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戛然而止,定格在严启挑选的那两名心腹喝下掺了白泽血时的面庞上。
其中一人的脸还有些似曾相识。
林雪痕微微蹙眉,已在这两人的姓氏中发现了一些端倪。
那两位心腹,一名姓骆,是骆绝霜的骆。
另外一名则姓卓,卓梵的卓。
瞳仁猛缩成细缝,悲哀的感觉自胸中弥散出来。
原来这悲剧是从那时就注定好了的!樾国瞳眼一直奢望的自由根本不会有,他们将永远受这份契约的桎梏,除非肉、身与灵魂都陨灭,否则生生世世无法解脱。
或许,只有卓梵当年神魂俱灭的选择,才是最明智的。
她抬起头来,目光正好对上白泽的眼睛。
那双清亮的眼眸里正闪着怜悯的光芒。
心被这目光刺了一下,林雪痕的脑子里隐隐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她也是樾国的瞳眼,可为什么当年喝下白泽血液的人却只有两个?
自己当时在哪里?!
疑问从心底滋生,如同被春雨浇灌后的嫩芽疯长,喉咙上下涌动,还没待将疑问问出口,眼前的场景忽而潮水般退去,眼前清明恢复,重新又变成了浦兰镇的模样。
被冻在半空的某粒雨珠轻微摇晃了一下,随后无数颗雨珠都开始晃动,“噼里啪啦”往下掉,白霜消退,黑沉沉的天幕中雷电滚动翻涌,时而“呼啦”发出一声轰鸣。
周遭安静无人说话,只有细微的呼吸声夹杂着新鲜雨丝落下来。
这次的雨是正常的雨水,冰冰冷冷地落在脸上,拍得人面颊生痛。
白泽在寂静中伸出手,冰冷如刀的指腹慢慢抚上林雪痕脸上的伤口。
女人直直看着她,一双闪着幽微绿光的瞳仁里含着隐匿的情绪,良久才启唇,自唇里吐出一团冰冷的白气,“过去的事,你还有印象吗?”
林雪痕保持缄默,只抬眸看着白泽的脸,两人的距离拉得极近,额头几乎都要碰在一起。
久等不到回答,白泽继续道:“喝了我的血,才能继承我的能力,确保自己永生不死,能够为樾国皇室效命,可是严启最后也只挑了两个他从小养大的心腹喝了我的血。。”
“后来我厌憎骆绝霜,是因为我想起来了,他就是当年严启挑中的其中一人。”
话至这里,林雪痕的眼尾轻轻抽了一下,一个想法在脑子里盘旋,可她不想说,只静静等人将过往从口袋里全数都抖落出来,从而再得到证实。
脸颊上豁开的伤口已在那人掌中慢慢愈合,一点一点,翻裂的肌肉闭合,聚拢成一道细润的浅红色伤疤。
白泽眯着眸子,似是觉察了她的想法,靠过来在她耳边轻声道:“在恢复记忆之后,我憎恶所有樾国人,可是我却不讨厌你,你猜是为什么?”
她喷出的气息都混着冰渣,声音里夹杂着蛊惑,刺入神经,脑袋生出一种混沌的酸胀感。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憎恶所有越国人,却独独不憎恶你,为什么?
只能因为你不是樾国人。
不是..樾国人..
可她若不是樾国人,当初又何至于受白泽逼迫,要背叛宫千落,背叛烬国,拼死留在樾国,为一个根本不想侍奉的男人豁出性命?
她在樾国受的伤,流的血,所遭受的屈辱,又算什么?
质疑凝在脑子里,积郁的繁重感让林雪痕的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她用力呼吸着,身体因为白泽的靠近而越发僵硬排斥。
白泽看着她,眸子里有光芒盈动。
那双眼睛里弥漫的是同情和悲悯,目光似针,狠狠刺中林雪痕的身体。
恍如陡然从噩梦中惊醒一般,她猛推开白泽,嘶吼出声:“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不停跌落的雨幕淋漓不止,天边沉闷的雷鸣还在响彻。
奋力的一推,没推动白泽分毫,反而让林雪痕整个人都失去了重心,狠狠摔进泥地里。
她砸在混杂了血水的泥泞里,青丝被雨水沾湿后软软地贴在脸颊两侧,一双唇半点血色也无,神情看起来尤为狼狈。
白泽的眉微微蹙了蹙,她想伸手将人扶起来,手掌刚伸出去就被人一下打开。“别碰我!”
