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尚喜的病逝最终还是给宫千落带来了难以磨灭的影响。
酉时初两人才刚用完晚膳,神情一直有些恹恹的宫千落忽然就发起了高热,召来太医看过之后,说是心内郁结,一时难以抒发引起的。
和上次受风寒不同,这次的热症来得汹涌,一帖药煎好喝下去之后半天都没有退热的迹象。
怕夜间病症加重,林雪痕并没有回葉庭,而是留在宫内的寝殿里照顾宫千落。
热长久不退,她只能端来凉水,用帕子浸湿之后敷在宫千落的额头和手心,再细细擦拭她周身的大血管,以这种方式来帮助她的身体散热。
折腾到辰时三刻的时候,宫千落身上逼、人的灼热才好了些,面颊上异样的潮红退去不少,林雪痕用唇贴着她的太阳穴试了一下温度,觉得没那么烫了才稍微放下心来。
许是因为生病,女皇陛下看起来比平日更娇弱乖顺一些。
她睡得也不安稳。她蜷缩在床沿,身体躬成虾状,平日里清冷漂亮的眉眼此时紧皱着,纤薄的双唇偶尔张合,齿间不时发出微弱的呓语。
林雪痕将耳朵凑过去,听到她在喊:“娘亲。。娘亲。”
无意识的叫嚷最暴露心迹,衬出语气里的小心翼翼。
林雪痕知道她很小的时候就没了娘亲,却一直没开口问过具体原因。
以前是因为不敢,陛下与自己不过是君臣,是主仆,过问是僭越。时间长了顾虑越发多,便失了问这些问题的心,更怕若是问了是揭开她的伤疤,将那些伤口再回忆一遍。
但是在今夜,在宫千落病得迷迷糊糊不停唤着娘亲的时候,林雪痕却很想知道有关她的所有过去。
想知道宫千落的童年因为什么而恐惧,也想知道她缺失的那部分具体是什么,才好按着她的需要去弥补。
宫千落心里的伤口已经腐烂流脓,尽管表面看起来完全愈合了,但是溃烂的创口都淤堵在下面,那些烂肉若是不挖出来,便会越烂越深,直至透入骨髓。
林雪痕现在想将这些伤口一次性挖开,割掉烂肉,挤出脓血,再重新上药包扎。
手指抚上宫千落的眉间,微用力将那段褶皱展平。林雪痕低下头在她唇角亲了亲,继而将人揽进怀里,伸手拍着她的脊背,在她耳边轻声说:“语澈,不要怕,我在这里。”
声音轻缓细弱,满是哄劝的温柔。
床上原本还不安稳的人听到这些之后忽然放松下来,曲起的身体微微伸展。她在无边的睡梦中伸出手环住林雪痕的腰,将脸贴在她的小腹上,鼻尖嗅到自她身上散发出的、熟悉的淡淡馨香之气,无意识地呢喃着:“娘亲。。不要走。。”
林雪痕十分配合地应着。“语澈不怕,我不走,乖乖睡吧。”
“好。”宫千落的唇动了一下,随即将脸埋得更紧一些,“不要骗我了。。”
“不骗你。”
“可是。。”似还有些不信,女皇紧闭的双眼微动,脸上神情有些犹豫。“你上次就骗我,说醒来就什么都不怕了,可是等我醒过来,那里就失火了。。我找不到娘亲了。。”
莹润的泪水珍珠一样从她的眼角滑落,一滴滴沁入床褥。
林雪痕抬手接住那些滚烫的液体,看着它们在掌心里滚动,心内忽然酸涩难忍。
只言片语之中能洞悉一些过往。
原来冷宫失火前的那一夜,宫千落是和她母亲待在一起的。
她当时还是公主的身份,必然是不能在冷宫过夜的,应该是被哄睡之后再被人抱去自己的寝殿。
很难想象,那么小的孩子,前一刻还在母亲的怀里安稳睡着,再睁眼时母亲却已经葬身火海。
这该是多大的伤痛啊?
