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经很深了。
藏蓝的天幕深垂,一轮皎月隐于漂浮的云层之中,散碎的星子围绕着柔和月光铺散,密密麻麻缀满天幕。
宫道之中,寂静非常,只在侍卫们巡逻时传来轻微整齐的脚步声。青石錾刻的宫灯里徜徉着燃烧葳蕤的烛火,经不住途径的风儿逗弄,焰火明灭,不甘心的被拨、弄出各种形状。
漆黑一片的勤政殿里,年轻的帝王仍旧穿着白日的朝服端坐着。她挺拔清瘦的身形凝在纯金龙椅里,宽阔的袍袖垂落,窗外的月光投射进来,照在她身上,映出一片如雪凄凉。
门外侍候的小宫婢跪在门口听传,久久听不到帝王的传讯,怕错过女帝任何一个命令而惹来杀身之祸,她只能提心吊胆地顺着窗棂的缝隙朝里看,希冀能看到女帝脸上的情绪或肢体动作,来揣摩出圣上的一两分心思。
然而女帝一直没有动,她就像是一座融在荒芜山体里的石雕,安静伫立在那里,不曾发声,不曾回眸,甚至连月色的投影都没有晃动过一下,神色恹恹,惹人心痛。
唉。
小宫婢在心里无声叹息。
在这之前,烬国上下无一不知陛下和皇夫感情深笃,陛下更是为了皇夫逆天而行,硬是从阎王爷的手里将他的命给抢了回来。
此番深情,当真是催人泪眼。
众人原本以为,皇夫恢复生命之后定会和陛下重拾旧往,再续前缘,再也没有人可能阻拦他们再一起。偏偏半路杀出个龙灏,不仅勾引了皇夫殿下,还在两人行苟、且之事时被陛下的暗卫给抓个正着。
宫婢虽没亲眼见到那两个男人滚在一起的场景,心里却是鄙夷不已,始终想不明白皇夫这是被什么鬼给迷了心窍,竟放着如此美艳绝伦又对他一片真心的陛下不要,去和一个男人......
真是下、贱。
宫婢在心里狠狠啐了口,目光不由自主又扫向窗棂,透过红木窗棂中被分隔成菱形花样的间隙里看向陛下。
女帝依旧枯坐着,身形巍然,像一座纤瘦的山。
狗、男人。
宫婢为女帝鸣不平,恨不得将弥牟索檀的八辈祖宗都加在一起骂了。
想来还是娘亲说得对,天下男子皆薄情,他们的真心只表现在一张嘴里,任他说的多天花乱坠,情真切切,却终是管不住裤、裆里那二两肉的。
宫婢蹙眉,想起自己年纪尚幼时,也曾憧憬过日后定要嫁一个好人家。不求他身家富贵,也不求他权势庞大,只求那人一心对自己,两人结成夫妻之后能白首相携,幸福终生。
那时她还没进宫,眼皮子浅得很,成日都被锁在家里照顾妹妹,没见过几个外人,只从隔邻的姐姐们那儿听到些奇趣的话本子。
少女怀、春、心事,看得又多是郎情妾意,郎君小姐私奔的故事,话本子里描述的情感太美好,看的那几个姑娘发出阵阵喟叹,幻想着自己日后的夫君也该是这样丰神俊逸,为了爱不顾一切。
她的母亲听到这番童言稚语时并没觉得多美好,只嗤笑一声。“别人我管不了,但是我的女儿,你还是趁早收了这些不切实际的心思最好。”
“天下乌鸦都是一般黑的,世间男子但凡有钱有势,必然三妻四妾,女人为了男人争宠是常态,嫁入婆家后,从来只有一地鸡毛,哪有什么幸福终生。”
说这话的时候,快到而立之年的妇人正挺着一个大肚子坐在院子里洗衣裳,她的脚边还趴着一个幼女,不过将将快两岁,她便又怀上了,再过几个月便要生产。
妇人的年纪并不算大,一张脸上却被晒得黝黑,眼尾嘴角处都爬着细细的纹路,遍布风霜痕迹。
那都是长年累月在繁重家务、农活和婆家的烦心事中长出的愁绪,纹路攀爬碾压,将她原本光滑的面容一天天挤压破碎,成了这般样子。
她眼中的神采早已被残酷天日给磨砺殆尽,像只在屠户家里生活了多年的羊,见惯了同伴被宰杀的宿命,眼中不会再有对生活的期待,只剩下刺骨的冷漠。
她抻了抻酸痛沉重的腰身,伸手抚上自己的肚子,唇角抿出一个不知是凄苦还是嘲讽的笑容:“就算有终生,也是疾病缠身,苦痛终生。”
在这个男人所统治的世界里,女子是不自由、一生都要被管束的。
自出生伊始,她们就要背上三座大山。
--她们的父亲、丈夫和儿子。
这三座山紧紧贴在她们的躯体上吸食血液,压榨她们的精力,欺辱她们,规训她们,直到将她们的利用价值剥削的一点不剩,将她们吸食成人干为止。
而在被不断吸食的过程中,女人是无法呼救反抗的。
可只要是人,被压迫到极致就会觉得痛苦,痛苦久了终将爆发。
为了阻止这种爆发的产生,也是为了给她们尝一点甜头,男人们想出了一个鸡贼的办法。
他们给了沉溺在无限痛苦的女人一线生机,告诉她们,这种痛苦是可以结束的,只要你们拼命生儿子,待儿子娶了媳妇,你成了婆婆,那这些痛苦,你就都可以加诸在你的儿媳妇身上。
这个世道,男人的话就是天,无数女人相信了这诡辩的说辞,开始争先恐后生儿子,为丈夫传递香火,忽视自己的女儿,只尽心尽力抚养儿子,待儿子长大之后,给他们娶一房媳妇儿。
