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她吗?
林雪痕也不清楚。
或许曾经是恨的吧,在白泽毁掉了她原本还算平静的生活,要求她离开爱的人,强迫她留在樾国的时候,也确实是恨过的。
但是在慢慢推测出了明濯帝姬悲惨的身世之后,她又忽然有些理解,甚至是同情她了。
“不恨。”林雪痕摇摇头。
彼时她还没有发现自己的额际处长出了两只角,晃动脑袋的时候额上的角也跟着动,披沥着血色的尖锐长角佛如世间最阴狠的利器,鼓荡着萧瑟的肃杀感。
白泽叹息一声,望着她的眼神有些复杂,说不清内里蕴藏着什么滋味。“即使我曾想利用你屠光整个樾国,你也不恨吗?”
林雪痕蹙眉,忽然就跟不上她的思路了。
白泽张了张春,万分艰难地说。“那串餮骨念珠,是不是在你身上?”
林雪痕想了想,伸手在身上摸索一番,因为穿着质地坚硬的银甲,并不好翻动内面携带的东西,正踌躇时,白泽手指在她腰间轻点了一下,一串透明的念珠就出现在她手心里了。
珠串上的每一颗头骨模样的珠子都有了裂痕,里面封装的红黑色液体流出来,将骷髅的面目染得越发狰狞。
白泽将那东西摊在手心看了很久,脸上神色愈发悲戚,五指倏忽合拢。
传来“咔-咔”轻微的声响。
被打磨得晶莹剔透的珠串瞬间被巨力捏碎成齑粉,堆在掌心里,再摊开时被夜风一吹,顷刻间都飘散出去了。
像是长久的念想终于随风消逝,白泽定定望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干涩的嘴角扯出笑容,眼眶却渐渐红了。
“祸世之女..祸世之女..”她嘴里喃喃念着,失魂落魄的样子让人心酸。有晶莹的泪滴从眼睛里涌动而出,一滴滴顺着她光滑的脸颊下落。
林雪痕忽然没来由的心慌,心内滋生出的奇异感觉让人觉得害怕,就像是巨大灾害来临之前,小动物都会提前感知慌忙逃窜一样。
她想跑,身体却像被捆缚住了无法动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白泽抬起满是泪光的脸,喉咙里忽而发出疯狂剧烈的笑声,她笑得前仰后合,身体都几乎栽倒在地上。
片刻后,她忽然安静下来,眼瞳里的绿光闪烁,莹脆的光芒猝然扫了过来。“你不是想知道樾国瞳眼的来历吗?我可以带你去看。”
怎么..看?
疑惑还没问出口,全身已经笼罩在幽深的绿色眸光里,林雪痕只觉得身体逐渐僵直,脑袋也昏昏沉沉,眼前似有黑雾弥漫,完全遮挡了视线。
待黑雾消散时,身边场景已然转换。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座已被烧焦的皇城,冲天的硝烟之中,满地瘫倒的都是插着箭矢的百姓尸体。无数鲜血汇集成刺眼的湖泊,被烧成焦炭的房屋倾塌,歪歪斜斜往下倒,大火烧得木头发出“哔哔啵啵”的剧烈声响,四周充斥着凄厉的嚎叫。火光之中,不断还有巨大如星陨的火球从天而降,“砰”一声砸将下来,碎石迸裂,砸中了还在奔跑逃命的人群,瞬间好几个人被火球席卷进去,要么被火烧成黑炭,要么被巨石碾成肉泥。
林雪痕这才发现那些火球都是外层浇了煤油的石球,看它们降落的弧度,应该是用巨型投石车抛进来的。她刚想细细查看一番现在的情况,耳边又是“轰-轰”几声响。
空中飞来几块燃烧着的巨大火球,炽热的烈焰剥夺了空气,让人无法呼吸。来不及思考,出于求生本能的驱使,身体比脑子更快,林雪痕朝相对安全的地方跑去。
火球砸落,在地上砸出一个深坑,没有来得及避开的人被连带着砸成了一滩血水。