她当时或许没有亲眼见到冷宫里燃起的熊熊烈火,没有亲耳听见皮肉烧裂在火中的“哔啵”声响,没有听到哀泣的呼喊。
但越是看不到、听不到,发现事实后脑子再度回想时,就越会脑补出更多惨烈的情景。
蹿腾的火焰,燃烧的温度,倾倒的屋椽,炸裂的声响。
无一不在诉说着热与痛。
这绝不是一个孩子该承受的苦难!
思及此,林雪痕不由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一些。
她心里已隐隐有了些关于当年事情经过的猜测,只是还没得到证实而已。
崔嬷嬷临死前喊出的那几个名字,好巧不巧竟都是宫墨台的子嗣。
身为乳娘,能记得这些皇子的名字并不稀奇。
稀奇的是,崔嬷嬷的态度是忏悔的,这悔意竟深重到她愿意将自己的命都赔给他们。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死前都还在记挂着要赔命赎罪的事情。
只能说明她犯下的罪孽不轻,且这些罪孽,都是针对那些皇子的。
眼睑微垂,林雪痕忽而想到了。
宫千落并不是宫墨台唯一的孩子,在她之前,宫墨台虽算不得子嗣众多,也是立了太子,另外还有几位皇子和公主的,
只可惜的那些孩子身体都不争气,活不了多大就皆夭折了。
若不是后来只剩了宫千落这一个孩子成活,实在是没有选择了,宫墨台也不会让这个女儿登基,来继承自己的皇位。
那时宫里隐约有些传言,说是宫墨台脾性暴戾,弑父杀兄上位,还喜征战扩张版图,弄的无数战地百姓流离失所,上天都看不过眼降下了惩罚,罚他这一世子女运萧索,孩子都活不到成人就会死去。
这当然是糊弄人的说法。
古往今来哪一个凭着自己的本事坐上皇位的君主不是心狠手辣,脚踩无数枯骨?
得天下者,向来是心狠眼毒手快,至亲血脉亦可杀。
怎么偏偏就宫墨台得了上天的青睐,要赐他个子女命途多舛的劫难?
上天若真是开眼,直接惩罚宫墨台就好了,何必间接去惩罚他的子女,那才是伤及无辜。
所以,这根本不是天罚,而是人为。
人为制造了这一切,再借着天罚的缘由,来掩盖自己的罪行。
那个人是谁,已经呼之欲出。
林雪痕偏头望着已经陷入沉睡之中的宫千落,扬手拨开她额前的碎发,摸了摸她白皙光洁的额头,心底发出一声喟叹。
真是可怜宫千落母亲,那一片拳拳爱女之心。
一位困于深宫之中的女子,前半生在父家里学习都是如何侍奉夫君,如何做好女红,如何孝顺婆婆,这些牺牲自己为夫君奉献的东西。
因为之前被教育女人不能有欲、望,所以她才可以活得像一只猫、一只狗,只等着夫君来收养。
只要碰见一位好的夫君,她就能后半辈子无忧,再生一个儿子,那就站稳了主母的位子,煎熬多年之后,等到儿子娶了媳妇进门,就算是有了出头之日。
天下女子皆是如此。
若是进了宫,家里又没有权势,那在煎熬的过程中就更是要伏小做低,夹着尾巴做人,旁的不用再想了,只求圣宠不衰,再拼死多生儿子,让儿子得到皇帝的另眼相待,以保自己的后半生平稳。
可惜柔妃生的是女儿。
不仅生的是女儿,她还性情冷淡,不喜以谄媚和声色服侍夫君。
皇帝也并没有多喜欢她,新鲜劲儿一过,又宠幸上了别的妃子。
荣宠已失,她和她的女儿在后宫之中都将难有立足之地。
宫千落虽有公主的身份,在平常人家看来也是荣耀至上,个中的心酸却只有她这个做母亲的才知道。
林雪痕似乎都能看到柔妃那张隐含不忿的脸。
她的女儿一点不比男儿差,她不能让这孩子埋没在深宫里,活成自己之前的样子,然后再沦为与异邦和亲的公主,过上牛马一样的生活。
她要自己的女儿独掌权势,再不受人牵制,戴上皇帝冠冕,登上那座与天只有一线之隔的高座!