只要等儿媳妇进了门,那好日子就来了。
所谓的“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一代又一代遭受了压榨的女人们,心中的痛苦不能宣泄,这时才算是找到了突破口。
妇人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可当她明白过来的时候,早已深陷这个恐怖的循环之中,无法自拔了。
她也只能随大流,踏上了拼命生儿子的路,将这吸食女人的恶行给维持下去。
对待未来的儿媳,她或许能狠下心,但在面对自己辛苦怀胎生下的几个女儿时,一想到她们日后也要嫁入婆家受苦,终究是不忍她们直到入了虎口还这么糊里糊涂的。
眼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亲手戳破女儿心中的幻象,告诉她不要一颗心扑在男人身上。否则最后,只会整个人都被拆吃入腹,连骨头渣都不剩。
宫婢那时不懂母亲的用心,只觉得她将男人说得太可怕了,纵然男人薄情,可总归有那么一两个良人吧。
她只要把眼睛擦亮一点,自己不好高骛远,看准了人嫁过去,不见得会受伤吃苦的。
想是这么想,可如今看到陛下凄凄惨惨的模样,她又有些动摇。
以前的皇夫,难道不是一个值得嫁的良人吗?最后还不是和普通人一样。
她又想,幸而陛下是九五之尊,身为皇夫自然是不能再纳妾的。若陛下不是陛下,还是一位公主的话,驸马要私下纳几房妾,就算不能登堂入室,但他要出去寻花问柳,又有谁会说一句不可呢?
这个世道的规则就是如此,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只能一心一意,哪怕你是一国最尊贵的公主也不可破例。
或许,在这世道之下,为了免除伤害,女子这一生,永不沾情、爱二字才好。
只要不交付真心,那么即使被背叛了,也不会痛苦如此。
年轻的宫婢窥破了男女之间情感的真谛,心内一时有些五味杂陈,待再偷偷望进殿内时,看向陛下的目光不由带了几丝悲悯。
戌时三刻,明亮的月色已稳稳挂在天中,清透的月光肆无忌惮的从门窗的缝隙倾斜进来,将原本漆黑的地面照得恍如白昼。
月华驱散了门口的宫婢,端着一盅参茶进门的时候,宫千落恰好循着开门的声音看了过来。
见到是她,女帝稍微换了个姿势,抬手揉了揉僵硬的脖颈,问道:“有消息了吗?”
月华摇了摇头,将茶盏轻塞进女帝手里,柔声道:“陛下不要太过忧心了,林大人必定会平安无事的。”
“平安。”宫千落疲惫地眨了一下眼,口中喃喃念着,冰冷的手指慢慢收拢,握住那只轻盈润透的白瓷盏。
茶水的热隔着瓷杯慢慢过渡到手心,暂时温暖了冰冷的掌心。
女子抬手、启盖,纷扬的水汽顿时从茶盏里弥漫出来,打湿了她挨得极近的睫羽。“如果平安,她一定会告知我,不会让我担心的。”
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陛下,月华抿抿唇,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道:“陛下现在可是言之过早,齐风大人那里不也没有消息吗?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宫千落低首,唇在茶水上轻轻沾了一下,眸中光华映在茶水中,随着杯底沉着的参片一起坠落。
就是因为没有消息,才不会是好消息。
她闭上眼,当时送林雪痕离开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人曾信誓旦旦应承过,说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言笑晏晏都还在眼前未散,两人自相逢后的点滴浮现,重到林雪痕拥抱自己时的力度,轻到她在耳边低语时的温度,都还清晰得紧。
不过一个晃眼,她竟就将她遗失了。
眼泪无端涌上眼眶,宫千落眉心蹙起,极力忍耐。
她答应了林雪痕以后不再哭泣,该做到的。
抬头想将眼泪重新逼回眼眶里,但越努力,心头的颤动就越发厉害。
心口漫上来的绝望太过盛大,泪水涌将出来,一滴滴落进手中捧着的茶盏里。
“滴答-滴答”
眼泪落进明黄色的水面,漾开一圈圈清淡的涟漪。
水声惹得站在旁边的月华眼眶也泛酸,她连走几步,轻揽住宫千落单薄的身体,有些焦急地安抚道:“陛下莫怕,林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似是为了增加自己话的可信度,她又道:“当初宿湖危险重重,林大人不是也全须全尾的回来了吗?”