等了一会之后,火球的攻势逐渐停下来。外面一片吵嚷之声,林雪痕靠在台子上,凝眸望向城楼,见到门楼上指挥的士官已经被地方发射的箭矢扎成了一只刺猬!他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头面胸腹都插着箭,箭矢尾端黑森森的箭羽在风中微微晃动,他手中仍举着佩刀没有放下,保持着死前的冲杀的姿态。
门楼上竖立的旌旗早已被投石车砸断,旗布不知飞去了哪儿,只剩了半截脆弱的旗杆,光秃秃地杵在那里。
万物凄凉,哀鸿遍野。
这就是残酷的战争,来的强势不容拒绝,轻易剥夺生命,毫无道理可讲。
“呜啊~~呜啊~~”
看得正出神,一阵婴儿的啼哭忽然扯破了短暂的寂静。
林雪痕偏过头去,见到皇城中的空阔之地缓步走出一个身着华服手提长剑的男人。
他略微偏着头,一头纷乱打结的黑色长发披散在肩头,沧桑的脸上都是被碎片划破的伤口,蜿蜒的血痕流的大半张脸都是,目眦欲裂的表情被血色衬托的极度扭曲,状似癫狂。
男人右手提着剑,左手提着一个藏青色襁褓,直愣愣地望着遍地尸体、已成废墟的皇城。长久的瞪视之后,他忽然跪倒在地,胸腔震鸣,自喉咙中发出一声凄惨的嘶嚎:“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陛下..”刚刚才生产完,脸色苍白如纸,浑身虚弱得要被人搀扶才能勉强走得稳的妇人追在他身后,见他跪倒在地诘问苍天,眼中也盈出热泪,道:“陛下,先将孩子给臣妾吧,孩子还小,不经吓啊。。”
“不经吓?”男人将手里的剑插在地上,剑身上沾染的血竖直垂落下去,渗进已烧得焦黑的泥土中。他脸上露出凄厉的笑容,看向手中襁褓的目光无比憎恶。“她一出生就招来敌军攻破城门,这哪是上天赐给朕的福祉,这根本是个灾星!灾星!!”
“不是的..不是的,陛下..”妇人哭着解释,“这是我们的女儿啊,是我们的女儿明濯啊,怎么会是灾星呢。陛下..”
“女儿。。”男人盯着手里的婴孩看了看。
刚出生的孩子模样特别乖巧,糯糯小小一只,眼睛都没睁开,许是出生时的啼哭已然耗尽了力气,此刻正安详地睡着,圆乎乎的小脸上面容恬静。
婴孩睡着时独特的安稳感和现在的兵荒马乱形成了鲜明对比。
男人抽回握在剑柄上的的手,用满是鲜血的粗粝手掌抚上孩子的眼,呢喃着:“都国破家亡了,她还能睡得这么安稳,不是祸害是什么?”
他闭了闭眸,心中赫然下了一个决定。他推开身后碍事的妇人,用双手将孩子的身体托起,一步步向皇城中耸立的那座塔走去。
顺着他的背影,林雪痕看向那座塔,目光一凛。
缠灵塔!
尽管彼时的缠灵塔还只是一座用榉木搭建的纯木质塔,没有后来那么伟丽非凡,不过四五层之高,窝在一片矮房之中看起来很不起眼。
男人将婴孩抱进塔里,伸手关上大门,将苦苦哀求的妇人隔在了门外。
塔里的空气冰冷潮湿,吸一口都刺得鼻腔和肺脏生疼。全塔无光,漆黑一片,只有最顶端供着的祈夔形状的石刻是镂空的,经由月光照射而漏出一束光线,堪堪照到塔底,在地上映出一片不规则的光晕。
男人仰头,盯着那座祈夔石像发了会怔。
祈夔是在严氏氏族中流传、继承了几百年,最不可说的隐秘。
它本是一只在上古时期就存在的恶神,因着性子残暴酷爱杀戮,破坏力强而被蛮荒之神放逐后流落人间,从此后就盘栖于缠灵塔塔顶,和前身是诸侯国大祭司的严氏先祖结下了相守的契约。
祈夔身为恶神,不仅性情凶恶,长相也十分凶恶,它人身鹫面,目浸绿色幽光,背生双翼,身怀巨力,能徒手撕裂狮虎豹等猛兽,不仅如此,它还拥有聚水成冰,冻结万物的能力。
他把孩子放到那片光晕之中,神情麻木,颓然坐倒在地,发了一会怔后从袖子里摸出匕首来割破手腕,将手腕上流出的鲜血一点点滴进孩子的脖颈。
温热粘稠的血液滴在孩子稚嫩的皮肤上,惊得婴孩从酣睡中醒来,张嘴扯着嗓子啼哭。
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木塔里弥漫起血腥味,男人的目光里看不到半点对亲生女儿的怜悯和呵护之情,他只僵硬的举着手腕,嘴里嘀嘀咕咕念着什么。
