑衣大汉们接连扔出了手中的火把。
林雪痕的银甲上沾着不少胶状物,火把朝她飞来,火焰沾到胶上即刻又点燃了,热度透过银甲传过来,像个熊熊燃烧的火炉一样将她捆在里面。
林雪痕只能用剑砍断了银甲的缚带后脱掉甲胄,才算是暂时摆脱了被火烧死的命运。
洛楚尧等的就是这刻,少了那件银甲的庇佑,这人再厉害也终究是血肉之躯,杀她还不容易?
他一挥手,口中命令已下。“将这恶鬼就地格杀,陛下重重有赏!”
“喏!”手下们齐齐应声,同时拔、出刀剑,兵刃出鞘的声音铮然,雪亮的光霎时破开厚重的夜幕。
一柄长刀转瞬袭至跟前,风被利刃劈开,发出一声凄惨的呜咽,刀尖顿时化作一个冰冷的光点,直朝林雪痕左边面门袭来。
右手受了伤握不住剑,林雪痕连忙偏头用左手提剑来挡,轻韧偏软的长剑禁不住长刀的大力劈砍,刀沿从剑身一路斩下,直到抵到了剑格才略微有了些阻滞,稍停了几分力。
这男人的力气极大,林雪痕的虎口都被震得发麻,她略微活动了一下手腕,长剑迎击挑了一下那人的刀,剑身回柔弹起,被火光映照的剑刃晃了一下他的眼睛,男人略微闭眸,林雪痕抬手挽出一个细碎的剑花,剑身随着她腕部的发力而回转,直接刺在那人的手腕处。时机正好,她刚想用劲一剑划断那人手筋,使他无法再动作,身前忽而擦过一点白,她的耳廓迎风动了一下,听到些细微的破空之声,凝眸一看,才发现是后来人自长刀男人的腋下探出了一柄匕首。
那人立在后面,正好挡住了长刀男人的退势,两人一前一后,配合无间,双双出击的动作熟稔非常,应当是训练过很多次的共同阻杀招式。
林雪痕不敢恋战,暂时松了剑的力道,侧身一脚踹在长刀男人的腹中部,将他踢得后退好几步,脚下一点,身子随即轻盈跃起,避过了匕首的刺探。
两人默契的组合杀招都未中,余下的人干脆一股脑冲了上来,将林雪痕团团围住。
两方的对战不是正儿八经的比武,不需要点到为止。他们只要将这恶鬼斩杀于此就行,任务就算彻底完成,能够回去交差。
至于这些人用的是什么方式,手段光不光彩,心境磊不磊落,其实都不重要。
一时间,刀光剑影交错,“叮叮”连击的清脆兵器交缠声此起彼伏。
一人对战这么多人,林雪痕渐渐体力不支,她疲乏至极,手掌又有伤不好行动,怕终会脱力丢掉武器,干脆便从衣摆处撕下一块布,将自己的手和剑柄紧缠在了一起。
而趁她动作时,斜刺里又是一把匕首伸出。
——竟还是先前那人!
林雪痕刚用牙咬紧了布结,她一心二用,躲过头上飞旋来的一把斧子时立时感知了危险,整个人立刻跃起,但在多人夹攻的背景下终是慢了一拍,被那人的突然偷袭划到了小腿。
匕首上淬了毒,皮肤刚被划破,立刻感觉到左小腿传来一阵麻木感。
林雪痕咬了咬牙,跺了一下脚,涨麻的感觉更快的往腿上爬,她没了耐性,手中招式瞬间变得狠辣又不管不顾起来。
这样自暴弱点的招式其实很危险,但她已没有时间多想。
正当偷袭者因为自己得手而沾沾自喜的时候,猛然一剑挥出,剑锋凛冽如水击石,无声且利落地削掉了男人的头颅。
一颗脑袋滚到了地上,直到停住时脸上的表情都还冒着喜气。
没了脑袋的身体软倒在地上,围攻的人群看到这一幕,只略微停滞了一下,随即攻势更猛,大有一种要将林雪痕碎尸的痛恨。
被缠得艰难,谁都没有发现,倒在地上的那具失了头颅的尸体,忽然自腔子里窜出了一股细弱的蓝色火焰。
火焰起初很微弱,藤蔓一样细细地缠绕在死者的皮肉上,一会儿后才开始慢慢攀爬,将幽蓝柔软的触手慢慢扩大,伸展到那具尸体的全身各处。
热度在冰凉的空气中悄悄蔓延。
忽而一阵爆喝,炸响在众人耳边。
“阿雪,趴下!!”
