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症第二次爆发的具体位置,是在距离瞳安城以南不足三百里的地方。
月簌镇的圈疫不是没有效果,只是没能做到彻底,引火烧镇的时候还是有一些漏网之鱼跑掉了。
弥牟家被派去的四子没一个回来的,龙栩在月簌镇失踪,也是凶多吉少。
这些陆续传来的消息对宫千落来说或许还好,但对烬国的众朝臣来说,却是凄厉的噩耗。
先帝宫墨台还在位时,弥牟渊就伴随在他身边征战,属实乃一朝肱股之臣,他半生戎马,一生无悔皆为烬国,最后也是护着先帝,一起死在雁城。这样的忠臣良将,新帝本该多加抚恤,他家就这么几个儿子,除了弥牟索檀外,其他的竟全都被派去月簌镇圈疫,连最小的弥牟凌都没有放过。
委实让人震惊。
陛下对一国重臣的亲眷尚且如此,其他的朝臣又能讨得什么好?
一时间,众臣都有了些兔死狐悲之感。
勤政殿上气氛诡谲,穿戴整齐的朝臣们手握笏板,一声不吭,殿阁里安静得几乎能听见每个人的心跳声。
谢驰四周看了一圈,见没人说话,正欲站出来,就见右相霍如动了一下腿,站至中庭道:“陛下,臣以为,圈疫之事可为。”
高座之上,宫千落略微低头,望向霍如的眸子平静无波。“右相具体说说。”
“月簌镇圈疫虽然死伤惨重,但臣认为还是有效果的。浦兰镇这次只是个意外,且它距离都城更近,圈疫之事宜早不宜晚,臣以为这次甚至可根绝疫症。”
此言一出,朝上所有人都开始了窃窃私语,其间隐隐还夹杂着几句咒骂。
霍如恍若未闻,只轻抬笏板,使它靠在自己右臂之上,眯着眼道:“以极小的牺牲来换取烬国百姓的安稳,臣认为值得。”
在这件事上,两人居然难得的意见一致。
宫千落颇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哦?”她红唇微勾,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道:“那,这次浦兰镇圈疫,右相心中可有人选?”
霍如眨眨眼,许是年级大了的缘故,他时常会觉得眼睛干涩,抬袖擦了擦眼角流出的泪水,将自己心里的想法掰开了揉碎了往外说。
“弥牟将军为烬国已经做出了巨大的牺牲,臣身为右相,也当做些表率。至此,臣特请陛下,派臣七子--霍庭羽去浦兰镇圈疫。”
话出口时,朝上又是一阵喧哗,众人似都不敢相信般交头接耳。
宫千落收敛了刚才的神色,面上冷了几分,瞪着他的双眸如含着冰锥一般冷。
别人不了解霍家的内情,或许还觉得霍如大义,肯舍弃自己的儿子来为陛下分忧。
但宫千落心里却清楚得很,霍如妻妾众多,膝下有子共十人,七子霍庭羽既是庶出的儿子,脑子又不太灵光,平日就不得他喜欢。这次圈疫,他将这个儿子推出来做挡箭牌是最好的选择。
既成全了他的忠义之心,又可丢弃这个养在府中吃白饭的累赘。
何乐而不为?
宫千落冷哼。
身为父亲,却冷血如斯。霍如今日的行为就和当年宫墨台要为自己挑选近侍时一样,当年的校场之上,是要以命相搏的,世家们推的都是些不受宠、可有可无的庶子出来,当自己往上爬的阶梯。
想想也是可笑,不在乎孩子生命的是他们,口口声声说要血脉传承的也是他们。
宫千落抿唇,正欲张口驳回,就见一直静立的薛磨站了出来,抱拳道:“陛下,臣也愿去浦兰圈疫。”
见他站出来了,宫千落脸上的表情便再也绷不住了,她瞪着眼睛看着薛磨,没有开口,心里却在无声呐喊:“你跑出来凑什么热闹!”
霍如眼角一瞥,见薛磨主动站出来心内得意,不给女皇再思考的时间,连忙道:“老臣还有一个人选,可推荐给陛下。”
宫千落此时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薛磨身上,不知道在心里骂了他多少句“蠢货”,想都没想就说道:“你说。”
“七杀卫统领林雪痕,可胜任。”
“谁?”乍一听到这个名字,宫千落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忙转头看他。
霍如目光灼灼,一双浑浊的老眼里忽然迸射出精光,他抬头直视女皇的眼睛,一字一顿道:“陛下的近侍七杀卫--统领林雪痕可胜任!”