林雪痕站在他对面,冷眼看着他的动作。
起先她还怕自己被人发现,跟着这人进入缠灵塔之后都只敢缩在阴影里,可是站得久了她才后知后觉,自己根本是个局外人,不止眼前的这个男人,场景里的所有人都看不见她。
而随着那男人的念念有词,原本晴朗有月的天色忽然变了。
外面刮起了妖风,呼啸的风声拂过木塔,发出尖利的声响。
“轰-”晴空里忽然一道惊雷划落,撕裂漆黑的天幕,炸起惊天巨响。
听到这声雷鸣,男人苍白的脸色有了些许的红润,他紧紧盯着婴孩因为啼哭而挣扎扭曲的脸,嘴里念叨的声音越发快了。
直到站得近了些,林雪痕才听清楚男人嘴里的念叨。
----像是在唱诵着什么咒文。
“啪-咔”
一道闪电劈中了缠灵塔的塔尖,将那石刻雕像都劈红了。
男人忽然跪了下来,整个身体匍匐于地,双手前伸,掌心摊在自己头前,恭敬地说道:“严启甘愿献上吾女肉身魂魄,承千眼之咒,只求能换得祈夔之力,助吾复国,屠尽敌人!”
男人说完,脑袋狠狠撞在地上。
“砰-砰-砰”三声,用力之大,直撞得地上灰尘滚动。
雷声的间隙中,响起一把隐约男声。“应承汝愿。”
惊雷再次降临,这次十分干脆,长了眼睛似的直接劈断了塔顶的石刻雕像,重若千钧的石像垂直掉下来,正砸在正下方还在哭嚎的婴孩身上。
哭声戛然而止,紧接着,石像之下洇出大片殷红鲜血。
这个孩子甚至连痛呼都还没来得及,就被压成了肉泥。
血和细小的肢体碎片将石像染了个通透,在林雪痕震惊的目光之中,严启盯着那一滩血肉,脸上露出笑容。
那把男声再次响起。“将血饲奉留塔中七年,汝愿可成。”
话音落,石像的身影渐渐消弭于空中,雷声四起,雷电带起的火球将这座纯木质结构的塔包围裹覆。
熊熊火舌的舔舐之中,严启慢慢退后,等他走出塔外,外面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剧烈的震动中,地面似是不堪重负,忽而裂出一条大口,有一座漆黑的通天铁塔从裂缝里拔地而起。。。
严启盯着那座塔,眼神似黑铁般冰冷。
不多时,铁塔里传来隐隐的婴儿哭泣声。
断续的哭声中,绝情的帝王脸上才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
三日之后,距离樾国帝都较为偏远的一个名为协午的小镇忽然爆发了瘟疫。
这次的疫症来得极其凶猛,恰缝国破,山河动乱,根本无人管辖治理,疫症便一发不可收拾,传至亨阳、隆牧、奇瓫三镇,死亡共万人余。
瘟疫来的蹊跷,感染疫症的病患症状也奇惨无比。
他们发病时会七窍流血,浑身溃烂,直烂得肉褪骨销,全身上下也就一双眼睛还算完好。
林雪痕曾在樾国内府库的记录中窥得过这次瘟疫的边边角角,但记录者也是寥寥几笔就带过了,写的漫不经心,好像这就是一场普通的瘟疫一样。
可是当她亲临现场时,才知道协午镇瘟疫的真相到底有多恐怖多惊心。
说是瘟疫,其实是严启在綦江的一条小支脉里投了毒,毒、药流经这几个镇子,污染居民的饮用的井水,那些好不容易
躲过敌国铁蹄的百姓这次却无一人能幸免。
严启紧接着又派了人去,在那些百姓毒发呕血,浑身烂肉无力反抗时活生生挖出他们的眼珠,一筐筐装好后运回缠灵塔,将它们像挂星星一样悬挂在塔身半空之中,并且将每双眼睛的主人名字都用朱砂写在塔身的墙壁,以这些名字组成封禁的符咒。
让它们天天夜夜地盯着下面的婴孩,一遍一遍告诉它们,苦痛不是无预兆降临到身上的,而是因为下面躺着的这个孩子招来了灾祸,才导致它们不幸做了牺牲品。
人活着时就被挖出的眼珠还冒着热气,一双双堆在竹筐里,它们最后看到的是自己的身体溃烂成棉絮的凄烈场景,怨毒