不提这件事还好,一提宫千落只觉得满腔悔恨。
她紧紧扯住月华腰间束着的宫绦,指尖用力,像是扯住了溺水前能扯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想忏悔,嗓音呜咽,喉间似是梗了一块铁,吞不进,吐不出,痛却很明显。
她的本意是想将林雪痕藏起来,好好看护,不让人伤害她,直到登上帝位,足够强大。
强大到没有任何人可以左右她的心思,让她能够随着自己的心意活着。
可...
她真的能吗?
即使最后登基为帝了,成为这个国家的绝对主宰,她也还是要受制于臣民,在勤政殿里做出的每一个决定前都要与大臣细细商议。
她连自己的心意都保护不了,更遑论是去保护林雪痕的心意。
以为争到天下就能成为赢家,可她争到最后,能够睥睨天下了,却仍一无所有。
“陛下...”月华轻声唤着,用掌心轻拍女帝的脊背,从上至下,一下一下安抚着,劝慰道:“您做的已经够好了,林大人懂您,她不会怪您的...”
不会...怪自己吗?
宫千落摇摇头。
她不怕林雪痕的责怪,怨她也好,恨她也好,哪怕打她骂她都好。
任何怨怼的情绪宫千落都能接受,只要她回来。
主仆二人一时都陷在情绪之中,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殿门随即被打开,跑进来一个慌慌张张的小黄门,进门就嚷:“陛下!陛下!珑华殿走水了!!”
近期天干物燥,多日未下过雨,在宫千落看来,偶有一座宫殿走水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宫内建筑多是木质结构,为了防止火势增大蔓延,通常是在每座殿阁之间都备有硕大的蓄水缸,殿阁里出入的宫婢多,一旦发现细微火势,即刻就能从就近的蓄水缸里取水救火,只要发现的及时,一般都不会引发特别大的火势。
而那小黄门却哭丧着一张脸,声音发颤道:“今儿几个殿阁的蓄水缸里都是空的,火最先从珑华殿开始,发现的时候就迟了,又牵连了附近几座殿阁,现下一齐都烧起来了...”
****
大理寺囚牢的木门被打开的瞬间,枯坐在地上的龙灏才终于抬起了头。
因着和皇夫的“丑闻”曝光后下狱,龙灏很是得了一番照顾,用刑时的鞭子都是特质上,上面扎满了铁刺,硬是将他浑身上下抽得没一块好肉。
男人被折磨的一双眼睛赤红,见到走进来的黑袍人时,僵硬的肢体才终于活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喑哑的询问:“你来了?”
他的嗓子像是被铁砂烫过,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是粗粝的,听在人耳朵里简直是种折磨。
黑袍人蹙眉点头,环顾一圈,寻了个稍微干净些的地方坐下来。
拉下覆盖在头上的兜帽之后,她昂着脖颈尽力将身体往后仰,以双手撑住上半身,挺起自己那个大得有些不正常的肚子,似乎是想用这个动作来减缓一下怀孕后给腰部带来的剧烈负重感。
“你之前答应过我的事,是真的吧?”
听她询问,龙灏的眸子转了转,覆着一层薄薄血痂的眼皮眨了两下,低声道:“当然是真的。”
“因着这段时间葉庭防卫薄弱,我才能顺利给你偷来烬国的布防图。这皇位落在谁手上我并不稀罕,但是等到皇城被攻陷的时候,你须得将宫千落安全无损的交给我。”
一听到宫千落的名字,龙灏的心头猛然跳了一阵,仇恨的怒火一经翻出,直冲天灵盖。
他恨这个女人!
恨到哪怕只是听到名姓,都要咬牙切齿一番。
待好不容易控制住了这情绪,男人才抬起那张再也看不清表情的烂脸。“宫千落但凡落到你我手里,下场都一样。”
“我折磨她,她大不了一死,这可解不了我的恨。”男人牙关紧咬,联想到那女人陷害他的事情,他就恨不得剥她肉,啃她骨,将她风刀解体,挫骨扬灰。“可她落到你手里,受到的折辱就大不一样了。”
“没有哪一个皇帝,会容忍自己被曾经信任的人背叛折辱的,这比要了她的命更锥心。”龙灏说着嘴唇勾了勾,阴森的目光重又看向严青若的方向:“你会狠狠羞辱她的,对吧?”
这目光像蛇牙上泛着绿光的毒液一样扎人,严青若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答应着:“我当然会羞辱她。不光她是皇帝,我也是一国皇女,她三番两次拒绝我,拂了我的面子,我自然不会让她好过。”
话虽如此,语气却有点软。
她对宫千落,终究还是留了几分不忍心。
龙灏瞬间捕捉到了她眼睛里的不忍,在心中骂了几句“妇人之仁”后转过头去,假装自己并不知晓她的想法,点点头道:“那你想好以后了吗?待帝国吞并烬国之后,这天下可就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了,你带着宫千落,是绝对无法回到樾国去的。”
严青若被他几句话勾起了日后的美好幻想,说道:“天大地大,总有我们...我的容身之所的。”
这句临时修正的话说出来,龙灏的脸色便彻底黑了。
他早就知道,不该将所有的宝都压在这女人身上。
鸡蛋若是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很容易全都摔碎,幸好他做了两手准备。
严青若自然没有听出他上一句话里的破绽。
要知道严青舜也是忌忮宫千落的,她若是真的存了折辱宫千落的心思,严青舜必然会迎接她们回到樾国去。现下严青若又怀了严青舜的孩子,就是看在这个孩子的份上,他都要对严青若优待几分。
牢房墙壁上端,狭小的木窗里火光闪烁,外面喧闹的声音再度加大,居然清晰地传到了大理寺的囚牢里来。
龙灏站起身,他脚下拴着大拇指粗细的铁链,每走一步都发出拖拽的声响。
站在那扇木窗下,男人踮了踮脚,还是无法看清外面的情形,只好问道:“现在外面怎么样了?”