“素闻宿湖凶险无比,林大人既然能从那里平安回来,还为皇夫求得了秘药,臣以为,这次圈疫对旁人来说或许艰难,但对已经有经验的林大人来说,不算难事。”
“不算难事?”宫千落被他几句轻飘飘的话气着了。一想起当初在客栈为林雪痕沐浴时见到她满身的伤痕她就心痛难当,可想而知这人在宿湖是经历了怎样的劫难才侥幸逃脱出来的,现在霍如一句“不是难事”就将她受的磨难都给带过去了,着实让人气愤。
她怒极反笑,刚想开口驳斥两句,却见到霍如的脸上满是期待,仿佛就是在等她开口,说圈疫之事凶险异常,林雪痕去了就是十死无生。
只要她说了,那她派弥牟家四子去圈疫送死的行为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事实足够诛众朝臣的心。
陛下眼里容不下忠臣亲眷的帽子也就扣实了,朝臣们必然人人自危,谁还敢对女皇尽忠?
该死。
居然在这里着了道。
宫千落死咬着唇,将刚才预备说出口的话全数咽了下去。
她面上神情晦暗,任谁都看得出来是在隐忍怒气。
谢驰只稍微想了想便转过弯来,他迈步往前,拱手道:“陛下,臣觉得右相的提议不错,但林大人早在两年多前与陛下一同去樾国的时候就失散了,一直没有找到她的下落。臣以为,可以再做他选。”
谢驰的本意是帮宫千落堵住霍如的嘴,毕竟他是女皇亲手提拔起来的太常寺卿,到底是跟她一条心的。
霍如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一遭,挤出一个干干的笑容道:“那真是太巧了。臣前一段时间在集市上买东西时还曾撞见过林大人在马市买马,怎么,原来她回来之后一直没回宫里,也一直没向陛下报备过自己的行踪吗?”
前一段时间。。在马市买马。。
是林雪痕逃出葉庭赶去月簌镇的时候吗?
宫千落深深凝视着他,忽然觉得以前自己都小看了霍如。
在自己顺利登基之后的这些年里,右相的性格便越发温吞了,经常都不再发表意见。
错觉导致了宫千落觉得:他虽是三朝重臣,毕竟年纪已经老迈,心有余都力不足。却没想到他现在依旧手眼通天,眼线密布于瞳安每个角落。
“陛下?”见她出神,霍如出声道:“若是林大人没有向陛下报备过自己的行踪,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她身为七杀卫,乃皇帝近侍,不经报备离开陛下身边事食擅离职守。还是说,她其实已经叛离了烬国,改投樾国了?”
宫千落听得背后冷汗涔涔。
叛国可是死罪!
两年前她从樾国回来之后就压下了林雪痕留在樾国的消息,除了当时跟去的李樾、薛磨等人知情外,其他人对林雪痕的下落都只是揣测,因着当时龙灏也没回来,很多人都在猜是这两人一起私奔了。
霍如怎么会知道?
女皇一口白牙咬得咯吱作响,她心里十分清楚不能沿着霍如铺的路走,但是眼下,却没有旁的路可走了。。
片刻后,她点头承认。“林雪痕当然向朕报备过,这两年多来,她一直在葉庭里保护朕的安危。”
言下之意,是承认了林雪痕一直都待在烬国,并没有做出叛逃的举动。
霍如点点头,“哦”了一声,尾音拖得长长的。
谢驰面色绷紧,僵硬地看向宫千落,他没想到自己一句话会正好着了霍如的道,或许霍如就是在等人主动站出来替林雪痕开脱,他才好继续撒网。
好死不死的是,自己刚好撞进了这只老狐狸的网眼里。
话题应该在此终结,再讲的话就该商议浦兰镇圈疫的具体事宜了。
宫千落扫视了一圈殿中面色各异的众人,轻声道:“此事容后再议,朕风寒未愈,身体有些乏了,众卿都散了吧。”
她说着起身便往外走,随侍的月华很快迎上来扶住她的胳膊,两人的身影交错时,月华在她耳边低声道:“陛下,齐雨说,林大人刚刚去了书房。”
“书房?”眉间没展平的褶皱再次加深,宫千落只觉得额角隐隐发疼,她加快了往外走的步伐,吩咐道:“你去跟齐雨说一声,让他在书房窗外候着,切记找个地方隐蔽身形,不要让雪痕发现了。”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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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走得急,众朝臣们在勤政殿站了一会儿后也都纷纷离去。
只有霍如还站在原地,背着双手仰头望着高座上那只纯金龙椅发怔。
太中大夫洛楚尧适时凑过来,先在霍如身前躬身一揖,随后才行至他身边,低声问:“老师,刚才在殿上,您为何这么着急地逼迫殿下?”