林雪痕紧咬着唇,她阖着眼,想起过往,眉间滚动的怒火越发旺盛。“现今到这地步,都是因为你!”
她嘶吼着,像是想将这许多年的憋屈都吼出去。“白泽,你当初来找我,信誓旦旦说我是樾国人,说我以后生也好,死也好,都要回到樾国,是你说这就是我的命!”
“我抗争过,你却用宫千落的安危来威胁我。后来我屈从了,背叛自己的国家,背叛最爱的人,从此心甘情愿留在樾国为严家卖命。结果到了现在,你又告诉我,说你搞错了,说我不是樾国人?!”
“你们都是上位者,上位者生来就漠视旁人生命,不顾他人感受。”她喃喃念着,后面的话越来越咬牙切齿:“可即使我命如蝼蚁,也不会任凭你这样耍弄!”
清凌的泪从眼眶里滴落,渐渐汇聚,在她脸上形成两条细细的涓流,很快和雨水混杂在一起。
白泽被驳斥的哑口无言。
林雪痕说得没错,她现今的悲剧都是因自己而起,但这整件事繁杂非常,其中根由细密,真要追根溯源的话,说起来她自己也是受害者。
她唯一的错,就是当初在不知真相的情况下将林雪痕拉扯下了水,不顾她的感受就带她淌进了这泥沼中。
深深叹息一声,白泽狠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已经收敛了情绪。她静默地站在林雪痕身边,看她偏过头去流泪,不愿将崩溃脆弱的一面展现于人前,心中漫起细碎的痛,很久后,白泽才再次开口,语气很轻道:“是我的错。”
她低下头,缓慢踱步,抬袖擦去林雪痕脸上的泪。“乖,别哭了。你这样,姐姐心里也很难受的。”
这句姐姐喊出口时林雪痕都愣住了。
姐姐..
姐姐!!
似曾相识的词在脑子里轰然炸开,封闭的颅骨里引发了一场不小的震荡,疼痛感潮水般从某根神经处漫出来,迅速弥散。
白泽此刻的表情和声音猛然定格,姐姐两个字成了钥匙,打开记忆的大门,让那些深埋的记忆重现天日。
疼痛撕扯着林雪痕,她痛苦地闭上眼,眼帘关合,耳朵里弥漫的轰鸣声冲淡了寂静,在一片森然的黑色中,她忽然看见了一个小女孩的背影。
那孩子穿着一身沾满了血迹的破布衣裳,赤脚踩在地上,干裂滚烫的地面上附着着大片大片撕裂的淋漓血肉。
红白相间的人体肌肉散布,其间还夹杂着畜类的肉和骨头,让这地方看起来像个肮脏的屠宰场,不断流出的血液凝固后干涸成痂,然后又被新鲜的血液覆盖,一层又一层,堆积得又厚又黏,脚掌踩在地上很快就被黏住,她要费了老尽才能提腿拔步往前走。
四周的景色美却单一。
前方是一座巍峨山峰,峰上长着的不是普通山石而是明晃晃的刀刃,刀光晃眼,从山间奔泻出一道血色瀑布,飞腾的血水轰鸣而下,然后注入下面同样是一汪鲜红的深潭。
周身到处都是开得蘼艳的桃花,柔软娇嫩的花瓣自枝头跌落,在空中飘悠很久才落地,很快化为腥臭血水,和地上的碎尸肢骨融为一体。
空气里唯一永恒的是怎么都散不去的血腥味,浓郁到想扼住喉咙,从此不再呼吸。
景色凄美又诡谲,透出无边的绝望二字。
而困缚这一切的铁栅栏外,忽然就有人探手进来,脸上带着强撑的笑意。
那人站在黄色的雾光里,冲着小女孩伸手,白皙的手掌看起来干燥柔软。
她说:“ 乖孩子,要不要和姐姐一起走?”