为了女儿,她能亲手掐死自己的良善之心,一边流泪,一边铲除掉那些阻碍她女儿登基的障碍。
方法也简单,只要宫墨台膝下只剩下这一个亲生女儿就好。
依那男人阴毒的性子,是绝不会放心扶持自己子侄上位的。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他只能从小开始培养宫千落,将她以皇储的形制来养,替她妥善地安排好登基之路,亲手带她坐上这把金灿灿的龙椅。
宫墨台可以不爱她,但是却不能不培养她。
只因为他无从选择。
所以,崔嬷嬷到死都还在忏悔,为了保住殿下,她亲手帮着柔妃终结了诸多皇子的性命,然后终生活在忏悔和内疚之中。
几乎是从这一刻开始,林雪痕对宫千落的母亲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好奇,她实在想不到究竟是怎样的女人才能有这样的心计和手段,在深宫中多年都隐忍如斯。
只是还有一点想不通,弄死宫墨台的其他子嗣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他完全可以再和其他女人一起生更多的孩子出来。
皇帝的后宫佳丽三千,几乎每个进宫的女人都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期盼自己早日怀上龙胎,特别是在太子位悬空的时候,谁不想抓住这个机会?
这些女人必定会前赴后继,可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成功?
自宫千落之后,宫墨台便再无所出。
如果不是那些妃子不行,就只能是宫墨台不行了。。
刚想到这里,门口忽然传来几声不均匀的猫叫,凄厉中夹杂着几分难忍,一声声的怪渗人的。
林雪痕从万千思潮中惊醒,低头看了一眼宫千落,见她还睡着,放下心来,小心的将她放到床上。
生病中的女皇陛下并没有因为这样的挪动而惊醒,林雪痕替她盖好被子,这才起身走到门前,轻手轻脚地开门,投入一片深沉的夜色之中。
骆绝霜原本是趴在屋檐上的,见她出来了,连忙扯着嗓子加大了两声猫叫。
林雪痕抬头望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前方不远处在宫墙上闪动的几只绿油油的小光影,无奈道:“你就不能用点正常的方式叫我吗?”
骆绝霜整个身体都趴在檐上,只有脑袋露出来,听到这番话还有些不解,他挠了挠头。“我怎么不正常了?学猫叫很正常啊!”
林雪痕抬手指了指那边的宫墙,见到已经有几只野猫蹿上了墙头,正试探着爪子想跳下来。
“学猫叫可以,学猫叫椿就大可不必。”
骆绝霜:......
他从檐上跳下来,落到地上后捡起几粒石子朝宫墙的方向打去,石子击飞在墙上,响动惊得那些野猫“喵呜”一声,纷纷越下墙头,往皇城外跑去了。
可能是因为这几颗石子的响动,林雪痕听到了夜间巡视的禁卫们的脚步声响,她扯住骆绝霜的袖子急速将他拉到寝殿偏隅,压低声音道:“这里虽然不是葉庭,没那么多暗卫,你也不能弄出这么大声响啊!”
骆绝霜满不在意地挣开她的手。“没有毒箭小爷是不会怕的,区区几个禁卫,还动不了我。”
“有事说事。”林雪痕深知这家伙的脾性,话匣子不能开,一开就没完没了。
骆绝霜轻咳一声,正色道:“月簌镇那边闹起了饿殍,你知道吗?”
“饿殍?”林雪痕一愣,随即联想到那日在葉庭时看到的天际以南漂浮着经久不散的、以浓厚血气凝结的橘色血雾,脸色有些难看道:“伤亡很重吗?”