“我来的这一路,看见好几座宫殿都失了火,今夜的风劲,助了火势,到处都烧得厉害,外面全是提着水桶救火的人,自然是嘈杂了一些。”
龙灏点点头,双手背在身后,从容的又问:“失火的地方,是不是在珑华殿附近?”
严青若一路走来已经觉得疲累,细细想了一阵。“好像是,我来的路上听到宫婢们在说,最先失火的就是珑华殿。”
“是羽声...”呢喃了一句,知道是不久前自己放养在珑华殿的弟弟做的好事,龙灏忽而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他抬眸看向严青若挺着的肚子,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癫狂道:“这样的内忧外患,烬国这次怕是真的要和它的名字一样,成为覆灭的灰烬了。”
笑完,他转头看着严青若的肚子,眼神里流淌出几分欣慰:“今日这一切盛况,都是为了迎接你腹中的孩子。”
“若是快的话,今晚他就能和你见面了。”
听到自己即将从怀孕的沉重负担中解脱,严青若没感到丝毫的欣喜,只觉得恐惧。
她抬手抚上自己那个大得不正常的肚子,干燥的掌心紧紧贴着肚皮,感觉到掌心里传来一股强劲又规律的跳动声。
“砰砰-砰砰-砰砰”
是胎儿的心跳。
这个月份的胎儿,有心跳属实正常,但哪家的孕妇也不会像严青若这样,仅仅用手贴着肚皮,就能感觉到这么强劲的心跳。
仿佛那孩子此刻正用胸膛紧贴着她的肚腹,也只有这样紧紧的依贴,才能只隔着一层皮肉,就感觉到心脏清晰的律动。
四个月左右的孩子,不以常见的蜷缩姿态驻扎在母体里,而是用一个胸腹贴紧母体肚腹的方式,他想要做什么?
严青若不禁联想了一下那个姿势。
一个幼小细软的孩子正努力地铺展开四肢,用自己的腹部贴着平面,在手脚活动受限的情况下,他唯一活动自如的部位就是头颅。
一颗头颅,想紧紧贴着母亲的肚腹,想干什么?
严青若的脸白了。
她曾听说过一个瘫痪在床病者的故事,说那人年纪轻轻的,给人上房梁翻瓦的时候没站稳摔了下来,头部落地,命堪堪保住了,可是睁眼之后全身都没了知觉,只除了一张嘴还能每日进食喝水,来保持生命的基本维持。
家里唯一能干活的顶梁柱倒下之后,男人的妻子只能顶替了他的位子,外出找活计补贴家用,每日早出晚归,家里又没人照料,怕自家男人饿死,便想了个办法。
妇人晨起出门前便将男人一日的饭食都做出来,满满一大盘的黍米糊糊,放在床尾,然后再将男人翻过来,给他的下巴处垫两件厚衣服。
这样,等那男人感觉到饥饿的时候,便会自己张嘴去吃盘里的食物。
食物都是些黍米制成的糊糊,没菜没肉,也没有什么口感,基本等于小孩子吃的辅食。不说能让这男人活得多好,至少是饿不死的。
那男人进食时的姿势,就是这样,肚腹紧贴着床板,用全身唯一能勉强活动的头颅,艰难地去够那盘糊糊,够到之后,再张嘴用舌头一点点的刮食。
人都有求生的本能,即使是全身都不能动只能张嘴进食的病人,为了活下去,也会拼命进食,确保生命可以延续。
何况是还在肚腹里茁壮生长的婴儿?
一想到自己不过怀胎了四个来月,肚子却已经大的能和即将临盆的孕妇相比,严青若的心更加慌乱了。
自怀孕伊始,她的胃口就一直不好,每日只能少量多次的进食,稍微吃多一点胃就难受,再加上早期的孕吐折磨,怀了这个孩子,严青若已经狠狠瘦了一圈。
婴儿在母体的子宫内生长,由一条脐带连接输送营养,若是母体自身没有什么营养摄入,孩子接收不到养分,往往会停止发育。
母体都没有营养摄入,这个孩子又是怎么能长得比同月份的孩子要好呢?
联想到那个故事,严青若有了个不好的猜测。
这个孩子之所以能长得这么好,是因为他啃噬吸收的正是母体的心血骨肉!
也许此刻他就像那个瘫痪在床的病人一样,四肢贴伏,用脑袋使劲撞挤子宫壁,将那壁所由柔韧慢慢撞破开口子,然后他就会探出脑袋来,伸出尖利的犬牙,一口口吞食母亲的肠道内脏,将她慢慢吃成一具干瘪的空腔子!