这声爆吼像是用撕裂了胸腔的蛮力所发出来的,一出口就带着嗡嗡的轰鸣,震得在场所有人的耳膜都痛痒难当,有些人的耳孔里直接被震出了血。
林雪痕应声扑倒,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身后传来一声野兽般的疯狂嘶鸣,伴随着鸣叫声席卷而来的,是一番剧烈的热浪。
迎面,有一团巨大的幽蓝色火焰带着摧枯拉朽之势,猛地扑将过来,如铺天的浪潮般,顷刻间就将围聚在一堆的黑衣人尽数吞没了进去。
速度之快,没有人能来得及逃脱。
温度之高,眨眼间就将站立着的黑衣人全部烧成了黑色的飞灰。
热浪肆虐之后劲头才慢慢小下来,灼人的热度开始消退,渐渐只剩余三两点残留的火苗,在地上隐隐跳动挣扎。
漫天的飞灰密匝地扑出去,扑在那些站得稍远一些的人脸上,几乎将他们的口鼻都封闭了,洛楚尧骑在马上,比其他人更高一些,成了最典型目标,被带着高温的灰扑个正着,立时摔下马来,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洛..大人!!”突然的变故引起了人群不小的骚扰。
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是从皇城抽调的禁卫,他们都曾私下受过右相的恩惠,这次出宫办事本就很私、密,原想着悄无声息的把麻烦解决掉就回去。现今领头人忽然倒了,他们也慌了,七手八脚的上前替洛楚尧推背活血掐人中,生怕他死在这里没人为他们说几句好话,若陛下知道真相之后追究下来,隶属皇城的禁卫擅离职守那可是重罪,断然是落不了好的。
趁着这些人都跑去查看洛楚尧了,林雪痕才拖着麻木的左腿艰难的往骆绝霜的方向去。
刚才那一下几乎用尽了骆绝霜贮存在丹田里的焚神业火,消耗太过,他整个人脱力瘫在地上,额上挂着涔涔冷汗,一张脸惨白如金纸,连脸颊上那朵标志性的彼岸花都失去了往日的艳丽颜色,只余一片空寂的灰败之相。
“阿绝..”林雪痕将人扶起来,看着他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模样,喉头就是一哽,眼圈先红了。
骆绝霜只觉得胸口憋得慌,喘不上来气,他艰难地摆手,示意这人别哭,余下的路还很长,她要省着点力气才能到达目的地。
“干嘛呢?等我死了再哭也来得及啊。”男人扯了扯嘴角,开口就是一句玩笑。
可他的脸色太差了,说出来的玩笑话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反而有种即将一语成谶的惨烈。
眼眶发酸,温热的液体渐渐往上涌,林雪痕极快地眨了几下眼睛,强忍着那些代表脆弱的东西从眼眶里掉出来。
见她这样,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的骆绝霜一时也有点悲从中来,他推了一把林雪痕的胳膊,“你可留着点力气,去做你该做的事,阿雪。”
他依旧唤她阿雪,语调不同往日轻松,是气若游丝的轻。
在樾国时的很多个日夜,他都像这样,尝试着用各种情绪、各种语调去喊这个名字,去喊这个——他后来逐渐当成了同命相怜的伙伴,和亲昵家人的人。
唯有这一次,他喊得最正经,声音最轻,也最让人心酸。
林雪痕死咬着唇不说话,怔怔看着他。
看他脸上仅剩的一只眼睛里依旧闪着光芒,夏日盛放的焰火一般绚烂。
只是那光芒太刺眼,好似在印证它主人的宿命终将如焰火那般。
——短暂的璀璨之后就是永恒的凋零。
不用查看伤势也知道,骆绝霜活不了了。
焚神业火是地狱的惩戒和淬炼之火,向来要以阴魂才能催发,在阳间不可轻易使用。
可现在,他不仅在阳间用了,还烧死了那么多活人,悖逆天道如此,只会有一个下场。
——不是广义上的肉、体死亡,而是遭到焚神业火的反噬,不止身体,连他的灵魂都将一起消淬。
犯了错的人尚且还有改正的机会,待在各层地狱赎去罪孽之后再改投轮回。
但灵魂消亡,就是彻底的消逝,如同当年的卓梵一样,人间鬼道都不再留有他的痕迹,恍如风来,惚如雨去,干干净净,半点尘埃不染。
骆绝霜知道她在想什么,嘴角费力地勾出一个笑。“这对我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他偏过头,看着林雪痕的眼睛,一字一字道:“不要觉得愧疚。”
一句话立刻让打滚的眼泪落了下来。
泪滴沾染了血迹,濡湿成粉色,从眼眶里流出,滴滴答答地落在男人的衣襟。
骆绝霜有些无奈,他向来对哭泣的女人没辙,手忙脚乱地伸手给她擦脸,但忘了手上还残留着火焰燃烧后的黑灰,越擦越脏,将她的脸擦成了个花猫儿,他皱着眉停手,又固执地执了自己的袖子去擦。
眼泪像是憋屈了多年的堤坝,一下找到了突破口,不停的往外钻,任他怎么擦也擦不尽。
骆绝霜哀叹一声:“人终有一死的。”他看着林雪痕一身的伤,含在喉咙口没蹦出来的话终归是憋了回去,只喘着气道:“至少,你会给我报仇的,不是吗?”