许是被困在这里太久了,小女孩没怎么犹豫就握住了她伸过来的手,一大一小两只手掌紧紧牵连在一起,却彼此都没有感受到半分温暖。
两人的手都好冰,相握时彼此都不能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一丝活人气息。
借着那点雾光,林雪痕清晰地看见:在小女孩的脑袋上,长出了两只细细的尖角,她笑起来回答的时候,露出的整齐白牙上,还有一对非常对称的尖利犬牙。
她轻吸一口气。
人是永远不会长出尖角和獠牙的,只有恶鬼才会。
她看清楚了小女孩的脸。
圆润的小脸蛋上一双大眼睛,软软糯糯像个白团子。
和小时候的林雪痕一模一样。
呼吸彻底停止。
林雪痕猛然睁开眼,眼瞳因为太过震惊而抑制不住地颤动。
白泽盯着她看了半晌,出声道:“因为那串念珠的压制,在我成为樾国的瞳眼之后,很自然的就担当了盾的角色,为樾国皇室效力尽忠。
“当年踏碎樾国城池的敌国被我召阴兵屠戮殆尽,却有一些漏网之鱼活了下来,他们前赴后继寻来复仇,都是被我挡下来的。”
“二十四岁那年,我最后一条命数用尽,死于敌人围剿时的乱刀之中。”
“我有不死之身,身体被剿灭之后也可恢复原状,但和你们一样,都是死足次数之后魂魄就会去黄泉走一遭。略微不同的是,你们最后一次的死地可以是你们的重生地,而我无论死在哪里,都将再次投生在樾国。”
“也是那一次的死,我在桃源遇到了你。”
“那时我看穿了你的身份,带你离开,其实是想等你长大成熟之后,露出杀戮的本性,借你的手,戮尽整个樾国。”
她平静地叙述着,语气没有一丝起伏,像是在讲一个久远,却和自己无关的故事。
“我亲手将你埋进即将临盆的孕妇肚腹之中,等你出生后,再把你抱回来,将养在宫中,与严启选的那两个心腹一起。”
“没有人怀疑过我的动机,只要我不做出背叛皇室的事情,就永远不会有人去会约束我的行为。”说到这里,她忽而笑了一下。“严启甚至以为我是多召了一个为樾国尽忠的奴隶,还为此褒扬了我。”
她笑容苦涩,明明嘴唇是上扬的,眼睛里却没有半点喜悦,眼波里似浸着一汪水。
若你此时望进去,便能清楚的看到,那汪水里浸泡的不是深浅不一的波纹,而是苦涩的黄连。
“讽刺吗?我的父亲,献祭我、凌、迟我,折辱我,却从没对我的奉献有过半句褒奖。唯一的一次,竟是因为我多带回了一个可以为他不顾生死的肉盾。”
过往是最不可触碰的伤口,哪怕只是轻触一下,都能疼得人浑身发抖。
白泽的肩膀不可抑制地瑟缩了一下,她轻咳一声,借此掩盖掉了自己的情绪,继续道:“计划本该顺利的,可我错估了那串餮骨的效用。”
“我的记忆在它不断的束缚中逐渐消弭,最后竟真的忘掉了自己的初衷,逐渐变成了樾国皇室最忠心的狗!”她说着嘴唇抿了一下,唇峰几乎绷成一条直线,“说来也怪我自己,一直没有发现这串念珠的真正效用,只将它当成了普通的纳魂容器。直到我遇到你..”
