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要去封地太元,临行前的一夜肯定是要设宴践行的。
说是只举办一个小型的家宴,当入得殿中时,才发现还是请了不少的当朝官员,五大三粗的男人们坐没坐相挤在一堆将金裕殿坐了个半满。殿阁四角摆放的鹤座千节灯里烛油满荡,烛芯燃得“哔啵”作响,偶尔的细微炸裂声也很快淹没在官员们的交谈和嬉笑声里。
严青若着一袭深红色直领纱袍坐于殿上,显得端庄贤美。她右手支颐,空洞的目光却并不在殿内停留,而是一直望向洞开的殿门外,目光幽深,似是想将殿外的一腔黑暗给看穿。
“皇姐。”严青舜在高座上冲她举杯,脸上带着耐人寻味的笑意:“明日你就要去封地了,阿弟也没什么可赠你的,便着一杯薄酒相送吧。”
“阿弟”两个字已经很久没从他口里说出来过了,严青若听得有些愣怔,眼前一阵恍惚,似乎又看到了幼年时因为害怕雷雨夜而在自己寝殿外敲门想进来和自己一起睡的严青舜。
她那个胆小的弟弟啊,那时也是在门外“阿姊阿姊”的叫着,一双白嫩的小手拍在厚重的殿门上,直拍得手掌发红,拍得殿门声响沉重。
有宫人在门外苦劝,男孩子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重复着在门外哭喊:“阿姊,打雷好可怕,你就让阿弟进来吧。”
这声“阿弟”说得情悲意切、饱含委屈,严青若终究是心软,还是命人打开了宫门,将这孩子放了进来。
谁想这一放就放出了麻烦,从此这孩子就一直黏上自己了,不肯再回去自己的寝宫安寝。
严海庭起先只是觉得自己这两个孩子关系亲密,不似寻常人家里的姐弟间关系龃龉。可眼看着这两姐弟年岁增长,再住在一起非得闹出大乱子不可,他才下了严命,让人将严青舜赶回了自己的寝殿,从此不准他再来烦严青若了。
现在想来,这恼人的关系,应就是那时因为自己心软而埋下的祸患吧?
严青若幽幽叹了口气,思绪回转后也举起桌上的金玉酒杯,隔空示意后以长袖遮挡喝了下去。
严青舜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做了一个仰头的动作,长袖撤开时,女子将空掉的酒杯倾倒过来,做了一个酒已饮尽的动作。男人的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苦笑,也仰头将杯子里的酒喝了,目光直视着严青若那张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眼神逐渐透出几分不舍和痴迷。
林雪痕坐在殿角某处阴暗地,面前的梨木长几上摆放的食物和酒水她一点未动,目光只有意无意的往殿上瞟,刚才严青舜眼里泄露出来的情绪正巧被她看在眼里。
她默默想了一阵,耳边似听到有人在唤自己,忙侧过头去,看见一个陌生的圆脸男人正端着一杯酒敬了过来。
“林大人,葛某敬你一杯。”
圆脸男人在林雪痕看来并不认识,她闻言目光在男人的官服上一扫,看见这人穿着一身浅紫色襕衫,胸前的图案绘得是立在枝头的白色鸠鸟。
樾国的武将官服绘的都是睚眦图案,只有文臣绘鸟。文臣少得可怜,扫一眼官服就能知道这人的官籍身份,又听他自称姓葛,林雪痕心中当即便了然这位正是左右春坊庶子葛光葛大人,礼数不能少,连忙也举杯迎了上去。
葛光倒是一点不拘谨,他喝了酒后坐到林雪痕身边,目光在一众官员身上扫过,然后才捏杯兀自笑了一声:“林大人,怎么也和葛某一样窝在这角落里?”
林雪痕将身子绷直了些。“我不喜热闹。”
“葛某也不喜。”葛光说着说着竟从自己的袖子里摸出一双桐木筷子,在桌面轻轻一磕碰齐筷尖后夹了长几盘子上盛放的菜肴,塞进嘴里细细咀嚼着。“不过在这官场之上,再不喜,也要强迫自己去适应。”
林雪痕见他毫不见外地用筷子夹着自己桌上的菜,眉头微有些不满地挑了一下,刻意与他拉开了些距离。
葛光却似全然不知情,腆着脸又凑过来。“葛某想,林大人初来,虽然和骆大人关系甚笃,但没人脉和资源,想必林大人在朝中的际遇会和我们这些文臣一样心酸,所以我们才更该互相扶持吧?”
“葛大人到底想说什么?”
“是这样。”葛光又夹了一口菜吃了,“葛某身为春坊庶子,但眼下陛下并无子嗣也未册立太子,这官儿当的就清闲许多。一清闲下来,就容易觉得恐慌。”
恐慌?
林雪痕暗暗斜他一眼,见这男人夹自己桌上的菜吃得欢快,直吃得额头上都沁出了热汗,哪里有半点他口中的恐慌之感?