林雪痕的脊背僵了一下,没有出声。
骆绝霜眼睁睁看到她眼里仅剩的那点光开始熄灭,心里一急,脱口而出:“严青舜杀了我爱的人,严氏更是操控了我们这么多年,让我们受尽折辱,这仇不报,我死不瞑目啊!”
他瞪着一双眼,狭长的凤眸里也溢出泪来,半是哀求半是劝慰:“所以,阿雪,别放弃,你要活着,要去烬国,要杀了严青舜!”
“我...”
林雪痕嗫嚅,答不上话。
她何尝不想杀掉罪魁祸首为骆绝霜报仇?她也想回到烬国,去看看她的爱人。但是眼下,她真的气力已尽,只能痛苦地摇头。“我...我的腿,没有马的话,可能...可能...”
后面的话不用说骆绝霜也知道了,他低头扫了一眼林雪痕的左腿,见她裤腿上的血迹已经显出乌色来,显然毒素已经浸入得很深,那条腿已经没有行动能力了。
心里很痛,男人却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分毫。
他不能在此刻让林雪痕断绝希望。
回到烬国,回到宫千落身边去就是支撑她活下去的最后支柱,若是连这根支柱都倒了,她就真的要和自己一起死在这里了。
他曾经历过的悲剧不能再次在林雪痕身上上演,骆绝霜不可能让林雪痕和他一样,付出所有却换来一个连爱人最后一面都见不着的凄厉下场。
她得活着,不仅得活着,还要比所有人都活的好。
只有这样,骆绝霜才能觉得自己内心的遗憾被稍微抚平了点。
心念坚定,他看向身前那堆人,想着该怎么去抢一匹马来。
可惜那些人在度过了短暂的惊惶之后已经平息下来了,他们确认了洛楚尧的呼吸,又擦掉黑灰之后观他面色,探他脉搏。各种征象虽然虚弱,但也不至于气绝,便放下心来,打算先解决掉这两个大麻烦,再赶紧将洛楚尧送回皇城寻御医。
“这恶鬼要谋害洛大人性命,不可放过他们!”
领头有人低呼一声,立时引来附和。
所有人的目光重新聚焦到这一男一女身上。
骆绝霜被这不善的目光看得浑身汗毛倒竖,在心底啐了一口。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人要是倒霉起来了,喝凉水都会塞牙。
本来是打算趁着这些人分心的时候去给林雪痕偷马的,现在被这么多人盯着,连动一下都难,更别说是在他们眼皮子地下去抢马了。
正踌躇着,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清晰的马鸣。
声音有些熟悉,两人却都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齐齐回头,直到见到界碑后走出了一匹枣红色的马。
它慢条斯理地走着,步态十分优雅,狭长的马脸上一双硕大的眼睛眨巴眨巴,眼神透着几分闲适,像是刚从肥沃的草地上进食完出来。
林雪痕瞪大眼,惊呼出声:“剜雷?!”
骆绝霜也是一怔,一时也想不通个中关窍,剜雷明明被留在了樾国,他们两人走时都没有机会能将它带出来,它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咴儿~”和这发怔的两人比起来,剜雷则显得镇定多了,它甩了下顺滑的长尾,冲林雪痕甩了一下脑袋,喉咙里发出一声不耐的声响。
似是在催促。
骆绝霜第一个回神,抬手推了林雪痕一下,趁势将一只瓷瓶塞进她的衣襟里:“马已经有了,还不快走?”