想到这里,严青若不由自主的又伸手抚上了自己的肚子。
手掌刚一挨上去,掌心忽然被踢了一下!
心跳紧跟着漏了一拍,她不相信似的,低头看向自己的肚子。
这是一次比较剧烈的胎动,肚皮“嘣”地弹动了一下,随后回缩,短暂地露出一只小手的形状来。
她的肚子就像是一张鼓皮,有人在那头疯狂敲击,动作剧烈的手掌将肚皮都顶起来,让人一眼就能看到那双小手的形状,再近一点,似乎连小手上细微的掌纹都看得见。
“啊!!!!”
严青若被吓得大叫,她想撑着地面站起来,肚子却忽而疼了起来。
小腹传来一阵强烈的收缩感,严青若只觉得自己的下、身像是陷进了湿润的泥沼里,那里面藏着一只张开了血盆大口的巨兽,只消一个瞬间,就能将她整个人吞下去。
“怎...怎么会这样...?!”腿上漫来一阵汹涌的热流,严青若惨白着一张脸,向距离自己不远的龙灏伸出手,面露痛苦地求救。“救...救命!”
即使不通医理,作为一个孕妇的本能,她也知道,自己这是羊水破了。
眼下无人求助,她只能将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在龙灏身上,希望他能看在彼此相识多年,又是合作方的面子上,对自己伸出援手。
“帮..帮我通知...”
“通知严青舜吗?”龙灏看到了从女人身体里涌出的大量水渍,连空气中都混动着一股难闻的腥味,男人不悦地蹙眉,捂着鼻子说:“不用我通知他,他早就算好了你的生产时间,这边一切都已做完全,孩子吸收的营养够了,迫不及待要出来了。”
这话更加剧了女人的恐慌之心。
因为羊水的不断涌出,她的肚子有了些微消退的感觉,收缩感停歇的时间长了一些,但紧接着,小腹又传来撕裂的痛感,疼得严青若张嘴大声嚎叫,伸手拽住了龙灏的衣摆,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喘着粗气道:“帮..帮我叫..稳婆...”
才四个多月的胎儿,怎么就吸收够了营养,要出来了?孩子的手脚都长全了吗?
“稳婆?”龙灏避开她的手,被她的愚蠢惹得发笑。“你才怀了多久的月份就要临盆,怎么可能生出正常的孩子?叫稳婆来,是想把人家吓死吗?”
“你不会还天真的以为,严青舜是想让你活着吧?”
“什..什么...?”严青若痛得眼神都无法聚焦,但她还是抓住了男人话里的重点,撑着最后的力气道:“这...这是他的孩子、他不会...也不该...”
“呵。”见她执迷不悟,龙灏站起身来,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待宰的猪羊,带了几分并不真心的怜悯。“男人的话,你也信?”
“他说会对你好,会珍视你,这话在以前或许还有几分真心。”
“但他现在是皇帝了,在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你算什么东西?”
“他若是真的心疼你,不会让你大着肚子来敌国,他要是真的爱你,就不会在明知道你们是亲姐弟的情况下还强、暴你,让你怀上他的孩子。”
龙灏说着低下头来,望着女人的眉眼微微上挑,这个动作让他那张已经毁容的脸又沾染了几丝阴险。“他不过把你当成一个载具罢了,让你怀上他的孩子,然后再通过这个孩子,来获得无穷的力量。”
话音落,严青若的肚皮上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嘶啦”声,细细地听,像是布帛被扯裂了一个口子的声响。
浓稠的血很快从那破口里流出来了,在知晓龙灏告知的真相之后,严青若依然不信,她死死瞪着龙灏,咬牙道:“不可能,你胡说!!”
“我胡说?”龙灏不屑地撇嘴。“你看过樾国的皇室密卷吧?里面记载的,是你们樾国瞳眼真正的身世和献祭之法。”
“你..怎么知道的?”严青若脸色煞白,她只将那个秘密的卷轴给了宫千落,莫不是宫千落她...
“不是宫千落。”猜到了女人心中所想,龙灏摇了摇头。“我虽然恨她至极,也没必要什么锅都往她头上扣。”
“烬国这样人口稠密,兵、防严谨的大国,你以为仅凭一张布防图,就能攻破吗?在联合你的时候,我也找了严青舜,让他带兵在布防薄弱处施压,我则在里面接应。等你肚子的孩子出生,成为新的瞳眼之后,帝国的兵将即刻就会发难,到时我们两国合力,再加上这孩子不凡的能力,踏平区区一个烬国,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嗤-”
肚皮撕裂的声音又响了一下,尖利的爪子已经顺着女人肚皮上的缝隙攀出了一小节,露出森然黝黑的爪尖。严青若痛得整张脸的五官都扭曲在一起。
“你这么做,就不怕他也对你过河拆桥吗?”