霍如似没听见他的问题,双目只是紧紧盯着那张龙椅,片刻后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叹息。
他双手背在身后,将单薄的身板挺得笔直,整个人看起来清癯有风骨。光看背影的话,很容易就让人忽视他的年龄,但这一声叹息之后,洛楚尧却忽然觉得他瞬间衰老了很多,诸多银丝在黑发间缠绕,甚至连脸上的皱纹都加深不少,如刀刻般深邃。
“言懿啊,你还记得当初先帝为何会扶持一个女娃娃登基吗?”
霍如开口时声音饱含沧桑,在空阔的殿阁里回荡。
洛楚尧凝神细响,试探着回答:“是因为,先帝的血脉里,只有陛下一人存活了。”
“说的没错。”霍如点点头,望着那张龙椅继续道:“我辅佐了宫家三代帝王,时刻谨记一条道理:宫家的天下,最重视的就是血脉亲传四个字!”
“先帝当初就是因为别无选择才扶持了女子之身的陛下登基,可等到了陛下要立皇储的时候,她却说,要从亲王的孩子里过继一个过来,这不可笑吗?”
“可是老师,陛下与皇夫还年轻,您也不必急于一时。。”
“若她真愿意与皇夫有子嗣,老夫当然不会催她,可惜的是。。陛下心中所爱,另有他人。”
宫千落终究还是年轻,自以为只要将林雪痕藏在葉庭里,外人看不到就可以遮掩两人的感情。
可她忘了,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只要发生,只要周围有人看见了,就一定会传出去。
“另有他人?”洛楚尧消化了一下这句话的意思,还是觉得有些不太可能。他自入宫起就没见过陛下与除了皇夫以外的男人亲近过,更何况陛下曾亲赴雁城,从一堆废墟和碎肉中扒出了皇夫的尸体,又派人去寻找秘药,历尽千辛万苦才让皇夫重生,如果这般情谊都不算爱,那他就不太明白,什么是爱了。
“很难明白吗?”霍如抬手敲了一下洛楚尧的脑袋:“陛下若真的爱皇夫,怎么会舍得派出弥牟家仅剩的几名男丁去月簌镇圈疫?”
这一下问得洛楚尧没了言语,他挠了挠头,似是明白了,又似是不明白,道:“老师,就算陛下不爱皇夫爱别人也没有问题啊,只要她与那人诞下皇嗣。。”
道理谁都清楚,霍如在乎也不是宫千落是否爱弥牟索檀,他在乎的是宫千落能诞下皇嗣,让那个孩子日后继承大统。
可她喜欢谁不好,偏偏要去喜欢个女人!
两个女人如何生孩子?
不生孩子,烬国这一切岂不是后继无人?
所以霍如才要将林雪痕支出去,圈疫一事危险至极,那个女人运气好能从宿湖回来,可不见得能从浦兰镇再回来,就算她回来了,到时候只要给她砸上一个感染疫症的由头,就能直接将她逐出宫廷,甚至是逐出烬国!
两人不能见面,感情自然会淡许多,等风头过一些,他再随便给林雪痕安排个亲事嫁出去即可。
等林雪痕出嫁再怀上孩子,一切就都尘埃落定了。
霍如不信,当宫千落亲眼看到一个大着肚子的林雪痕的时候,还能说出来一个“爱”字。
情爱二字,不过尔尔。
想到这里,霍如露出了自信的笑容,他自胸腔里深深吐出一口气,觉得郁结的心情瞬间好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