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青舜既然已在秦牧和白泽等人的见证之下拿到了国玺,登基仪式自然就算是完成了。
第二日他便身着天子衮服冠冕上朝,在朝堂之上宣布改年号为天祁,并封亲姊严青若为太元长公主,赐封地。
新帝登基,接下来要做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大赦天下。严青舜辰时才结束早朝,巳时已命中书令颁发了特饬令,令樾国境内纠集的四方盗贼一律解散,之前的种种行事都既往不咎,但若有冥顽者,则一律绞杀不怠。
大赦天下盗匪的同时,天祁帝又体恤国内百姓的辛劳,特免去一年赋税,并在帝都庆联城内设夜游集市七日,在此期间解除宵禁,所有百姓皆可入城放赏花灯焰火,竭力做到一位帝王能做到的与民同乐、普天同庆。
樾国总算是结束了因为先帝严海庭之死而经历的各种混乱时期,迎来了归属于严青舜统治的新时代。
夜游集市开市的第一夜,皇帝在金裕宫大摆宴席宴请百官。
林雪痕双手抱剑环在胸前,漫无目的的在街市上穿行。她今日穿着一身胸前和下摆处都绘着睚眦纹路的玄色锦袍,腰束约莫两指宽的赤色绞股大带,带上垂着一块缀着铃铛的白玉令牌,行走时玉牌与铃铛轻撞,发出“叮铃”的脆响。
城内已经聚集了从各地赶来的摊贩和杂耍艺人,整个城楼上都悬满了红灯,串灯的绳结从城楼一直拉到数里远的木桩之上,绳结上遍布细小的五色彩灯,烛火映艳,将整座庆联城照得如同白昼。
戌时刚过,街上正是热闹的时候,周边到处充斥着熙攘叫卖之声,兜售小食的摊子前更是热闹,各种食物的香味和交谈声混杂,交织成了一副热闹的繁华盛景。
走着走着,骆绝霜忽然递过来一根糖人儿。“给。”
林雪痕接过,看了那根捏成蝴蝶形的糖人儿一眼,有些诧异地问道:“巡街的时候,还能吃东西?”
“少见多怪。”张嘴将蝴蝶的翅膀咬掉了一半,甜腻的麦芽糖瞬间融化在嘴里,骆绝霜嚼着被牙齿碾碎的糖块,目光在各色摊子前停留,“以后你就会知道了,上头但凡派我们出这种巡街的活儿,那肯定都是装装样子的。”
“装样子?”
“对啊。”骆绝霜三两口将糖人儿吞了,又接过旁边热情的小贩递过来的一袋儿蜜饯,摸出一颗扔进嘴里,边嚼边道:“还不是因为你来自烬国,身份特殊,只能先给你随便揽个官儿当当,所以就先把你排入禁卫,等过段时间了,再宣布你已正式成为樾国瞳眼之一。”
他很快吃完了蜜饯,伸出手指松了禁卫官袍领口处的一粒扣子,待觉得呼吸顺畅一些了,才抱怨道:“要不是为了陪你,我才不穿这憋屈的衣服。”
林雪痕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两人又继续往前走,经过一个摊位时林雪痕好奇地停下了脚步。
这块摊位前贩卖的东西有些特别,别的摊子要么卖饰品要么卖吃食,再不济摆着的也是些做工粗糙的坛坛罐罐或空竹、拨浪鼓这些小儿爱玩的玩意儿。而这个摊位前,卖的却是一口口白色的粗麻口袋!