“其实是这样,葛某是有事想拜托一下林大人。”将碗碟里的菜吃的七七八八不剩什么了,男人才意犹未尽地放下手里的筷子,略偏头目光对上林雪痕的脸,露出个自以为讨好地笑容道:“关于陛下选立后妃的事情,还望林大人在骆大人面前多多进言。”
“选立后妃?”林雪痕有些诧异,眼睛不自觉地扫了一眼还在高台上有一搭没一搭攀谈的严氏姐弟,道:“这种事,葛大人何必通过我呢?直接找骆绝霜不是正好?”
“林大人。”葛光摇了摇头,又凑近了些在林雪痕肩侧道:“实在是葛某和骆大人并不熟悉,平日也没攀过交情,骆大人性子冷淡,自然。。。”
“葛大人这你就错了。”骆绝霜将葛光那副越凑越近的身子扳开后自己挤了过来挨着林雪痕坐下,又伸出手拿起桌上的酒杯倒了一杯酒喝下去,喟叹一声道:“我性子一点都不冷淡,但是陛下的事情骆某可做不了主,不过倒是可以给您一个建议,您要是想这官儿不被撸了,不如进献几位美人儿送去,陛下可最喜欢那种温柔的江南女子。”
“骆大人!”葛光见到骆绝霜先是一惊又是一喜,听到他给的提示后忽然像是被人点醒了,脸上显出激动的红光,忙不迭地起身道:“多谢骆大人赐教,这事我还得和父亲商议一下,那葛某先告辞了。”
看他风风火火的来又风风火火的走了,林雪痕有几分莫名地看了一眼骆绝霜,见他仍恍如未觉地拿着刚才葛光喝过的杯子倒了一杯酒饮了,眉头皱了皱正欲开口提醒,却听他道:“白泽失踪了。”
“失踪?”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忙又问道:“怎么会失踪?明日一早严青若就要去封地太元,白泽不是要同行的吗?”
“同行?”骆绝霜有些古怪地乜她一眼,“当初若不是为了去寻你,白泽根本不会离开樾国,所以就算长公主离开庆联城去太元,她也不会跟去的。何况。。”
见他欲言又止,林雪痕追问。“何况什么?”
“陛下对长公主执念极深,不可能这么轻易放她去封地的,明日一行,怕是凶险。”
“我要去通知。。”
“先去寻白泽。”见到严青舜的目光一直在注视着严青若并没有关注下面的情况,骆绝霜坐了个噤声的动作扯住林雪痕的袖子将她往殿外拉,“即使有危险,应该也不会太针对你家女皇陛下,毕竟烬国国富兵强,她若是在这里出了什么意外,樾国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两人说着已经行至殿外,今日设宴,原本在宫墙内侧防守的禁卫都特意被撤到了宫墙外侧,两人出行并未受阻,走到朗台道时,竟迎面撞上了宫千落一行人。
林雪痕见到来人呼吸一窒,疾行的脚步立时就顿住了,骆绝霜很明显地感觉到身边人的情绪变化,侧头看她一眼,心中无奈地叹息一声,扯着她袖子的手便缓慢松了。
宫千落一开始就看到这两人掩在袍袖下牵着的手,酸涩感几乎将心脏淹没,她又联想到那日在巷子里对林雪痕的质问,有些答案似乎慢慢浮出了水面。
林雪痕素来不喜与旁人触碰,现在却任凭这男人牵着她的手。
左胸口处的痛越来越盛,宫千落咬着牙强装出一副无事的模样,和李樾等人缓步走着。
两方擦身而过时,林雪痕忽然出声:“明日我太元长公主赴封地,路途遥远坎坷,陛下特命我等护送随行。今上与公主相识一场,今日且尽欢,明日便不必相送了。”
宫千落停下了脚步,目光在林雪痕那张冷淡的面容上停留了一瞬,心间有些恍然。
她那日跪在巷子里说最后一次叫自己陛下,如今,再开口叫陛下时,竟真的是在叫别人了。
酸涩和苦痛翻涌成潮,夏夜有风,拂得朗台道两边的树影晃动,枝叶碰撞时发出“沙沙”的声响。
良久,宫千落开口道:“你随朕来。”
林雪痕犹豫了一下,抬眉见骆绝霜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便深吸了一口气,在李樾等人的目光注视中,硬着头皮跟上了宫千落的脚步。
朗台道两旁都是葱郁的树木,宫千落走了一段路就逐渐偏离了主道,径直往黑魆魆的树林里钻去了。
林雪痕本想开口叫住她,但她身形闪得极快,人影只在树林里晃了一阵就不见了。怕她出意外,林雪痕只得跟了过去。
樾国宫城虽大,宫殿却不甚宏伟,反倒是树木植被葱郁繁盛,两人一前一后行走在夏夜的林中,风拂树梢带来阵阵沁凉,眼前清濛的荧虫扇翅飞舞,景色很是怡人。
走至林间最深处,连外面的一点光线都看不见了,迫人的黑暗中只有眼前一两点荧光照明,宫千落终于停下了脚步,她背靠着一颗榕树的树干,冲着面前的人招手道:“雪痕,到朕这里来。”
