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一刻刚至,一直保持着沉寂之色的天幕忽然迸出一线微弱霞光,清辉被遽然撕裂,有餍白之色缓慢的从裂口处倾泄出来,逐渐将沉浸在酣睡中的宫城唤醒。
厚德殿的窗棂沿上也蹦出了缕缕金色,如沉火般的太阳慢慢露出了脸庞,光芒将宫殿里的黑暗和阴霾驱散,惹得高座上的人睁开了眼。
“林雪痕。”许是刚刚登基,政事繁杂冗重,导致体力不支。严青舜轻唤了一声,便疲惫的以单手撑着脑袋,歪头看着殿下仍跪着的一动不动的人影。
“下臣在。”
“你一直是烬国人,现在却说要留下来为寡人效忠。”他的目光在林雪痕身上穿着的玄色官袍上游走,片刻后又落到坐在自己身侧不远处的骆绝霜身上,声调浮沉。“纵然寡人给你封了官儿,纵然有阿绝为你担保,但寡人还是不相信你。”
骆绝霜闻言,身体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动了动,轻笑道:“陛下,不管雪痕生在哪里,她的根都还在樾国,何况烬国女皇待她并不好,现在弃暗投明,也没什么错。”
林雪痕知道骆绝霜是在为自己解围,但听到他说女皇待她不好时心头一跳,知道他这话是说错了。
果然。
严青舜笑了起来。
他伸出空余的一只手,状似不经意的轻轻揉搓着皇帝常服的袖角,眼眸微眯、逐渐缩成了一条细缝。“哦?待她不好就要叛主,那寡人见她第一面就绑了她,她岂不是也要背叛寡人?”
骆绝霜愣了一下,随即想到当初几人夜闹青、楼的场景,那日他也是去凑了一把热闹的,自然清楚林雪痕是被谁给劫走了,后来又是怎么被严青若捅了一刀,而命丧当场的。
想到这里,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嘴角不自然地抽了抽。
严青舜难得见到他吃瘪的样子,心情颇好的从龙椅上下来,踱步到林雪痕面前,弯了弯手指道:“先起来吧。”
“是。”腿因为跪得时间太久而发麻,林雪痕起身的时候抬手在膝盖附近重重按了血海和阴陵泉两穴,待酸麻的感觉稍微散去了些,她刚直起身子,耳边却听“锵”一声响,竟是严青舜已经拔、出了她悬在腰上的佩剑。
剑长两尺九寸,两面开刃,剑身通体成漆黑色,薄而生寒,剑上镌刻着浅淡的金色云纹,透着无边的锋利和阴冷。
严青舜将剑竖在身前看了半晌,忽然开口称赞:“用樾国出产的阴矿铸造的,果然是好剑。”他说着持剑在空中比划了两下,剑身划破空气,传来清丽脆劲的声响。
林雪痕站在他身前没动,双眼只盯着地面,浑身的气质淡然而出尘。
“这剑是寡人赏你的,你还没试过吧?”严青舜舞了几下后将剑悬停拿在手中,目光灼灼地看着林雪痕,说道:“普通人用的剑,再锋利也无非是横竖可伤人,击刺而穿甲。可这把剑,杀敌时除了击溃敌人血肉,还可伤他神魂。”
话音一落,他右手已然出剑。
林雪痕的耳朵微微动了动,就算不抬头也能知道剑锋是冲着自己来的,垂了眸子,她放弃抵抗和防御,仍旧保持直立的身形,维持着刚才那般僵硬的姿势。
“噗-”
剑尖毫无保留地戳穿了她的肩胛,林雪痕只觉得左肩一热,连痛都还没来得及感受到,剑已经快速拔、出。
严青舜将剑拿在手中看了看,只见原本汇聚在剑尖上的血液顷刻间就被尽数吸收,剑身随即恢复了原本的干燥和锋利,只在剑刃处留下了一抹浅浅的红光。
“果然锋利。”他点头称赞着,眼睛看向既不求饶也不呼痛的林雪痕,问道:“知道为什么禁卫的官袍是玄色的吗?”