严青若额上冷汗涔涔,她努力咬着牙想保持清醒,脑子里却是一片混沌。
龙灏顿了一下。“我当然怕,你肚子里这怪物的能力有多恐怖,我十分清楚。但是...”他说着微微阖眸,喉咙里发出一阵悠长又压抑的叹息。“走到如今这一步,我已经没有选择了。”
宫千落将他和弥牟索檀的丑事闹得人尽皆知,甚至他还在葉庭的院子里被人像看交、媾的牲畜一样围观。
那些人脸上鄙夷的表情龙灏到现在都忘不了,他从来都是谦卑有礼,光鲜亮丽的,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
所以他必须报复,他要宫千落付出亡国的代价!要那些看到他出丑的人全部死光,才稍微觉得安全一些。
毕竟只有死人的嘴才最紧,永远不会散播出这些秘密。
严青若不知道他心里的弯弯绕绕,肚子痛得厉害,深思逐渐飘远。
往事像走马灯一样在脑子里翻腾,严青若闭上眼,连自己身处何地都忘记了,只能被迫看着那些一闪而逝的熟悉画面。
有人说,人在临死前会回想起记忆最深刻的事情。
严青若此时看到的却是若干年前,她哭得梨花带雨,正祈求宫千落让她去帝国求援的情形。
她看到了宫千落眼里埋藏的挣扎,知晓这人对自己有着不忍。
有这种情绪很好。
只要有这种情绪,她就能让宫千落一辈子都对她愧疚,让宫千落觉得,欠了她的,永远也还不了。
严青若是心甘情愿去帝国的,带着那盒产自樾国的、带有催、情奇效,名为“归来迎”的胭脂。
画面一幅一幅往前走,快进到她到帝国,去了帝国皇帝岳龙战的宫殿。
直到那扇由纯白柔润的砗磲制成的大门打开之后,里面的人迎出来时,严青若才擦掉了脸上未干的泪痕,朝着面前的人跪了下去。
一双温暖的手扶住她的胳膊,制止了她下跪的动作,严青若有些诧异的地抬起头,终于看清了自己面前人的模样。
那是个年轻的男子,穿着一身赤白相间的帝国太子常服,眉目清隽,脸庞略有几分圆润,一双盈动的大眼睛使他看起来带了些许孩子的稚气。
身为一国之主,岳龙战事务繁忙,也没有闲心专程来宫门外迎接这个献媚的女人,于是,便派了自己诸多儿子中的一个前来。
——这便是龙灏,不,或许该称呼他为岳灏更为准确。
严青若没想到自己来到帝国都城的第一面就见到了自己的合作伙伴,所有紧张的情绪褪去,面上却不敢笑,只保持着得体的仪容,朝男子行礼。
她知道岳龙战疑心病重,自己想先给烬、樾两国一个下马威,所以没有亲自出宫迎接她,派了儿子来又不放心,生怕这两个年纪差不多的男女之间对视一眼后就擦出什么奇怪的火花。
男人嘛,总是如此,即使只是一个并不算喜爱、被当做玩物的女人,也不愿别人觊觎半点,哪怕是自己的亲儿子都不行。
岳灏扶她起来后便退后两步,两人心中都有分寸,行为很是守礼。
但眼神交错间,交易已经达成。
严青若需要他的帮助,让自己能够在岳龙战心中留下些微的分量,从而出兵帮助宫千落。
岳灏身为岳龙战不受宠的儿子之一,需要严青若从中调节,让他以一个全新的身份进入烬国扎根,收揽属于自己的势力,凭着这势力,暗中除去帝国其他皇子,成为岳龙战唯一的指望。
年纪轻轻的女男们心中各有算计,面上分毫不显,只有条不紊地行走好计划里的每一步。
几日之后,在岳龙战要和严青若同、房的那天晚上,岳灏暗中置换了两人就寝宫殿的熏香,将原本静气凝神的香换成了让人致、幻的香。
年纪大了身体本就虚浮,常常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再加上岳龙战白日需要处理的公务过多,身体疲乏,被那香一熏,还没开始便睡了过去,只在梦中完成了这次尽兴,醒来后感到身心愉悦,容光焕发,对于严青若要求的事情,自然是满足。
熏香糊弄过重要的一晚之后,严青若便用在樾国买通的青楼头牌伪装成自己,那人十分聪明,伺候男人的手段也高超,和岳龙战很是夜夜笙歌了一段时间。
老男人被伺候的舒服了,又自认自己是个多情且善待佳人的博爱帝王。念着心头那点不舍,岳龙战最后是派出自己的心腹亲自将严青若送回国的。
当然,随着她一同回去的,还有来自深海里的数不尽的明珠珍宝。
至此,一国公主成为帝国君主爱姬的消息不胫而走。
严青若最后确实是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却也成了樾国的奇耻大辱,上至樾国天子,下至寻常百姓,都对这件事情都讳莫如深。
严海庭气得差点当场呕血,他气得狠了,当着众朝臣的面口不择言地骂她犯、贱,不知廉耻。
私下里,他更是问了很多次,问她身为女子,又贵为一国公主,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放弃尊严、自轻自贱?