“不清楚,月簌镇我哪还敢去。”骆绝霜说着凑近一些,“我怀疑是白泽搞的鬼。”
见她有几分疑惑,骆绝霜又补充道:“她都能在月簌镇放出风刀和讹兽,弄出几个饿殍算什么?”
林雪痕曾在黄泉途中的血沼之地见过饿殍,那东西没有思想没有痛感,只剩下吃的本能,一张嘴能啃噬万物吞进肚子里,它们也没什么克制的办法,除非是业火焚身,烧成齑粉,否则只能让它们吃无可吃,将自己也吞进肚里才算完。
若是这些可怕的东西被投放到了烬国,那要不了多久,这个国家就会变成另一个黄泉血沼!
她心头揪紧,联想到之前白泽说月簌镇是“藏兵之地”,林雪痕越发感到不安起来。
骆绝霜则安慰她:“你也别太着急,我们身上都有焚神业火的火星,烧那些东西不在话下。你只要找个合适的时机跟宫千落说一声,我再陪你去月簌镇,一把火将那里烧掉就行了。”
他语气里透着稳重,想来应该是在来之前就思考好了这个对策,心下稍安,林雪痕也觉得这个方法可行,便点了点头,暂时不再提与之有关的事情了。
气氛静默了一会,她这才想起了另一件事,连忙问道:“阿绝,我记得你说,在多年前曾见过宫墨台去过樾国?”
“嗯。。怎么了?”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提及此事,骆绝霜还愣了一下。
“樾国有没有什么,能让男人断子绝孙的药?”
听明白她在说什么之后,骆绝霜咳嗽两声,点点头。“你知道樾国在这方面比较会研究,各色各样的椿药都有,这种让男人无法生育的药,当然也是有的。毕竟樾国的青楼,除了姑娘外,还有极少的小倌儿,是专门伺候一些贵妇人和有这方面癖好的男人的。。”
“姑娘们为了避免受孕会喝避子药,小倌儿为了不让贵妇人受孕,也要喝避子药。”
“这些药,能够消除男人的播种能力,一旦服下,虽然终生都不能让女人怀上他的子嗣,但是能增强那方面的能力。
“所以这种小倌儿用的避子药,在樾国是很受贵妇人欢迎的。”
“你如果对这个感兴趣的话,我可以找人给你弄一包,不过这玩意儿可不便宜。。”
“打住。”见他越说越偏,林雪痕只觉头疼,“我要那东西干什么?”
骆绝霜嘀嘀咕咕。“你是没有需要,但是万一女皇陛下对男宠有什么想法呢?”
“滚。”抬脚踹在他膝弯上,踹得他一趔趄,林雪痕又问:“这药,是只有越国人才知道吗?”
“那就不清楚了。”骆绝霜拍了拍裤腿上被踹出来的鞋印,“这药说着神秘,但是只要出的价钱高,也是可以托人买到的。”
“有没有解药?”
骆绝霜白她一眼,“喝了这个药,小倌儿终生都不会让贵妇人受孕,你知道终生是什么意思吗?”
也就是说,无药可解。
林雪痕眉间的阴翳完全松开了。
柔妃可能就是给宫墨台喂了这种药,才为宫千落永绝了后患。
这药不能解开,所以即使宫墨台打听到了这药的出处,去樾国寻求解药,也是无用功。
那冷宫失火也就不难理解,一定是因为事发了,宫墨台知晓了自己被下药的真相,柔妃怕被他抓住后受尽折磨屈辱,干脆引燃大火烧了整个冷宫。
既解脱了自己,也是在为自己的女儿斩断后路。
她不能让女儿顶着一个亲母祸害亲父的名头。
死者为大,往事不可追,且男人丧失这方面的能力本就是羞于启齿,宫墨台不能往外说,只能打落牙齿活血吞。
她要她的女儿
---语澈。
这一生都干干净净,平平稳稳,没有半点污点地登上高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