林雪痕的心脏猛烈跳了一下,身体比思想诚实而快得多,还没等大脑发出不要去的命令,步子已然朝那个招手的人迈过去了。
宫千落一向知道林雪痕很听话,现在见她没有丝毫犹豫就过来了,一直霾着的、关于她倾心于别人的恶劣心情总算好了些,待她走到身前还有一段距离停住时,便又笑道:“再近些。”
她鲜少这样笑。
林雪痕见过的仅有几次,也只是她对弥牟索檀露出过。
早就破溃的心又流出了血,**的痛和冰凉的潮意交织着,冲得眼眶发酸,眼泪霎时就噙在了眼眶里。
林雪痕微微阖眸,强迫自己压下泪意,却是一步也不肯再往前走了。
“今上有话,就在这里说吧,下臣听得见。”
语气生分又疏离,完全就是一副对待别国君王的不卑不亢的态度。
宫千落微微叹息一声,见她总也不肯过来,只得离开树干缓慢走过去。
她越走越近,直到近得能看清楚林雪痕瞳仁里只倒映出的自己的身影时,才张开双臂环住她的脖颈,将头轻靠在她肩上,轻声道:“朕的雪痕,现在也有脾气了。”
垂在身侧的手因为这句话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反复几次后,林雪痕才终于调整了一下姿势,似是想从她的怀抱里挣脱出来。
她刚一动宫千落即刻便环紧了她想逃离的身体,许是这人的胳膊压住了之前的伤口,林雪痕没再动了,只是僵在原地,任她抱着,一言不发。
“是朕错了。”温吞的热气喷在林雪痕没有被官袍遮住的脖颈皮肤上,莫名惹来了蚀骨的颤栗。林雪痕脑子里的警告之声响得彻底,身体却像被这示弱的语调和软绵的怀抱禁锢住了,一下都动不得。
“朕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未完的话还在继续,宫千落微微偏头,唇瓣扫过林雪痕的发丝和脖颈,“朕明明是想保护你的,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雪痕,你给朕一个弥补的机会好不好?跟朕回家,朕以后会好好珍惜你的。”
珍惜。
好遥远又好期盼的词。
林雪痕曾经一直期盼女皇能对自己说这句话,哪怕说这句话时不参杂别的情感,只把自己当做一个可以善待的臣子都好。
可是她素来对自己过分严苛,平日里对自己寝宫里的宫婢说话都和颜悦色,偏偏对自己从来没有一句好话。
这么多年的痛和委屈一时冲破了阻隔,强压也盖不住了,莹润的眼泪就这么流了出来。
林雪痕眉头没有皱一下,眼睛也没有发红,但是倾涌的眼泪却止都止不住,她像一座被风雨侵蚀了多年早已看不清面容和情绪的雕塑,本以为这一生就要被雨水蚀刻成破石和灰烬了,现在却忽然有人撑了伞。
不仅撑了伞,那人甚至还笑着说,跟我回家吧。
可一个早已被遗弃又注定不能回归故土的人,哪里来的家呢?
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了。
宫千落见她流泪心里揪痛的厉害,她想伸手替林雪痕擦去眼泪,又怕只要自己一松手这个人就会逃走,思量之下,她索性踮起了脚,以唇吻去那些泪。
林雪痕的泪落在舌尖上时是苦的,除了苦以外,还带着剜人的痛和涩。
宫千落极其耐心地吻去了泪,趁着她还在发怔时,唇又一点点移了下来,逐渐覆盖住了那双一直缄默的嘴。
这次主动的亲吻没有任何羞涩之意,宫千落刚一摄取到那双唇的柔弱就怔了一下。
她和林雪痕不是第一次亲吻,但前两次或匆忙或羞涩,根本没有好好感受的机会,现在风清树静,连时间都凝滞住了,她才有机会,好好的去尝试一下新鲜事物。
但她在深宫里一直被父亲当成继承人培养,对情事和示好都青涩懵懂,就算选定了皇夫两人也没有行逾矩之事,她现在也不过是凭着本能去亲吻讨好着面前的人,再往深处去的事,她就不会了。
一直僵着没动的林雪痕忽然有了反应,她抬起手捧住宫千落的脸,启唇将她的舌轻巧裹挟了过去,柔软的舌尖在她的带领下纠缠激撞,香甜的感觉从舌尖一直蔓延到身体某处,骨头里都沁满了酥酥麻麻的痒。
就在宫千落已沉迷在这个吻里,想要索求更多的时候,林雪痕却忽然停下了动作。
她逐渐平静了紊乱的呼吸,眼睛看向宫千落带着潮红之色的脸,声音极轻地道:“我曾一直在等你说这些话。”
宫千落的心脏将将因为这突来的话而冒出了欣喜,转瞬就被她后面的话给击碎了。
她说。
“可惜这世上的事,不是每一件都能原谅修缮的。”
“有些事,有些人,迟了,便是迟了。”
“后悔不得,也弥补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