“方便隐匿伤口。”
“很聪明。”严青舜“哐啷”一声丢了剑,走上前双手扶住林雪痕的肩膀拍了拍。表面上看起来他像是在做一个皇帝安抚臣子的动作,实际上他右手的指甲已经狠狠抠住了林雪痕左肩的伤口,将那个被剑刺穿的洞生生抠得扩大了一些。
纵然林雪痕再能忍,喉咙里也不由自主的发出了闷哼的声音。
严青舜望着她因为疼痛而蹙起的眉,十分满意地欣赏着,“寡人已经登基,也封了皇姐为长公主,不日就要送她去封地太原。可是昨天,寡人却在皇姐的房间里找到了这个东西。”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张薄纸递给林雪痕。
林雪痕还在慢慢消化他话里的信息,眼睛在纸上一瞟已经了然了上面的内容,她抬起头看向严青舜,嘴唇轻启。“陛下需要下臣做些什么?”
“樾烬两国的关系,其实有些一言难尽。”严青舜将纸又收进袖子里,偏头时看到骆绝霜正坐在椅子上玩着自己的腰带,似乎对这话题根本不感兴趣,他走前两步,拍了一下骆绝霜的胳膊道:“阿绝,皇姐的事,你一点都不关心吗?”
“长公主殿下自然有白泽操心,我的职责只是保护陛下,其他事,我都不太感兴趣。”
听他说得自然,态度也和以前一般无二,严青舜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阿绝刚才对林雪痕表现出来的热络,让寡人几乎都觉得你和她关系匪浅,现在见到你这个态度,寡人便稍微放心一些了。”
骆绝霜在椅子上换了个舒服却形态不雅的姿势,大咧咧道:“陛下多虑了。”
“那就好。”他点了点头,又看向林雪痕。“林雪痕,并非寡人不相信你是樾国瞳眼之一,只是你出身烬国,寡人难免会怀疑你的用心。你若是说实话,寡人倒是可以早日放下成见,对你敞开心扉。”
“陛下的问题,下臣自当如实禀告。”肩头的伤口现在正在大量流血,林雪痕只觉得自己整个左肩都被血淋得湿透了,头晕耳鸣的厉害,她强忍着不适在严青舜脚下跪了下来。
“那就说清楚你背叛宫千落的真实原因。”
这个问题还是来了。
林雪痕深吸一口气闭上眼,思绪缓慢地倾倒出去。
她一直在等严青舜问自己这个问题。
历史上所有阴差阳错而坐上皇位的皇帝都差不多,对待所有事物的疑心都比普通皇帝要重一些。
何况白泽还存了算计他的心思?
自己既是白泽找回来的人,他肯定是不能放心用的,所以要刨根问底的知道自己投诚的原因。
可他不知道的是,白泽不仅在算计他,也在算计自己。
她故意在皇陵里将老鼠放出来攻击宫千落,想以此来试探自己对她的心意。等到全盘拿捏稳了之后,她才有了让自己永远留在樾国的筹码。
白泽认为自己很了解林雪痕,就如同她知道,一个人若要固执的去爱另一个永远不可能得到的人,将会付出什么样的沉重代价。
可惜,人心终究难测。
即使是被忘川河水洗涤过的月朦之眼,就真的能看穿人心角落里的所有心思和细节吗?
当局者迷。
就算她能看透所有外人的心思,却还是看不透距离她最近的、这对严氏姐弟的心思!
“问题很难吗?你需要想这么久?”严青舜盯着林雪痕的表情,细细观察着,似乎是想从她的眼底眉间,看出些什么细微的东西来。
“问题不难,只是下臣羞于启齿。”
“哦?”严青舜来了兴趣,“怎么个羞于启齿法?”
“下臣自小陪侍在烬国女皇身边,对女皇的感情十分深厚。。。”
“这点寡人早就清楚了。”没待她说完严青舜就摆摆手,“不过在寡人看来,你不是对宫千落感情深厚,而是对她情根深种吧?”
