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午后的阳光已经很温软,不再似暑日那般毒辣,削减了热度的光芒照在身上,传来暖洋洋的惬意感。
宫千落侧躺在黄花梨摇椅上,身体微躬,双目闭合着小憩,她像一只慵懒的猫,浑身都被太阳包裹住,脸上露出餍足的神色。
林雪痕端着一盏清茶过来的时候就见到女皇这幅可爱的模样,心念一动,她将茶盏放在摇椅旁边的方几上,抬手去摸宫千落的面颊。
被阳光晒得微红的脸蛋光滑白净,肤质细腻,指尖细细地抚摸而过,手指皮肤上传来柔软滑腻的触感。
轻微的触碰惊醒了小憩中的人,女皇陛下好看的眉头蹙了一下,随即睁开眼。
两人隔得距离太近,甫一睁眼便是四目相对,互相都望进了彼此的眼底。
琥珀色的瞳仁极轻地收缩了一下,短暂的愣怔之后立时绽出笑容,宫千落伸出手臂,表情乖巧。
意图很明显,她想要一个拥抱。
而林雪痕从不会拒绝她。
伸手将摇椅上的人整个儿抱进怀里,林雪痕覆身坐上去后躺下来,将宫千落抱在身前,任她趴在自己身上,两人凑在一起,以亲密拥抱的姿势一起晒太阳。
宫千落将脑袋埋在林雪痕的颈窝处,身体舒展,暖融融的阳光透过衣袍晒进身体,温暖流经四肢百骸,通体舒畅。
她觉得惬意无比,所有的烦恼似都在这一刻消散了,只有浅浅的爱意在周围涌动。
而这些爱,正是她以前缺少的。
她的父皇从没有给予过她的,以及她的母亲来不及给予她的。
--温暖、宠溺、纵容、呵护,最后她统统都从林雪痕身上找补回来了。
这个人是她最深的爱与执着,没有得到还好,一旦得到了回应,她是绝不会放手的。
林雪痕伸手将方几上的茶盏拿过来,小心地递到那人的唇边,轻声说:“晒了这么久太阳口渴了吧,喝一口。”
瓷盏微凉,触碰到唇瓣时稍微削减了几分热意。联想到上次喝茶被烫到的窘境,这次的宫千落长了教训,她抿唇,小幅度地嘬了一口。
被她的举动逗得发笑,林雪痕道:“放心喝,端来之前我特意晾凉了些,不烫的。”
得到保证之后,女皇放下心来,在阳光下晒得有些久,她早就觉得渴了,这下不再顾忌,接连喝了几口后,才摇头示意林雪痕将茶盏拿走。
林雪痕将茶盏放好,把人往上抱了一些,修长的腿轻轻点地,摇椅便一下一下的摇晃起来。
宫千落趴在林雪痕身上,右手轻抓着她的衣襟,左手蜷缩在身侧,脑袋随着摇椅的动作而慢慢变得昏沉,头顶上阳光炽烈,困意潮水一般涌来。
林雪痕低头看她,见她一双星眸将闭未闭,纤长的睫羽微微颤动,显然是已经放松到了极致,很困倦的样子。
自那日两人捅破了窗户纸之后,陛下越发在她面前显露出自身最柔软的一面,有时候像是不谙世事的天真孩童,动不动腻在大人的怀抱里不撒手,有时候又是惯会撒娇的邻家妹妹,扯扯你的衣角摆出一副委屈的神态,惹得你心软之后答应她的要求。
......
但不论是哪一种都好,她再也没有对自己流露出帝王对臣子的威严和苛刻,尽管林雪痕知道,在面对朝臣时,她仍旧没有变,依然是以前那位烬国的女王,果决,坚韧,不可触碰。
她所有的柔软都是只赋予她一个人的。
天子在她面前逐渐放下了心防和身段。
思及此,林雪痕心中更觉柔软,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些。
感知到了她的动作,宫千落闭上眼,脑袋枕在她心口,耳朵里听到自那人胸腔里传来“噗通”的悸动声。
刚开始还很平稳,逐渐便变得炽热急切。
宫千落忽然想起一句话。
印证一个人是否爱你,贴近听她的心跳便知一二。
气氛有些旖旎和煦,先前迷蒙的睡意驱散了些,宫千落睁眼,勾住林雪痕的脖颈,将她往下带,然后迎头吻上去。
饮过茶的唇瓣沾着湿润,带着浅淡的茶香,双唇轻触,柔软香甜的触感蔓延到心底。
林雪痕的眼眸微红,心悸的感觉越发明显,她扶住宫千落的后脑勺,意图加深这个吻。
还没来得及实施,耳畔传来急切细碎的脚步声响,以及月华略带焦虑的声音。
“陛下,崔。。。”
后面的话在侍女见到眼前的一幕之后立时卡在了喉咙里。
月华忙垂下头,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她面上的表情懊恼,恨不得自己当场被太阳晒化蒸发!