全部汇集在眸中,又逃不出这座塔,天长日久,日夜听训,便凝出怨恨的实质,眸光中生出的恶念汇集,能压碎世间一切坚硬之物。
林雪痕眼看着那些高挂着的眼睛里的光变得越来越恶毒,看到那个小小的婴孩起先还能伸着胳膊挥舞小手。后来,随着那些目光之中的压迫与怨毒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满到溢出来时,帝姬弱小的身体再也承受不住,在哭泣中被压碎。
她就像是一颗被巨石碾压的软壳蛋,蛋壳破裂,血肉爆开,骨骼碾碎,隔膜都被压烂,血液内脏,飞溅喷涌,血流了一泼又一泼,循环不断,最后却又一点点的重新还原。
过程痛苦而凄厉,实在是让人不忍目睹。
这个小婴孩每一天都在痛苦的死,每一天又在痛苦中生,循环反复,未有尽时。
而为了让她能够活下去,严启每日还会安排专人给她喂食。
刚出生的小婴儿不用吃饭,喂养乳汁即可。为了喂食方便,婴孩细嫩的脸上被戴上了银制的犬用口嚼子,小嘴被口嚼子固定撑开,里面有一根纤细的银管从口腔插、入进去,一直延伸到她的胃袋。
喂食的人只需要在银管的另一端打进奶水让婴孩饱腹即可。最开始是奶水,随着她渐渐长大,食物便变成了米糊,烂饭和炖的极烂的肉羹一类的流食。
小孩子身体稚嫩,生命力却顽强。在暗无天日的铁塔里,大多数时候都只能平躺着的小小婴孩开始生长。
常年的喂养流食让她营养不足,头发枯黄分叉,牙齿松动不齐,她的体格也较同龄孩子纤细,瘦得几乎剩了皮包骨头,巴掌大的小脸上,只有那一双眼睛永远清明。
幽深如囚牢的黑塔中没有人陪伴,没有人教她认字,她也不怎么会说话,大多数时候都是悬挂在空中的眼睛说些嘲讽的话。这个孩子也听不太懂,只是茫然的望着那些能发声的眼睛,看着它们眼皮眨动,像星星一样闪烁时,会好奇地伸出双手触碰。
其实是碰不到的,往往这个时候,眼球发出的威压更甚,直接将严明濯压倒,压碎,不留一丝情面。
林雪痕默默看着全程,看着这个小孩子在可以活着的时候尽力迈着小短腿四处走动。
因着口里银管的牵制,她的行动范围也有限,只勉强能爬到塔的二层阶梯上,再上去银管就会牵拉扯紧。
她在阶梯上攀爬,身体不稳当,手难免要扶着墙壁。
纤细的手指就会触摸到墙壁上那些已经变成深红色的人名,她好奇的用指甲去刮,名字上的粉末便“刷刷”往下掉。粉末落下来时擦过小姑娘的掌心,有些痒痒的,惹得她发笑。
这便是她可怜的玩耍乐趣,在短暂的可以存活的时间里,是唯一能让严明濯笑起来的事情。
直到四岁时,终于有人来打开了那扇封闭的大门,
---- 那是来取走她脸上口嚼子的人。
那根该死的,一牵拉就让她呕吐的银管终于要被取出来了。
或许是因为戴的时间太久,银管已与她的身体严丝合缝地长在了一起。
来取银管的人还很年轻,看到每拉动一下都能惹得严明濯发出痛呼,边扯她的喉咙里就边冒血,最后连那人都取不下去了,哭着将这受尽苦难的孩子抱在怀里,一遍遍抚摸着她的脑袋,哀哀地安抚她:“不痛,不痛。”
这是严明濯从出生开始得到的第一个拥抱,不算多温暖,但已足够让她眷念,舍不得放手。
她贪婪的想汲取更多这人怀抱的温暖,伸手死死箍着他的胸口和腰腹,但手上的力气没有控制好,将那人勒得紧了些,再紧了些。
最后,竟直接将人给勒死了。
温暖的怀抱逐渐冷了下去,严明濯愣愣地看着那个脖颈瘫软,不动也再不说话的男人,她轻轻摇晃那人的身体,还没明
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听见塔门被大力推开,走进来几个脸色青黑、五大三粗的男人。
“老二。”其中一人看到她抱着的男人尸体,脸上露出惊诧的痛色,疾呼着奔过来将严明濯踹倒在地,骂道:“你这家伙,害了整个樾国的百姓都不够,现在还害死了我弟弟!你这祸害,灾星,祸世之女!!”