林雪痕闻言凝眸看了一下站在不远处的男人,他脸上的神情倒是正常,眼睛里却闪过一丝戏谑和了然。
她点了点头,大方承认了。“这就是下臣羞于启齿的地方。”
“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严青舜撇撇嘴,“樾国也有不少男人喜欢男人,女人喜欢女人的事情。你们之间,无非是身份悬殊了些,旁的,倒也没什么。”
林雪痕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可是,烬国女皇是有皇夫的。”
“哦,有皇夫。”严青舜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睛飞快地眨了眨,笑道:“那又怎样?寡人可是听说,她那个皇夫躺在床上好几年了,跟死人没两样。”
“若真是个死人,下臣或许还不会背叛她。”林雪痕摇了摇头,面上露出一丝苦涩。“下臣自十一岁起就陪在女皇身边,两人一同长大。下臣自认为对她情谊深厚,可是女皇心里爱的始终只有皇夫一个,下臣为了寻找皇夫失落的魂魄,早已身死几遭,这才被白泽寻到了,找上门去。”
“下臣原本以为,只要自己肯舍去一切,女皇终有一天会看到下臣的心。可是。。。”
后面的话不用再说下去,林雪痕也编不下去了。
但这欲言又止的效果却非常好,严青舜了然地点点头,“哦,因爱生恨,这倒是说得通了。”他说完又笑起来,神色竟带着些不正常的亢奋:“你要是这么说,寡人倒是颇能相信你几分。既然你爱而不得,那么,寡人便助你毁了这个不知珍惜的坏东西可好?”
林雪痕的瞳仁因为这句话而惊惧地睁大了些,她怔怔地看着严青舜,想仔细咂摸出他话里的真实意图。
只是试探吗?
还是。。真的想杀了宫千落?
额上已经有冷汗滴下来了,林雪痕的身体还在僵硬着,惊惧和伤痛让她无力思考,几乎就要败下阵来!
“爱卿这是怎么了?天气太热了吗?”严青舜脸上的笑容扩大了些,露出的牙齿白得刺眼。他从腰带里摸出一块明黄色的绢帛,轻轻揩拭着林雪痕额上的汗渍,低声在她耳边道:“还是,爱卿舍不得?”
“陛下。。”林雪痕趁着喊人的功夫急速咬破舌尖暂时恢复了些清明,她重新换上沉静的目光,脸上因为刚才的短暂愣怔而暴露的些许情绪都收敛干净:“如果陛下能帮着下臣完成心愿,下臣以后自当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唉,话说得这么重干什么?”严青舜将擦拭过的绢帛塞进她手里,“皇姐写信给宫千落,想让宫千落救她去烬国。寡人若是没猜错的话,救人的时机应该就选在寡人放皇姐去封地的那一天。不如,那日你和阿绝便代替寡人去送皇姐如何?”
“臣领旨。”
“嗯。”见她没有丝毫挣扎,严青舜点头,“近几日寡人因为国事而觉得疲惫不堪,没事的话,你们就先下去吧。”
“是。”
“是。”
两人齐声应着从厚德殿里退出来,出门行至宫殿拐角时林雪痕再也撑不住了,她闷哼一声、身体颤栗着就要往下倒。
骆绝霜眼疾手快将她的身体捞起、半扶在肩头,将她拽到僻静无人的一处树荫下,从袖子里摸出一瓶药丸倒出一粒喂她吃了,“这瓶药吞一粒,外敷一粒,阴矿造成的伤口便会好得彻底,不会留下隐患。”
“多谢。”艰难的将药丸咽了下去,一股苦涩中又带着清凉的药味瞬间蔓延在口腔里,林雪痕皱了皱眉,看着旁边默然无语的骆绝霜,道:“在这样的帝王手下做事,也真是难为你们了。”
“今日是我连累你了,他本就疑心病重。”听出了她话语里的讽刺,骆绝霜叹息着坐下来,“不过,殿下虽然性格乖张,以前也绝不似现今这般残忍无状的。”
“是吗?我看是你不太了解他吧?”联想到自己第一次见严青舜就被他摆了一道,又是被绑又是被捅的,林雪痕很是怀疑地看了身边的男人一眼。
骆绝霜的嘴动了动,原本是想反驳的,最终却恍然道:“是啊。。他已经不是皇子,而是一个真正的皇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