她真的只是来传消息的,哪知道陛下和林大人又。。又这么亲密了。
这满庭院四处蛰伏的暗卫都是死的吗?自己进来之前也不提醒一下?!
被打断了亲吻,女皇陛下也有些气恼,她微偏脸错开唇,心里却是不舍刚才温暖湿润的触碰,抬手抚上林雪痕的脸,手指在她脸上摩挲流连,望她的目光温柔缱绻,但再转头看月华时,语气恍如结了冰的湖面。
一出声都是冰碴子。
“什么事?”
月华被这声音冻得浑身一抖,苦着脸道:“陛下,崔嬷嬷病重,怕是挺不过今日了。”
宫千落一怔,手垂下来落到一边,似是不敢相信地问:“太医去瞧过了吗?”
听出她的语气里有颤抖,林雪痕握住她的手,指节冰凉,她眉头一皱,将她的手整个包住,轻轻揉搓,以换取一点热度来驱赶她内心的不安和恐惧。
察觉到了她的体贴,宫千落对她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表示自己没事。
“太医去过了,只是崔嬷嬷的身体本就差,能拖到现在已然是奇迹了。”
心中那根久未惊动的弦再次被拨动,传来隐隐的痛感。宫千落微低着头,脑海里不由浮现出崔嬷嬷的脸,心内一时五味杂陈,眼角漫上湿意。
很久之后,她才抬起头,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般的,对林雪痕道:“雪痕,你愿意。。去见一下我的乳娘吗?”
****
冷宫。
很多年前就因为走水而付之一炬,成了一堆无人愿意清理的断壁残垣。
让人料想不到的是,葉庭竟然就修建在冷宫旧址不远的地方,就在那道挖凿出来的人工湖泊的对面。
宫千落一路都很沉默,林雪痕看出她情绪不高,也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紧握着她的手,给她能够汲取的力量。
月华在前方带路,几人越过那些凌乱的废弃砖瓦,来到单边的一间小红房子前。
房门大开,站在里面的太医见到来人之后恭敬行礼,随后他让开,显露出床上躺着的人。
那是一个干瘦的女人,一副老态,看不出具体年纪,只见到满头花白头发,脸上皱纹丛生,青紫的唇上全是裂口。
宫千落想不到再见面时她竟已成了这般模样,心头火气,甩袖道:“平日照顾崔嬷嬷的宫人呢?她们就是这么照顾人的?!”
月华被吼得瑟缩了一下,低声回道:“陛下,崔嬷嬷这边有奴婢亲自看顾的,绝不会发生宫人苛待的现象,是崔嬷嬷病得太严重,平日就神志不清,食欲也不好,吃不进什么东西。前段时间开始就一直用参汤吊着,现在太医说她心内有疾,经络淤堵,身体又虚不受补,再喂多少参汤都不起作用了。”
宫千落一时没了言语。
她知道月华办事一向牢靠,下面的人得了她的提点,必然是不会亏待崔嬷嬷的。
她知道自己不该在此刻发火,这样只会显得自己薄情,可是她忍不住。
太医说她心内有疾,经络淤堵无法排解,这样的情况下是最需要亲近之人的陪伴和开解的。
崔嬷嬷是她的乳娘,她就是最亲近的人,这些都需要她来做,但她这么多年了从来都没有踏进过冷宫一步,甚至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人一面。
并不是宫千落有多忙,只是她害怕。
她害怕再听到任何有关娘亲的一切事情,怕见到和娘亲还有关联的人,怕回忆起那场冲天的大火,怕想到娘亲就穿着那身鲜红的宫裙葬身火海时的情形。
怕承认。。自己根本就是一个爹不疼,娘也不能爱的孩子。
林雪痕感觉到她握着自己的手在逐渐收紧,像是在极力压抑着心内的情绪。她叹息一声,冲着月华和站在一边的太医道:“你们先出去吧。”
“喏。”
人走之后,房间里霎时安静下来,空气里只偶尔飘来些崔嬷嬷忍痛时发出的呻、吟。
林雪痕牵着宫千落往床边走,随后拉着她蹲下来,两人都凑在病床前,林雪痕率先喊了一句:“崔嬷嬷。”
声音很轻,但是床上的人倏忽睁开了眼。
她的眼睛上已经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白翳,显然已经瞎了很久了。无助的眼珠转动着,似乎是想望向声源的方向,枯槁的手也抬起来,在空中漫无目的地挥动。
“殿。。殿下,是你吗?”