“嘿嘿,这位官爷,要来一口福满袋吗?”摊位的老板是个会做生意的,见到身着禁卫官袍的林雪痕连忙迎了上去,拿起一只大口袋讨好地递过去。
“福满袋?”林雪痕觉得这东西新奇,虽然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但听名字是个吉利的东西,又见老板热情,便摸出一颗碎银锭递过去,要接东西。
谁想那老板却并不收钱,只一个劲儿把口袋往林雪痕怀里塞。
林雪痕竭力推辞,两人还在拉扯间骆绝霜凑了过来。
他嘴里塞满了食物,嚼了大半吞下去后抢过袋子塞到林雪痕手里,含糊地嘟囔着:“拿着吧,你和我一起出来的,百姓们给你东西便不会收钱。”
“嘿嘿,是。。是的。”老板见骆绝霜将东西接过去了,笑得一张脸挤满了褶,“我们小老百姓没有什么可送与瞳眼大人们的,这区区玩意,若还要收钱,那可真是太不像话了。”
“那就多谢你了。”骆绝霜点头笑着,又伸手接过旁边的摊贩老板早就预备好了要递过来的一袋炒豆子,塞进怀里后将林雪痕拉到一边,开始解释这口袋子的用途。
“这袋子在我们这儿叫福满袋,你将它拿在手里将这整条街都走一遍,经过的人们会往里面扔糖果和蜜饯,收获的东西越多,就代表你这一年的福气越多。”
“这种风俗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林雪痕拿起口袋抖了抖,转头时见骆绝霜也拿了一只口袋,他将口袋打开后用双手撑到最大,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似乎他的这只口袋马上就能装满。
这两个人就一人拿了一只口袋继续往前走,林雪痕只将袋子随意拎着,并没有刻意打开口袋的意思,经过的一些少女们见到她手中的口袋时眼神都亮了,互相推搡着红着脸上来送糖果,有些胆子大些的姑娘索性将她的袋子打开,一捧捧的往里倒蜜饯。
往年骆绝霜只要提着福满袋上街转一圈也是顷刻间就能装满口袋的,现在他见林雪痕的一只袋子都要装满了,自己的里面无非丢着几颗可怜的糖果,便将袋子收了起来,又凑到林雪痕跟前,用商量的口气问道:“雪痕,这么多糖果你也吃不完,不如分我一半儿?要不然我待会拎着一口空口袋回宫,白泽非得嘲笑我不可。”
林雪痕不疑有他,点点头。“这福气也是百姓们送的,你想要就拿去吧。”
“还是你最好了!”骆绝霜说着就要动手去拿口袋,他的手才刚伸出去就被一个穿着绿裙的姑娘用手里的团扇给压住了。
骆绝霜:“。。。。。。。”
“骆大人。”身着绿裙的女子显然也是认识他的,此刻见骆绝霜摆出了一副委屈的神情,脸上虽然有些发红,团扇却还是坚定的压着他的手,“骆大人,这位。。”她瞟眼偷看了一下林雪痕,脸上的红意更盛了些:“这位大人初来乍到,您怎么还抢她的糖果呢?”
“我抢她的?”骆绝霜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子,又指着林雪痕道:“这位姑娘,你可看清楚了,这位林大人,可是位女子啊!你们把这些糖果蜜饯都丢给她干嘛?”
“我知道。”绿裙女子斜觑了骆绝霜一眼,目光在他面上停留了一瞬就移开,声如蚊讷。“骆大人不也长着一张肖似女子的脸么?”
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了,她们这群城内的姑娘肤浅的只看重脸,并不在乎她是男是女。
其实想想就能明白,樾国男子大多从小习武,儒雅的读书人极少,一个个都长得粗壮结实,行为粗鲁又不善言语,实在是讨不了姑娘们的喜欢。
所以现在看到长相出众又举止文雅的林雪痕,怀有倾慕之心的人自然不少。
“我。。”骆绝霜被噎得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正准备反驳两句,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奔跑和呼喊之声。他转过头,看见一位手持木棒的黑脸大汉正带着一群手下奔了过来,跑到几人面前,那个大汉忽然指着骆绝霜的鼻子大喝一声:“就是他!这个兔崽子前天在街上看见我妹妹长得貌美,居然敢出言调戏,兄弟们,给我上!”
“什么。。?”情况两个字都还没说出口,怔在当场的骆绝霜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用麻袋包住捆好,几人绑了人之后更是疾走如飞,裹挟着一个还在不断扭动的人形麻袋迅速跑离了街道。
意识到事态不对,林雪痕正欲追赶,手腕却忽然被人握住,并将她一下扯离了人群,拖进拐角一条漆黑的无人小巷里。
林雪痕一路都没有挣扎反抗,只因她认出了这人是谁。
宫千落进了巷子之后就将人抵在墙上,目光盯着她手里还拎着的那只已经装满的口袋,冷笑一声道:“想不到林大人这么受小姑娘的爱戴,连这表示求欢之意的福满袋都给装满了,不知道林大人看中了哪位送糖的姑娘呢?”