激愤的怒骂在塔里回荡,严明濯还小,并不能明白这些话的意思,她只是有些奇怪,为什么那个人突然就不抱她了,她
很想念怀抱,渴望温暖,只盼得到片刻的安逸。
这次却没有人成全她。
男人骂骂咧咧地上来,狠厉拔走杵在她喉咙里的银、管,顾不得她的哭泣和含糊不清的求饶声,硬是将那银、管一点点从她身体里抽出来。
长久浸泡在胃液里的银管已经发黑锈蚀,又因为暴力拉扯,取出来的时候边角沾着不少鲜红的碎肉,整条管道上都浸着血,男人冷眼看着倒在地上,嘴里还在大口呕血的小姑娘,张嘴就是一口浓痰啐在她脸上,气恨地骂:“晦气的玩意!”
严明濯睁大双眼,看着那个男人面色哀痛地拖走他弟弟的尸体,在塔门即将关合的刹那,小姑娘伸出干瘦的手臂,似乎是想抓住些什么。
可她什么都抓不住,她甚至连力道都控制不好,就这么勒死了这个世界上唯一肯给她一个拥抱的人。
喉咙很痛,却比不过心脏漫起的痛。
严明濯瘫在地上,眼里开始流出冰冷的水,她抬起手摸了摸,掌心里接触到的水却是鲜红色的。她茫然地抬头,目光盯着空中那些悬浮着的眼珠,看到那一双双眼睛里透露出的逼视和嘲讽,还有幸灾乐祸的神色,她张了张嘴,无声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抱她,安抚她,呵护她?
为什么她一出生就要承受苦痛,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没人回答她的问题,眼睛们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看着,所有的眼睛都弯成月牙。
离她最近的那双眼睛传出声音。
“这就觉得痛苦了吗?明濯,还远远不够哦。”
“和我们经受的痛苦相比,你承受的这些又算什么呢?你是祸世之女,活该被众人遗弃、嫌恶,这就是你的宿命啊。”
一句话就定了她的命。
小姑娘不说话了。
她看着那些在头顶上高悬的眼,看着它们散发出的冷漠且不可一世的光,心里希冀的堡垒终于崩塌,砖瓦都碎成一片一片,扎进心脏,血肉淋漓,放大痛感。
她不哭,脸上反而露出一个笑容,她晃晃悠悠站起来,看着满地因为血液凝固而结成的黑色的血痂,细软的手指在塔身的墙壁上摸过。
写下名字的朱砂早已凝固干涸,手指每在上面摸一下就窸窸窣窣的往下直掉粉,像每次玩这种刮擦的游戏时一样,小姑娘的嘴里发出“咯咯”的欢愉笑声。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笑起来应该是纯真可爱的,但是从严明濯嘴里发出的笑声却如老鸹嘶鸣,阴森渗人。
所有的眼睛都不可抑制的在这笑声中抖了一下。
这一天起,严明濯似乎变成了一具没有痛感的木偶,无论身体经受多少次摧毁重生,她都没有再开口求饶,甚至连哭泣都不再有。
她更多的时候都是面无表情,一双眼睛如深不见底的寒潭,只凝望着头顶上那些悬浮的眼睛,很用力的看着它们,似乎是想将它们的样子全部刻进心里。
....