严青若一张嘴闭得死紧,情愿被打死,也绝不肯透露分毫。
但她人是被岳龙战的心腹送回来的,送到之后他们还不肯走,甚至在樾国皇城的官驿住下了,明显是在提醒严海庭,你的女儿已经是我们帝国陛下的人了,吾主向来护短,若是对你女儿不利,吾主必然是会采取措施的。
打不得杀不得,这苦便只能樾国人自己咽下去。
很难说,岳龙战最后又送人回家又赠送珍宝的行为是不是在羞辱严氏。但最终,在几番思考之后,严海庭看自家女儿的眼神却有些变了。
他似乎也朦胧地想到了那一层,自己平日里养在深宫里的女儿,若是真如他平日所想的,没有半点心机手段的话,她是如何攀上海上之国君主的?
他的这个女儿,远比她所表现出来的要深沉得多。
也是在那时,他才有了重新考虑皇位继承人的念头。
毕竟,他疼惜亲子,并不想这唯一的儿子也像自己一样受那恶诅,死后变成肮脏的老鼠。
而在严青若回樾国后不久,岳灏也在她的安排下,成功换了新的身份驻扎进了烬国。
——他顺利地顶替了烬国太常寺卿龙湖那个因为身体不好,而常年养在外地的儿子。
......
时光辗转反复,直到将死之际,严青若回首看去时,才觉得一切都错得离谱。
起初她是豁出去了的,想着不管用什么手段也要攀上岳龙战,借助帝国的势力,这既是让宫千落永远亏欠自己,自己也能得到实惠,起码在严海庭那里,能为自己争取一两分筹码,日后不至于像普通公主一样,随意找个驸马,或是成为和亲的祭品。
再者说,一国公主的名声都臭了,哪还有男子敢动嫁娶之心?
没了束缚女子的名声所累,她索性将权力争上一争。
只是她自以为一切安排的天衣无缝,宫千落也确实对存了愧疚,应承以后一定会为她夺取皇位,可没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完全超出了她的控制。
严海庭一死,她看到那份写着严青舜名字的传位诏书时还没有想到这份遗诏已经被人更改过,只以为父亲还是偏爱儿子,将皇位传给了弟弟。
她先是给岳龙战发了消息,想借着以往的情分再次借兵。
可是四年已过,老男人的后、宫充盈,每日都是在不同的美人那里过夜,早已将她抛之脑后。
这边行不通,严青若便只能给宫千落发消息求助。
巧就巧在这些事情都是纠缠在一起发生的,宫千落收到信件的时候正巧遇上林雪痕蹊跷身死,一颗心都缚在她身上,只想着怎么让她复生,复生后又担心她的身体,从而没有时间去细细打探樾国境内的情况,也没有心思去调查过这对皇室姐弟之间的关系。为了信守当初的诺言,匆忙间也来不及布置,她便只带了少数人马,前来樾国,想看看情况再行定夺。
彼时的严青舜也还没有这么疯癫,他本就是皇子,又有遗诏在手。这两样已经足够收服朝臣的心,甚至有些原本跟着严青若的臣子转瞬暗投到了严青舜麾下,帮着皇子控制住了公主。
所以,宫千落几人刚到樾国时就被盯上了,他心中是知晓这些外人前来的目的的。
严青若一介女儿身,手上没有先帝遗诏支持,这时还想用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登位简直难上加上,形势所逼,她只能暂时收起锋芒,俯首称臣。
说是有人算计也好,说是阴差阳错也好,总之最后的结果是她错失了高位,终生都只能是个公主,受人钳制,永失自由。
原本她想认命了,做公主就做公主,至少她还不是毫无退路。
她在宫千落的心里还有一席之地,严青若想,她甚至可以去求求宫千落,让她带自己去烬国,住进女帝空无一人的后、宫里,永远与她生活在一起。
可惜想象总是美好,严青舜几乎是在登基的第一时间,就将她严格看顾起来,她几乎是在严青舜的眼皮子底下给宫千落传的求助信。
对亲姐有着极度控制欲的男人怎么会让这两人如愿,他又是强迫又是下、药,打算先将人困住了,自己再做出一副要送长公主去封地的样子。
只是,送行是假,讹诈是真。
这个精诈吊诡的男人利用宫千落对自己亲姐的愧疚之心狠狠讹了她一笔,让烬国女帝出了大血,在两国之间修建起一条广阔的商贸之路,这条路明面上既可促进两国的交流和贸易,私下又可让平安义庄正大光明开遍路途,以待日后起兵驻扎都方便。
可谓一举两得。
那时的严青舜,年纪不大便已经懂得如何最大化的利用起帝王的算计之心,一点便宜都不能给别人留,非得全部侵占,将这些可以利用之人,都压榨干净才算完。
严青若那时手里还掌着樾国皇室密卷这个把柄,她心里也清楚自己这个弟弟并不会轻易就放自己走,便小心收着那把柄,想着到万不得已时再捅破,让知晓真相的白泽和已经坐上樾国皇位的严青舜狗咬狗,她好趁机逃跑。