白泽的视线扫过来,再次停留在林雪痕脸上。“你在忘川河畔央我带回弥牟索檀的魂魄时,我才有了取下这串念珠的机会。”
林雪痕在她的解释里想通了原委。
难怪在自己愿意留在樾国之后白泽忽然就失踪了,原来是因为取下了念珠,记忆慢慢恢复,她想起了过去,也想起了她原本是要覆灭樾国的计划。
这也就不难理解她藏在缠灵塔顶层夹板下的留言了。
应该是那时白泽刚取下念珠,回溯的记忆不怎么稳定,经常让她觉得恍惚,怕再次失忆,忘掉所有,又怕被旁人发现原委,便只能留了只言片语,以此来提醒自己。
可这些和她有什么关系?
亲眼看到了过去在她身上发生的事情,林雪痕承认白泽是很惨,但这并不代表这个人就能把痛苦加诸到自己身上。
似是猜到了她的想法,白泽叹息一声:“我将你带出桃源的心思不纯我承认,可是若不是我将你从那地方带出来,你或许也会成为那些桃树的花肥。”
说的可能是事实,但在此刻,林雪痕并没有感觉到丝毫安慰。
见她凝着的眉有些微的松动,白泽想趁热打铁。“我知道我欠你的,我会带走你,欠的那些也可以慢慢补给你。。”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即刻被林雪痕厉声打断。“你觉得我还会跟你走?”
她眉峰高扬,声音冷如冰碴。“我不会走的,我的爱人在等我,我要回去,和她一起。”
“你还要回烬国?”白泽愣怔片刻,道:“还要回到宫千落身边去?”
“不然呢?我答应过她,以后都会陪着她,护着她,再也不离开她。”
说这话的时候,林雪痕的神情无比肃穆认真。
那种真切又憧憬的神色,白泽真的很多年都没有看到了。她盯着林雪痕的脸看了好一会,才稍微转了一下眸子,像是不忍打碎她的幻想,声音低哑着道:“那..恐怕你要失约了。”
“什么意思,你还要阻拦我?”
“不。”白泽无力地摇头。“是我欠你的,若这是你想做的,我可以答应你。”
“那为什么。。?”
没有回答她,白泽深深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抿着唇良久才道:“林雪痕,你是杀神,是恶鬼罗刹中最厉害的一种。”
“这段时间以来,你已经经历了太多的杀戮,体内杀神的血脉已经觉醒,用不了多久,你整个人都会陷入疯狂,满眼只看得到模糊的血肉,沉浸在杀戮的快、感里。”
换而言之,你会变成一个只知道杀戮的疯子。
她说得突然,林雪痕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愣愣盯着她。
也因着这番话,停滞了一瞬的大脑忽然开始“咕嘟咕嘟”冒气泡,像是碳炉上坐着的水烧开了,滚烫的蒸汽从壶嘴儿里喷出来,灼烫的气息蒸腾,将人蒙得眩晕。
待蒸汽散尽,脑中又开始闪现之前看过的画面,那个踩着一地血肉前行的小女孩,额头上长着长直的犄角,她獠牙外露,虽然面上还是一派天真的模样,但她的眼睛...
---- 那双漠视一切生命的眼睛,却如淬了毒的刀锋一般冰寒!
心脏猛然悸动,林雪痕颤巍巍抬手,指腹沿着脸颊一点点往上探,直到触碰到额际那两只冰冷坚硬的东西时窒息了一瞬,她屏住呼吸,手指沿着角的根部往上摸,摸到锋利的尖端时才骤然停下。
那两只凭空长出的角此刻就连在她的骨肉里,从额际破开的新鲜伤口还能摸到皮肉的裂隙,指甲顺着缝隙探进内里时,伤口处立时传来清晰且**的痛感。
好痛。
伤口的痛从肉、体传递至灵魂,林雪痕疼得身体都开始发颤,探究的手指却不愿意停下,指尖一点点没入肉里,似乎是想凭借着逐渐深入的机会,来寻找这对尖角长出的根源。
直到指尖触到了一片坚硬。
-- 那是她的前额骨。
这对尖角是直接从她的骨头里长出来的,根、部完美地驻扎在额骨里,两边都融合的非常好,指尖探索时连一点突兀的痕迹都摸不到。
仿佛这对怪异的角是她与生俱来就该拥有的东西。
直到此刻,她才不得不相信这一切都是事实。
荒芜了很久的心脏上,那簇因为宫千落而生出的柔软花朵顷刻间就被这尖角轻易戳破,毫不留情地碾成了零碎的花泥,融进心脉骨髓,和血液一起奔流。
眼泪再次流出来,林雪痕抬手捂住眼,感觉到冰凉的湿意在指缝里恣意。
以前她总是懊恼,懊恼自己为什么出生在烬国却是樾国人,懊恼自己明明爱上的是烬国的女皇却要为樾国的皇帝拼死效命。
然而现在她终于不用懊恼了,不用懊恼自己是烬国人还是樾国人。
她甚至连个人都不是!