宫千落的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落了下来,一滴滴晶莹的泪水滴在床沿,将干燥的床板濡湿。
她伸出手去握住了那双枯槁如鸡爪的手,带着哭腔道:“嬷嬷。。是我。。”
崔尚喜的脸上忽然露出一种松了口气的神情,她的唇角高高扬起,笑容将她唇瓣上的裂口拉扯得更大,有鲜红的血珠从伤口里蹦出。
“好。。好,奴婢还能见到殿下,那就。。那就有脸去见柔妃娘娘了。”
听她提到娘亲,宫千落的眼泪流得越发汹涌,她哭得几欲跌倒,林雪痕将她揽在怀里,伸手轻拍她的脊背。
许是见到了日夜思念的人,一向郁郁的崔嬷嬷竟也开始说话了。“奴婢也算是。。不负娘娘所托,拼死保住了殿下。。虽然不能。。亲眼见到殿下登基,但是。。”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林雪痕听出些不对,思绪有些飘远。
崔嬷嬷是宫中的老人,该知晓规矩。
宫千落早已登基,现而今还叫殿下,还说这些话,着实不合适。
可看她的状态,也并不是肆意妄为,而是记忆产生了偏差,还停留在宫千落是公主的时期。
那段时期,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柔妃才会嘱托她要保护好宫千落?
和冷宫走水,有什么关联吗?
宫千落也听到了她说的话,揩掉眼泪追问:“崔嬷嬷,当年。。娘亲嘱托了你什么事?为什么。。要拼死保住我?”
她对以前的事情知之甚少,母亲从不说这些,她也无从知晓,现在从乳娘的嘴里听到了只言片语,便想撬开这把捆缚了多年的枷锁,来一窥究竟。
然而崔嬷嬷却不再继续说了,她只是瞪着白惨惨的双眼“看”着床顶,脸上的神情木然,空洞干枯,仿如一支即将要燃尽灯油的残旧烛台。
她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动,像是咽喉里聚积了大量的浓痰吞吐不出。
宫千落有些急了,连忙冲着门外喊:“太医!!太医!”
人还没进来,只看到原本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崔嬷嬷忽然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嗓音尖利地喊了一声:“太子殿下!!是奴婢。。奴婢。。对不起您。。”
宫千落被她的样子吓得忘了动作,林雪痕将她往后带了一点,生怕她被不清醒时的崔嬷嬷给弄伤分毫。
床上的老妪痛哭流涕,很是一副后悔的样子,嘴里不停念叨着几个名字,双唇蠕动,说出忏悔的话:“对不起。。你们。。你们要报仇。。就来找奴婢吧。。不怪殿下。。不怪她!”
“她。。还是个孩子。。她。。还什么都不懂。。都来。。都来找奴婢吧!”
“奴婢。。这条贱命。。赔给。。赔给你们。。”
最后一个字说完,她忽然又一头栽倒,脑袋磕在床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先前出去的太医急匆匆跑进来,摸过崔嬷嬷的脉象之后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嗫嚅道:“崔嬷嬷已经去了,还望陛下保重龙体,切莫太过伤心。”
宫千落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她能看到太医的嘴唇在动,但是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她转过头去看床上的人,那人已经阖上了眸子,面上的神情竟然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安详,仿佛她只是太累而睡着了。
透过她,宫千落又像是看到了冷宫失火之前的那一夜。
她因为害怕一个人睡觉而偷偷溜过来找娘亲,那晚的娘亲也如平常一样温言细语地哄她入睡,临睡之前,她偷偷看了看娘亲的脸。
娘亲就是这样闭合着双眸,脸上的神情安详平静。
唯一不同的是,娘亲当时并没有睡着,她伸手拍着自己的脊背,轻轻的在自己耳边道:“语澈乖,快点睡吧,睡着了,就什么都不怕了。”
她很快就睡着了,然后被人抱回自己的寝殿。而等到第二日她醒来的时候,才被人告知,说昨夜冷宫走水,大火冲天而起,将整座冷宫都烧成了空架子。
噩梦倏忽又回来了,宫千落一瞬不瞬地盯着床上安详睡着的人看,片刻后,她张了张嘴,声音冰凉。
“月华,替朕厚葬崔嬷嬷。”
“喏。”月华点头应是。
宫千落最后一次看了眼床上的人,低声道:“乳娘,你好好休息,我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语调哀凄,声音里满是无法压抑的痛和心碎。
林雪痕的心疼得揪成一团,她一言不发地牵着宫千落往外走,迈步时脚步都有些虚浮,似乎是承受不住这间屋子里压抑的气氛。
出得门来又往前走了一阵,她停下来,转身狠狠抱住宫千落,对她说道:“语澈,在我面前不用装坚强,觉得痛就哭吧。”
她的话似有魔力,轻易就点开了心头挂着的锁。
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只剩下年少时残留的柔软和哀泣,宫千落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连路都走不太稳的小时候,在跌倒后爬起,然后跌跌撞撞扑入母亲的怀里,声嘶力竭地哭泣,诉说自己的委屈。
她苦着说:“雪痕,我什么都没有了。”
童年封存的温暖都因崔尚喜的死亡而终结,随着她生命的消逝而一点点蒸发,逐渐消散于无形。
她是坐上了高位,可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像崔尚喜这般无所保留地牵挂着她,即使自己这么多年都不敢回应。
林雪痕抬手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一字一顿道:“语澈,你还有我。”
你还有我。
我也会如多年都守在冷宫中的崔嬷嬷一样,坚定心念,此生只为你一人。
为了你,披荆斩棘,移山破海都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