她没想到的是,她亲爱的弟弟会干脆又直接的给她下、药,那段时间,她恍惚又疯癫,做出的事根本不受自己控制,也就错失了和宫千落一起离开的机会,只在某个尚算清醒的时刻,让自己的心腹丫鬟将那密卷送给了宫千落,暂时由她保管。
可惜,上好的时机已错,再想全身而退就难了。
之后种种,便譬如昨日死,严青若再也不想记起了。
眼下,她是真的要死了。
女人的肚皮已经被一双锋利的爪子扯开,豁出极难看的豁口,从小腹一直蔓延到前胸口的位置,挣扎时被扯碎的内脏掉落脱垂,是被将破未破的衣裳兜住才没掉到地上。
肚腹洞开,灌进清凉的风,吹得严青若一阵阵发冷。她浑身抑制不住的哆嗦,低头看去,看见一个黑黝黝湿漉漉的脑袋正奋力从自己的肚子里钻出来。
那颗脑袋上长满了黑色的毛发,因为被羊水浸泡过的缘由,湿漉漉地贴着,他昂起头,本该是后脑勺的位置却上下并列的长着两对赤红的眼睛。
瞳仁黝黑阴森,是竖起来的一条,看人时像一双冰冷的蛇眼,散发出凛冽的寒意。
这么可怕的东西,居然是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
严青若的嘴角抽、动,想到这或许就是报应,亲姐弟苟、合,能生出正常孩子才奇怪。
她不清楚的是,这个孩子其实是背了恶神的咒印出生的,这个模样也是鬼化的前兆。
刚为人母的年轻女人自嘲地笑,嘴角笑容全是苦的,眼泪顺着眼眶落下来,濡湿她的面庞。
她笑自己这短暂一生,命途多舛,一直很努力去追逐爱,却从来没有被人真心对待过。
她也不是贪心,只是想要夺回自己的东西,且希望自己爱的人能够回馈给她一点点就好。
要求不多,却像是痴人说梦。
幼时,母亲对她说过最多的话是要对弟弟好,说女孩迟早要嫁给别人的,即使你贵为公主,也逃脱不了嫁为人妇的命运。再惨一些的,若是被东区和亲,去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蛮荒之国,过牛羊一般的生活。所以,你只有对弟弟好,全心全意的为弟弟付出,他才会成为你的倚仗。这样,他日后登上大宝做了皇帝,才能让你在夫家面前多几分话语权。
不懂事的时候,严青若很是相信母亲的话,对年幼的阿弟也心存柔软,想着自己身为长姐,怎么也要帮衬和扶养弟弟。
但随着女孩逐渐长大,严海庭偏向儿子的心越发明显,严青若慢慢知晓了母父并不爱自己这个事实。她又怕又恨,心中那股既想遵从,又想忤逆的矛盾情绪淤积,不知能向谁发泄。
长大后,她唯一爱着的姑娘心里装着别人,她走不进对方的心里,甚至两人间连距离都是那么远,隔着一个国家遥遥相望。
哪怕她费尽周章,将一双眼望尽,终是隔着厚厚城池,两国间的距离宽得像是天上的银河,她只能看见,只能想念,无法触碰。
再后来,那个口口声声说爱她,唯一真心对她的弟弟不仅强、暴了她,甚至还让她怀了孩子。
一个注定要成为祭品,以巩固他皇权的孩子。
最后的最后,她辛苦怀胎了几个月的孩子也想杀了她,仅仅四个多月,他就迫不及待撕裂了母亲的肚腹内脏,将她视为一块肮脏的踏板,踩过之后,即刻丢弃。
......
明明短暂,却又似乎很冗长的一生,慢慢回想时,竟真的寻不到一个爱她之人。
“千..千落...”眼泪蓄积在眼眶里,雾影蒙蒙中,严青若似乎又看见了那个笑容明媚的女子,她穿一身粉色襦裙,还作公主打扮,立于浓郁藤木生长的庭院中,微笑着伸出手。
女子柔软的手掌里捧着被打散的阳光,细碎绒绒,撞入严青若的眼眸心底。
她严青若从来就不是什么娇弱的百花,她的一颗心,被恶螙、忌忮、野心、算计浸染得斑驳,却在她面前装了一辈子弱小和善,以祈用这假象换她一个怜悯。
生命的最后一天,她终将卸下伪装,除去那张厚重的面具,带着遗憾上路。
这是世界对她最后的挽留,也是她对自己这一生追寻无果的喟叹。
清风徐徐,吹得树叶相互摩挲,沙沙作响。
风声息止时,她即将远行。
“终究..是我错了...”
若有来世,唯有再不相见,才能稍微弥补今生对你的亏欠。
蕴藏的泪终于坠落。
一颗晶莹的珠子自颊畔滑落,极轻极轻落下,很快被风吹干,不留一点痕迹。
严青若那双睁开的眸子逐渐失去神采,她的眼神终于安静下来,慢慢凝固成一团坚凝的冰。
冰层深厚,尘封过往。
也尘封掉所有的彷徨与恐慌,静谧于微时。
龙灏只淡淡看了她一眼,看到她所有的动作都僵硬了,才伸手将卡在女人肚子里,还没有完全爬出来的孩子拖出来,小心地塞进身后负着的铁筐里。
转身欲走,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瘫在地上的女人尸体,心中不知怎么的竟觉得有些刺痛,仿佛此刻躺在血泊里的不是严青若,而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