连最普通的人都不是!
可笑吗?
太可笑了。
心口处温温热热的,不知道何时裂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剧烈的疼痛和血液争先恐后往外钻。
林雪痕闭上眼,任凭眼泪从闭合的眼睑里涌出来,眼泪争先恐后的,濡湿她的面庞。
最该难过的时候,她却忍不住笑了出来。
“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压抑在喉间的笑声很是破碎,听在人耳朵里,灌注的却是满满的凄凉。
起先她还笑得克制,贝齿紧咬住双唇,将笑声压抑在唇齿,后来那笑意翻滚根本控制不住,她笑得肩头颤动,原本挺直的脊背随着身体的震颤而躬成了虾状。
白泽站在她身边,只觉得那笑声比世间最惨烈的哭声还悲恸万分,她心下不忍,上前伸手拍上林雪痕的肩膀,试探着问:“你还好吗?”
代表着安抚的手却□□脆地挥开,林雪痕耷拉着脑袋,失去焦距的双瞳望向远处的黑暗。“什么好不好的,我现今这样,不就是你想看到的吗?”
声音空洞,不带任何感情。
白泽蹙了蹙眉,似是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林雪痕偏头,看向白泽,右边的嘴角微上扬,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让我陷入疯魔,为世间所不容,不就是你一直希望的事情吗?”
被她的眼睛看得心慌,白泽的嘴唇微微翕动,没有应答。
林雪痕眼里最后那点光亮也熄灭下去,她冷笑一声,缓慢从地上坐了起来。
有时候,同样一件事情,在明知道答案的前提下,你自己说出口,和得到他人的亲口承认,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心情。
真相其实并没有多复杂。
从一开始的月簌镇尸变,再到后来的浦兰镇所谓疫情,都是白泽一手策划的。
为此,她不惜将未死的活人伪装成尸傀和饿殍。
目的,就是为了逼林雪痕动手杀人。
只有让她杀越多的人,手上沾染更多血腥和罪孽,她体内一直沉睡的杀神血脉才会越快觉醒。
对于杀神来说,杀戮是有着致命吸引力的毒。
愈爱死亡,也就愈快进入万劫不复的癫狂。
白泽深知这一点,也知道林雪痕全程无辜,但她还是亲手将这裹着馥郁香味的毒、药给她一点点喂下去了。
而现在,万事俱备,只待毒发。
似乎她这一生早就注定了,活该沦为被人利用的工具。
年少时她不过是一把刀,身负皇命,为了宫千落一往无前,所向披靡。
青年时成了盾,为了保护心底藏匿的柔软而投奔他人,以血肉之躯浇筑心念信仰,消磨感情,流尽血与泪都甘愿。
现在,她又再次成为刀,被那个曾短暂相信过的人紧紧攥握在手心,等她一声令下,刀刃便会开锋,屠遍往昔仇恨。
“对不起。”白泽嘴唇抽动,道歉的声音都很苍白。
林雪痕不接受她的道歉,只默默坐着,任凭雨水淋到身上。
冰冷的水珠顺着脖领的缝隙滑下去,渗透进皮肤的每一个毛孔,将她身体里仅剩的些微热度都驱散了。
“如果你想报仇,现在有一个现成的机会。”白泽深吸一口气,缓缓说:“你可以杀了我。”
沉默的人忽而有了反应,她偏头看白泽。“就算我杀了你,又能弥补些什么?”她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你的命对于樾国皇室来说或许很重要,但在我这里,除了给我多增加几分杀孽之外,毫无用处。”
这话很是锥心,白泽却没有分毫不悦,她苦笑一声:“就算你不杀我,我也活不了多久的。”
见林雪痕探过来的目光中有疑惑,她解释:“我的存在就是为了守护樾国皇室,现在我已然脱离了掌控,已经得知了内情的严青舜不会还留着我当绊脚石。他已经选好了下一任的守护者,缠灵塔重开,只待他出生。”
“祈夔的力量不可能同时赋予给两人,我和他选定的人中必有一死。”
话已至此,便索性全部抖落出来。“祈夔曾与严启订立契约,它的力量只会赋予给樾国皇室血统,而严青舜选定的那个守护者,血统要比我纯正。”
出生、血统纯正这些单薄的词汇已经昭示了结果,林雪痕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你是说,严青舜选定的下一个守护者,是他和...他和严青若的骨血?”