林雪痕被推得一个趔趄,本就不稳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摔倒。
待她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回头看骆绝霜。
男人却偏过头去,制止了她还想劝慰的话。“走吧,阿雪。”
言简意赅,声线决绝。
林雪痕紧咬着牙,知道多说无用,她“嗯”了一声,朝着自己的马走去。
行至跟前,剜雷看到主人行走艰难,知晓她受了伤不方便,自己便很主动地趴卧下来,让她能坐到自己的背上。
“别让那娘们儿跑了!!”追逐的人扯着嗓子吼,黑压压的人群涌过来,林雪痕最后看了一眼骆绝霜,见他仍偏着头,便只能伏低身子,抱住剜雷的脖颈,在它耳边轻声说:“剜雷,我们回家。”
“咴儿!!”马儿踏了一下前蹄,从鼻子喷出一股灼热的气息,算是应了。随即悠长的嘶鸣一声,倏忽扬起四蹄,奋力朝着奔涌来的人群冲去!
汇聚的人群见这马疯了一般,不要命地冲过来,怕被马蹄踩到,慌乱中纷纷躲避,逐渐让出一条稀疏的路,枣红大马便趁着这机会,如流光般疾驰而去。
“哒哒”的马蹄声充斥在众人耳际,踏起的尘土飞扬,暂时遮蔽了众人的视线。
有人大力咳嗽,“呸呸”吐掉嘴里的土,骂骂咧咧往前追。
剜雷是大良名驹,跑得自然快,在它矫健的身影后跟着的是一阵利落的尘土。
不多时,一人一马就行远了,紧接着连哒哒的马蹄声也逐渐变小消失。
直到那些被马蹄扬起的尘烟都看不见了,骆绝霜收回视线,看着那些纷纷上马想继续追赶的黑衣人,喉间发出一声冷笑。
男人眸底残存的温暖神色尽收,戾色颓现,扯着嗓子大吼:“喂,你们这些狗爹、养的,老子不说话,你们就真以为我死了啊?!”
原本已有一半人上了马,都勒紧缰绳准备驾马飞奔追赶已经失去踪影的目标,听到这声音时一愣,才留意到原来刚才逃走的女人还留了个同伴在这里。
“先把这男的杀了,再去追那女的,”
“喏。”洛楚尧不在,这群人原先的首领发了指令,其余人应声,提着兵刃就朝着骆绝霜的方向走来。
众人见那还在叫嚣的男人此刻瘫在地上,一张娇娥面,惨白如雪,他单薄的胸腹前只有轻微的起伏,呼吸的动作都是极轻微的,整个人像一张落在地上的皱巴巴的纸,哪有半点能和人抗衡的模样?
即使他再怎么摆出强横的模样,也不过条躺在砧板上的大张着嘴挣扎跃动的鱼,任何的动作都是徒劳,无非是任人宰割罢了。
等这些人提着兵刃逼到近前时,骆绝霜才睁开疲累沉重的眼皮,浅浅的瞳色里漾出丝丝缕缕的波纹,神情竟像是有些兴奋。
狭长的眼眸微眯,他动作缓慢的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匕首。
还以为他要掏出什么伤人的暗器,众人瞪大双眼,却见到他摸出了一把只有小臂长短的匕首,不由发出一阵嗤笑声。
嘲他自不量力,到了将死之际不想着求饶,还想放手一搏。
可惜手上剩的唯一的武器是把小儿玩物似的匕首,刀刃那么短,许连对手的胳膊都碰不到,就被长□□穿胸口。
骆绝霜并不将他们的嘲讽放在心上,他用指腹试了试匕首的锋利程度,满意地点头后,迅速将匕首转向自己,刀刃一瞬垂直,下手狠厉,半点不带犹豫的,用匕首划破了自己的脸。
用的力道相当重,一刀下去,几乎将脸颊上的肉整块地割下来。
刺在他脸上的那朵曼珠沙华因此被切割成了几块,细长的花梗中流出殷红的血,汩汩而落,一滴滴地沿着伤口迸出,又短暂地悬垂在下颌,继而落进地面。
一滴滴的,毫不停歇,像是花儿哭泣时蜂拥而出的泪。
“嘶-”周围是此起彼伏的吸冷气的声音,所有人都被他的动作惊呆了。不少人都觉得这男人是不是被吓破了胆,才这么发疯,不将匕首对准敌人就罢了,拿来自裁少受点折磨也好,为什么要划破自己的脸?