她开口称呼“林大人”便让林雪痕惊得心脏一抖,手里的袋子跌到了地上,里面装着的糖果和蜜饯滚扑了下来,“咕噜噜”地滚得一地都是。
“陛下。”
“陛下?”宫千落没放开抵着她肩膀的手,上下扫了一眼她身上穿着的樾国禁卫的官袍,用一半嘲讽她、一半自嘲的口吻道:“你现在穿的可是樾国的官袍,你称朕陛下?这要是让严青舜听见了,怕是马上要赐你一个叛国罪。”
“属下。。”林雪痕皱了皱眉,她抬眸看着宫千落的眼睛,却见她神情虽冷峻,眼眶却漫着赤红,周身似还盈散着淡淡的酒味。
陛下这是喝酒了?
想来也是,严青舜在宫内大摆宴席,不喝酒是不可能的。
她暗自点了一下头,“陛下可是饮酒了?属下去给您买点醒酒的吃食。”
“朕现在清醒得很。”宫千落说着抬手捏住林雪痕的下巴,忽然凑近,近到两人的唇瓣几乎相贴。
“林雪痕,你到底在想什么?严青舜在大殿之上封你为禁卫护军你不反抗也就罢了,还跪下来听封?你是不是忘了你的身份?”
“需要朕提醒你吗?你是烬国人,是朕的人!朕没授意,你怎么敢跪下对严青舜山呼万岁?”
女皇陛下的眼眸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林雪痕垂了一下脑袋,沉默的忍受着她的怒气,直到听她说完了才抬起脸,轻扯嘴角道:“在陛下心中,真的关心过我在想什么吗?”
她看向自己的神情很是平淡,但那双眼睛里弥漫出的悲伤刺得宫千落心口一窒,想说什么都哽住了,半天只吐出两个字:“什么?”
林雪痕轻轻推开她抵在自己肩膀处的手,“陛下想必早已心知肚明了吧?我曾倾心于陛下,所以对于陛下的命令,我从不违背。”
“只要陛下开口,林雪痕,就没有什么是不能给的,哪怕您要拿走的是我的性命。”
宫千落一字一字地认真听她说着,脑海里反反复复回荡的却是那个“曾”字,这个字吐露出来的时候声音明明不大,却如同惊雷在脑中炸响,震得宫千落连魂魄都晃动起来。
曾,也就代表着已经过去了。
林雪痕定定地看着她,将手腕上缠着的白色念珠缓慢褪下来、递过去。“陛下,这里面是皇夫的魂魄,我已央着白泽修复好了,待您回国之后,将这念珠缠在他手腕上佩戴七天,皇夫即可还阳。”
宫千落盯着那串念珠,只觉一时五感俱如烈火焚烧,连呼出来的气息都似带了火星子,疼得锥心刺骨。她无法忽视掉林雪痕话里的意思,想去拉她的手腕证实,但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再也前进不得半分。
“你不跟朕一起回去?”
“我要留在樾国,陛下。”见她久不接东西,林雪痕主动握住了她的手,将念珠轻放在她掌中,“现在,我也想去追寻自己的生活了。”
她说着跪下来,双掌伏低重重磕在宫千落身前,“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称您为陛下了,以后,万望陛下保重龙体。”
磕完了这个头后林雪痕站起身子,不敢再看女皇的脸,转身就要走出巷子。
宫千落在身后叫停了她,声音凄惶道:“你说,你曾倾心于朕,那现在呢?是因为你又倾心于别人了,所以才要留在这里吗?”
林雪痕没有回答,继续往前走。
“林雪痕,你知不知道背叛朕会有什么下场?”
前行的脚步只微微顿了一顿,紧接着又传来她腰上悬挂的玉牌与金铃撞击的声响,这次的铃声坚定,竟似是一步都不会再停留了。
漆黑的小巷因有风拐进来而发出刺耳的呼啸声,林雪痕在迈出最后一步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了宫千落撕心裂肺地喊声。
“林雪痕,今日一别,你我往日情谊皆断。日后你若是落在我手里,我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次她没有再以“朕”自居,而是用了“我”。
出口的虽然是威胁的话,语气听来却不甚强硬,仔细琢磨的话,甚至能捕捉到一分委屈和哀求的意味。
林雪痕站在巷口,面前是映照的滚烫灯火与穿行的人群。
她紧紧攥了一下拳头,强忍住内心翻涌的酸楚,片刻后才毅然埋头踏进了那片灯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