白泽抬眸看了她一眼,没说话,默认了。
林雪痕闭了嘴。
她是知道一些秘辛的,有些皇室或贵族为了保障血脉的绝对正统,通常会让家族里有血缘关系的人结合,这样生出的后代骨子里流淌的血液才不参杂一丝一毫的杂质,完全符合他们心中认为的最纯粹血脉。
只是这样生出的孩子往往会呈现出两个极端,要么天赋异禀绝顶聪明,是继承大统的不二人选,要么身体畸形智力缺损,下场也不过是弃之如敝履。
对于自己本身没有子、宫不能生育,却又迫切需要传承的男人们来说,女人和孩子都可以不是活人,而是一个应该物尽其用的工具,他们高兴了能将这器具捧上高位,不高兴了自然也能将它们沉入泥潭。
当初的白泽是这样,现在严青若肚子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也是这样。
“我与那个孩子终有一战,他刚新生,血脉纯粹,又寄托着严氏对他的厚望,力量自然是最原始又最强大的,而我已在这世间苟延残喘了多年,情感缺失,身躯腐朽,是绝赢不过他的。最后的结果,无非也就是被他吞噬,成为他身体里的一部分。”
死,白泽是不怕的,她甚至很是期待那种长久的平静。
但她不能容忍自己又成为瞳眼的一部分,融在那孽、种的骨肉里,成为肥沃的养分,继续守护那个让人作呕的樾国皇室。
她攥紧了拳,一字一顿地道:“这世上能赢过那个孽种的,只有你。”
“祈夔是上古恶神,它的力量强大无人可压制。但你却是这世间仅剩的罗刹杀神,只有你才能握着刀斩断它的生机。”
“只要你杀了我,吃掉我的心脏和骨肉,让我身体里流淌的祈夔之血和你融合在一起,你就能完全继承它的力量。。。。”
她越说越兴奋,完全没注意到林雪痕瞬间变得苍白的脸。
“杀人食肉吞噬心脏。”林雪痕呢喃着,脸上的表情碎裂而狰狞,打断她:“我是人,不是恶鬼!!也永远不会成为噬人的恶鬼!!!”
说着,手下用力。
一声脆响,她竟硬生生掰断了自己额前左边的一支尖角。
白泽眼睁睁看着她将那一截断角丢在地上,呆愣愣看着,连眼睛都不会眨动了。
她像是受到了极致的惊吓,充斥着震惊和慌乱的目光看向林雪痕,直到看到她头上被掰断的断口处露出一片森然的白色骨茬,有殷红的血从伤口里汩汩流出来,渐渐流得满脸...
白泽张了张嘴,喉咙里干得仿似有火在烧。
很痛吧?