七年的时间在悄无声息中过去,牢狱期满,最后一日她即将能脱身缠灵塔时,又是一个雷雨天。
她的父亲严启亲自来塔里接她出去。
男人原本黑色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的皱纹深如刀刻,进门的时候,还因为塔里长久封闭混杂的血腥气太令人作呕而倒退了三步。
严启用衣袖捂住口鼻,脸上露出不耐的神情,目光在黑漆漆的环境中逡巡,很久之后才发现靠在拐角的那个衣衫褴褛如乞丐的女孩子。
她一头长发已至腰下,油腻的黑黄发丝打结成团,一坨坨蜷在脑袋上,圆圆的脸蛋上满是污垢,不知是血还是泥的污渍覆盖在她脸上,将原本清隽的五官都遮挡了个干净,只留下那双空灵的眼睛。
那双眼睛幽深、冰冷,似能看穿世间万物又不带一丝情感,望向你时,只让人觉得浑身发冷,牙齿发颤。
“明濯。”严启哽着喉咙叫出这个虽是自己亲取,却无比陌生的名字。
小姑娘蠕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她手脚上的指甲多年来一直没有修剪,已经长的弯曲变形,影响行走,她缩在地上,四肢都匍匐着,空洞的眼睛看着他,目光里有些疑惑。
似是在问他是谁。
“我。”严启嗫嚅了一阵,还是开口道:“我是你父亲。”
说话时男人一边观察着她的神色,一边悄悄摸上腰间的佩刀,身体前倾摆出防御姿态,只要对面的人妄动一下,他就能立刻拔刀出鞘一刀削飞她的头颅。
这个男人的冷血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即使他接下来要做的是削飞亲生女儿头颅的事情,也可以决绝到眼睛都不眨一下。
然而小姑娘没动,只看了他一会后目光撤走,又重新回到原地,手脚蜷缩在一起。
“明濯。”男人似是不敢相信,又开口叫了她一次。
塔门已经被人打开,门外的风肆无忌惮穿透进来,吹得悬挂在空中的眼睛左右晃动。
“嘻嘻嘻嘻嘻”的怪笑声不断传出来。
隐隐还有人说话的声音,严启侧耳去听,没有听清楚那人在说什么,正眉间微蹙,就看见对面的小姑娘抬起了头,看向自己的目光有些微的茫然。
她听到了那些眼球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声,问:“父亲是什么?”
严启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小姑娘又问:“是抱起来软软的、热乎乎的东西吗?”
“嘻嘻嘻嘻”的怪笑声越发大了,嘲笑的声音让严启心中不悦,他想了想,说:“父亲就是生育了你的人,是你最该尊
敬的人。”
小姑娘的眼瞳里忽而闪过一抹古怪的光,嗫嚅着问:“你..是生了我的人?”
严启点头承认。
得到了肯定,小姑娘面无表情的脸骤然变得凶狠起来,长久的疼痛与屈辱感充斥内心,恨意汹涌,怒火几乎将她的脑子和心都烧成灰烬。
她的喉咙里发出如野兽般的低吼,身形一闪抬手就挥了过来,严启一个不察,被她一巴掌直接扇中面门,脑袋都差点打掉了,耳朵里嗡嗡直响,有两道热血立时从鼻孔里落下来。
被关在塔里整整折磨了七年,这一巴掌,显然是不够宣泄恨意的。
只是以前她不知道要把这恨意寄托在谁身上,从记事起她就在塔里,想怪想怨,都找不到可以发泄的对象。
可是今天,忽然就有人自己找上门来了!
过往也就找到了一个正确的宣泄口。
她想哭的,打出一巴掌之后见那人倒在地上鼻血横流的狼狈模样,却又不受控制的大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
小姑娘的笑声放肆,回荡中几乎震得整座塔都在颤。
空中悬挂的眼睛们齐刷刷的闭紧了眼皮,瑟瑟发抖。
严启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才坐起来,他摸了摸被长指甲刮破的脸,眼睛眯成一条细线,问:“你这么恨我?”
这算什么狗屁问题?
才满七岁的小姑娘个子很矮,和男人坐倒在地上的高度差不多,她平视着男人的眼,恶狠狠的,几乎将自己的一口牙齿都咬碎。“我不知道什么是恨,我只是想将你抽筋拔骨,剔肉敲髓。”
男人垂着脑袋,嘴角扯了扯,脸颊上的伤口流出血,衬得他的眉眼越发狰狞。“我原本还对你抱有几分愧疚,但你恨我至此,也就合该一死。”
言毕,抬手将腰中的佩刀弹出鞘。
刀尖没有丝毫停顿地刺进女孩孱弱的身体,将她那颗跳动的心脏扎成一坨烂肉。
血从胸腔流出来,严明濯呆呆地看着自己破裂的心口,神色不明,嘴角却不由自主勾起来。“没用的,你杀不死我。”
严启也笑。“奉养了七年的血饲,已经继承了祈夔的能力,只是这具身体太差劲了,无法施展出它的能力。所以我必须杀了你,让你的魂魄重新投回来。”他说着指指塔门外苍蓝的天空:“后面的事情我已为你安排妥当,白家有女新死,她已怀有九个月的身孕,马上就要生产,我将时间拿捏的这样好,你现在一死,只要象征性地走一趟黄泉,魂魄就会投到她肚子里去。”
严明濯望着他笑到几乎癫狂的眉眼,心中忽然有些难过。
这就是生了她的人吗?