这些人不懂他的行为,骆绝霜也绝不会解释。
他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痛,手腕轻转了一下,刀尖斜割,将那朵艳丽的花儿彻底搅碎。
脸颊上的血管破裂,大量的血流出来,顺着他张开的嘴滑进口腔里。
男人的喉咙上、下耸动着,将几簇蓬勃的血流吞进肚子。
他品尝到了自己鲜血的味道。
那是一种散淡的生命力,在浓厚的铁锈味中夹杂着一丝几乎品不出的甜,待血液流得多了之后,味道又开始变得有些黏腻。
总之,口感绝对称不上好,这不是他喜欢的味道,相比之下,他还是更喜欢酒,轻薄醇厚,含一口在舌尖,就能品出百种滋味。
而随着那些血液的流动,细微如萤火状的幽蓝火焰也开始星星点点的闪动在他的伤口处。
他脸上的裂缝似有星河流动,空气里弥漫出一股硝石的味道。
经历过刚才那一场莫名大火的洗礼,已经有人察觉出了不对,恐惧从心内升腾而出,一句“快跑”还没喊出口,冲天而起的蓝色火焰就从男人的身体里凶猛地蹿出,在空中交汇后逐渐形成一只硕大如巨塔的蓝色蝴蝶。
它的形态太过清晰了,上下张合飞舞的翅膀上连纹路都都很真实,它从男人的身体中挣扎而出,脑袋抖动,额上纤细的触角晃了两晃。
随后,在众人惊骇颤抖的眼神中,缓慢、却又无可躲避地扑了过来。
****
“哒哒哒”的马蹄仍在路上疾行奔走。
剜雷认得路,跑得又快又稳,趴在它身上的林雪痕才能勉强撑着僵硬沉重的身体,保持短暂的清醒,不让自己睡过去。
迷迷糊糊间,耳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
“唉。”
是男人的声音,带着些微的忧愁,清晰地响在耳畔。
林雪痕被这叹息激得一个机灵,浑身的困倦消散,彻底清醒过来。
那一声响很快被往来穿行的风吹散,眼底歇止的泪意又涌上来,林雪痕咬住唇,不开口,不询问,但是那双抓着缰绳的手却是紧了又紧,骨节突起,指骨用力攥到泛白。
一只幽蓝的小蝴蝶从后面翩翩飞来,轻盈地绕到林雪痕的身侧,然后伸出纤细的足停在她的耳尖上,翅膀微微扇动两下,用纤纤的触角轻碰了一下她的发。
林雪痕吸了一口气,她微垂下头,无神的眼眸盯着剜雷脖颈上的鬃毛发怔。
沉默许久,才低低道:“你太累了,去休息一会吧。剩下的,交给我就行了。”
蝴蝶似是听懂了她的话,却还是顽固地站立在她的耳尖上,一双薄薄的翅膀被风吹得上下飞舞。
它还不肯走。
蝴蝶的身体很小,姿态却很固执,似乎在等一个承诺。
喉咙哽咽,里面像是塞满了胶水,林雪痕艰难地张嘴,发出声音:“不到..不到最后一刻,我不会死,你放心。”
蓝色的蝴蝶再次扬起翅膀,扑扇两下,像是人类的手拍了拍肩膀,是一份小到几乎感觉不出的安慰。
随后,“噗”的一声,幽蓝色的蝴蝶化成一捧炸、开的烟雾,粉尘四散,消失无踪。
林雪痕没有再流泪,身体和心脏的痛已经无法再叠加,几乎麻木了。她伸出手指弹了弹,并没有像往日那般唤出自己身体里的蝴蝶。
静待片刻,还是没有动静,连最后的那丝侥幸都破灭了,她垂着头,伸手在衣襟处摸索。
骆绝霜在推她离开的时候给她塞了东西,当时她就感觉到了,似乎是个坚硬冰凉的物体。
细细摸索,果然在衣襟内角摸到了一只小巧的瓷瓶。将瓷瓶拿出来,圆润的赤色瓶身上,用金箔细细描着一个“莽”字。
拔开塞盖,林雪痕没去看瓶子里还剩多少,仰头一股脑将里面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色药丸悉数吞了下去。
这只瓷瓶原本是骆绝霜的,由樾国皇室提炼出产,专供皇家禁卫所用,药效只有一个,能瞬间提升人的精力,短暂地抑制身体苦痛和对毒液的侵蚀能力。
换而言之,就是用药效麻痹掉人身上的五感,专注提升精力,爆发人体极限的潜能,以此来保证禁卫们能最大限度的保护帝王。
只是这种药有个弊端,一次不能吃太多,适当剂量服用对身体无损,过量服食虽然可将药效最大化,对身体造成的损伤却是不可逆的。
轻则七窍出血,骨断筋折,重则全身机体瘫痪,再难直立行走。
一瓶吞下去,往往是不给自己留后路的吃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