一定很痛吧。
白泽看到林雪痕站直的身体在颤抖,殷红的血从额前的伤口流进眼睛里,她始终紧抿着唇,不发一语,只有惨白的脸色暴露出她此刻正在承受痛楚。
可即使都这么痛了,她还是偏着头,一眼都不去看地上丢弃的断角,仿佛那东西本来就该被扔掉一样。
固执。
固执到让人徒生几分欣慰。
白泽抑制不住地想:若这肮脏苟且的人世真的还需要一位神来统治来拯救,那就应该是这样的。
她的心可以不是纯粹的赤诚,但应始终保留底线,不因欲、望的膨胀而心甘情愿的将胸腔里跳动的那颗心脏给污染成黑色。
绷着的嘴角微微上扬,勾出一个浅淡的笑。
笑意转眼即逝,白泽很快又恢复了木然的神色,状似随意地抬手一指。
安静的土地瞬时在她的指尖下龟裂成片,雨幕破开,数不清的人自皴开的裂缝里钻涌而出。
林雪痕闻声看去,发现那些钻出来的“人”都已经是死了很久的尸体,好些“人”的皮肉都已经烂完了,杵着半边骨架还在奋力往外爬,其中还混杂着不少穿着樾国宫装的婢女和黄门,
林雪痕忽然记起,这些宫人正是之前她帮严青舜处理过的那一批。
这是...控尸之术!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白泽操控尸体,但像这样大规模地操控尸体,却还是她头一次见到。
白泽:“我曾告诉过你吧,月簌镇是藏兵之地。”
林雪痕脑子里“嗡”的一下。
尸体一旦配备了刀剑上战场,凭着他们死后没有痛感,无惧砍杀的这一优点,只要操控者不停手,哪有血肉之躯能够阻挡他们的侵袭?
亡国城破,哀鸿遍野,不过在操纵者一念之间!
观察到了她脸上灰败的神情,白泽的眼眸动了一下,嘴角微微耷拉下来,继续说道:“我没有威胁你,这些是早就定好的计划。”
“平安义庄不止烬国有,它们遍布各国都城附近的城镇,目的就是收集死尸,屯兵布防以待时机。”
原来如此。
知道真相的林雪痕并没有多少安心,反而无比心慌。
严氏若早就有了吞并各国的心思,那他第一个会拿谁开刀?
远的就不说了,最近一次与他产生龃龉的只有宫千落。
严氏埋下隐患多年,原本的施行人是白泽,但她现在已经脱离了约束,严青舜知道过往之后更不可能被动,等着恢复记忆的白泽上门寻仇,所以才迫不及待的让严青若怀了孩子,想将这个孩子培养成新一任的瞳眼。
“是不是只要那个孩子不出生,这一切就能阻止?”这是林雪痕暂时能想到的解决方法,孩子虽然无辜,但为了宫千落和烬国百姓的安危,她可以去做这个恶。
白泽摇了摇头。“因着那孩子的血脉作祟,它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落胎的。更糟糕的是,严青舜许还使了些特别的法子,能够让它早日出生。”
“什么特别的法子?”
“祈夔是恶神,吸收到的杀戮越多,它的力量就越强,成熟的也就越快。”
“什么。。意思?”
白泽不继续说了,只抿着唇,定定地看着林雪痕。
林雪痕被她这目光看得浑身发冷,脑子飞速运转也没想出宫里能有什么巨大的恶念让它吸收,身体却已经做出了反应,她从地上站起来,来不及收拾一下,也来不及和部众交代一声,爬起来后脚步虚浮,跌跌撞撞的往镇口的方向跑去。
她一动,原本呆滞在一旁听完全程的骆绝霜也跟着动了。
男人临走前眼神复杂地看了白泽一眼,似乎有很多话想说,最后也只是眉心蹙了蹙,什么声响都没有发出,就追着前方去了。
自两人谈话伊始就一直沉默的青骨望着那两道远去的背影,开口道:“要我把她抓回来吗?”
白泽望着两人跑向镇口的身影,半晌才摆摆手:“不必了。”,她略微偏着头,脸上神色莫辨。“谁也不是一开始就认命的,总得等她自己撞个头破血流,走投无路了,才会乖乖回来。”
似是从她的身上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白泽的眼眸微眯,心思刹那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