七年的时间,眼看自己身在炼狱,他不闻不问,甚至连一个怜悯的眼神和拥抱都舍不得赐予。
今朝相见,竟是为了亲手了结她的命。
这...便是父亲吗?
意识逐渐模糊,严明濯的脑子一片混沌,她干裂起皮的嘴唇张了张,挣扎着试图再问些什么,但男人手里的刀继续一划往下,毫不留情的将她的身体剖成两半。
嗤拉-
血蓬飞溅,肉、体撕裂。
意识神游中,一阵清脆的铃声在耳边响起。
门外举着金铃的道士早已候命,配合的恰到好处,出声轻唤道:“严明濯,魂兮,归来!”
她的魂魄一轻,轻易被那铃声吸入一个漆黑的漩涡里。
......
再睁眼时,已然是一名新生的婴儿。
她投生在南城白家,母亲白叶嫁人仅一年半,就因难产新死,婆家那边嫌晦气,通知白家派人来抬走装殓了母胎尸首的棺材,与棺材附赠的,还有一封早就写好的和离书。
白家家主白修膝下无子,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在悲恸地迎回女儿尸骨的中途,因着白发人送黑发人而哭了一途的老父亲隐隐听见棺材里传出了一声微弱的婴儿哭啼。
女儿已逝,她腹中的孩子万万不能再有闪失,不得已之下,白修开棺剖了女儿的肚腹,将那个卡在腹中,未见天日的婴孩取了出来,还她呼吸与清明。
白泽于是承了母姓,被白家接回秘密抚养。
许是因为出生方式不同的缘故,她天生不凡,生时一双绿瞳,睁眼即会说话,一个月时即可翻身,半岁可下地行走,一岁已经健步如飞。
彼时有高人自寻上门,为此女批命,说此女一双幽瞳乃天神之眼,乃大富大贵之相,日后还会成为庇佑樾国的神祇。只是贵女出生遇阻,命格上有些单薄,降不住体内的神明之力,需借助外力替她镇压扶持。
于是,那串宿命般的念珠便戴到了孩子细小的手腕之上。
高人临走时说:“只要永不取除此物,就能保她余世平安顺遂。”
初时白泽许还有些记忆,她虽是个小小的婴孩,却带着极强烈的怨念出生,一双绿眸看人时眼神森冷,宛如利刃,她无需言语,只静静盯着你,迫人的威压就能使人头皮发麻,冷汗涔涔。
真正的异样发生在她三岁时。
某一日白修起夜,惺忪睡眼见庭院间影影绰绰,似有无数人影晃动,他揉了揉眼睛,取过廊上灯笼照前,只见庭院里密密麻麻站着皆是从土里爬出来的死尸...
此事很快被皇帝知晓,严启亲自登门问询,自然也就见到了白家的那个孩子。
天赋异禀,能通鬼神的孩子。
已经不再年轻的帝王露出释然的笑容,他心念已得,很快将这孩子迎回宫里,奉若神宾。
同年,她召出无数阴兵尸骨踏入敌境,将当年屠戮樾国的敌国国城一举踏灭成灰。
阴兵莅临,寸息无生。
当年的罪孽终于血债血偿。
白泽一战成名,果然如当年批命的高人所说,日后成为了庇护樾国的神祇。
她很快被皇帝封为樾国瞳眼,享受皇室尊崇待遇,并立下重誓,永远效忠樾国皇室。
严启在自己的心腹中挑出了骆、卓两家的继承人,命他们饮下白泽的血,算是与神明结契,共享永世生命,也同享皇室富贵。
一切荣耀,至高无上。
世人只看到了瞳眼享受的富贵与辉煌,那些深藏在功名身后的丑陋疮疤,他们是永远都看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