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铮以手扶腕,松了纽结,垂眸冷道:“明白了自己的身份,还不到榻上乖顺躺着,伺候好我,或许能让你们姐妹安然无虞,若是还如前两次扫兴,那就别怪我狠辣无情。”
说完他等着苏云缈向自己呛声。
他太熟悉不过苏云缈的性子。
不过两三日而已,那老鸨信誓旦旦地保证苏云缈已改变主意,他还真是不信。
可昏黄灯晕里坐着的人在听到他明显轻贱的言语后,不急也不怒,翩翩起身,而后端庄地坐在榻上,低垂着头,好似在等他过去。
屋内明显安静了许多,苏云缈有限的视野中,看着那双官靴在停顿了一会儿后忽然阔步而来,飞舞翻动的袍摆无不彰显着那人的急切。
苏云缈适时闭上眼睛,被他推入被间。
层层叠叠柔软的被褥托起她单薄纤弱的背脊,向那人邀宠。
裴铮身上还带着夜风的寒凉,他伸手除去底下人的衣裳,目光上下扫动着那具完美无瑕的身体,透出虔诚着迷的神色。
他俯下身想先去亲一亲她,可苏云缈眼尾处缓缓流出的清泪却止住他所有动作。
他反复呼吸了几次,强行压制了怒火,掀起锦被盖在她身上,阴沉道:“既然愿意上我的床,何故做出这副贞洁烈女的模样?”
僵硬躺着的人抬起眸,无波无澜道:“大人不就是想要我这副身子吗?还管我什么模样,只是请大人一言九鼎,以后不要让她们再动我小妹。”
听了她的话,裴铮只觉一股燥火在胸腹间左冲右突,不得出路。
他想得到她,可不是如行尸走肉的她,他还想抓住些什么,苏云缈从来不屑施舍他的东西。
重视吗?不,他如今身居高位,用不着苏云缈来认可自己,还有是什么苏云缈没给过他的。
裴铮越想越压抑,攥住她的胳膊将人提起,“这楼里的姑娘有哪个像你这般伺候人?”
黑润浓密的长发倾泄而下,蜿蜒在白瓷般的肌肤间,她确实是世间少有的美人,那种美足以蛊惑他屡次摒除理智。
裴铮前几次一直执着于征服她,可真到了唾手可得的境地时,他发现自己并不满足于仅得到她的身体。
苏云缈柔弱无依地被他揽在臂间,睁开眼射出雪亮痛恨的眸光,咬牙切齿道:“我便是如此,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躺在仇人的怀中,还要做出浪荡样子吗?你这种卑鄙小人也配吗?”
裴铮将她重新掷于榻间,站起身,怒吼道:“来人!”
守在不远处的老鸨被这一声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进到屋里来,瞧见两人情形,一个躺在被间仅露出光裸的手臂,脸上噙着不屑的笑,而另一个站在榻前,衣衫整齐,面色骇沉,怎么看也不算是进展顺利的样子。
裴铮甩袖,手指向那女人,阴森森道:“这就是你说的调教好了吗?”
老鸨不知这屋内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光靠观察这诡异的气氛,立时猜测到苏云缈这小贱人定是临阵倒戈,翻脸不认了,这可真是害惨了她了!
裴大人怎会轻饶了她。
老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苏姑娘确实跟我说同意跟随裴大人,小的也不知苏姑娘为何又言而无信,其中是否另有隐情,还请大人容我再向苏姑娘问询两句?”
不等裴铮应答,苏云缈已微微撑起身,盯着她笑盈盈道:“要问什么话?又想要挟我是吗?可千万别逼急了我,到时人财两空,你又拿什么巴结你主子呢?”
原本已撇开脸的裴铮听出其中隐藏深意,瞧那老鸨趴在地上,觳觫不休,有些东窗事发的迹象。
也不再管那倔脾气的女人,裴铮向老鸨吩咐道:“跟我出来。”
老鸨不想去,可又不得不去,她露出大难临头的表情,一步步挪到外面,扶着窗柩才站稳。
“你胆子很大,有情况竟敢隐瞒不报。”裴铮负手站在廊下,语气森然。
老鸨僵直着身子,不敢再有隐瞒,一五一十地吐露出苏云缈曾有意携小妹苏微兰赴死的事。
话音刚落,坚硬牢固的窗柩竟被人生生捣出一个巨大的缺口,木屑飞溅。
老鸨吓得失声,呆愣地仰头看他淡然地收回拳头,那双眼睛比夜色更幽暗,像海浪来袭前的海面,酝酿着前所未有的危险与灾难。
裴铮低声吩咐了两句,老鸨起初没过脑子连连点头,可越听越不对劲,抬起头疑惑道:“以后就不管她们姐妹俩了吗?大人你不是想……是,小的明白了。”
裴铮走了,带着欲壑难填的愤懑离去,往后十几日都没再归来。
苏微兰趴在小窗轻声唤她,“姐姐,你不理我了吗?”
呜呜咽咽的哭声渐大,苏微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她道歉,“对不起姐姐,对不起,我不配做苏家的儿女,我没脸去见爹娘了,可是我真的好怕,我还想活下去,姐姐,你别不要我,我知道错了。”
小妹享惯了优渥的生活,没继承一点苏家的气节,贪生怕死。
可说到底,微兰还是她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她最爱的妹妹。
苏云缈支开了窗,无视了旁边伫立的婢女,一把嗓子苦涩干哑,“我在呢,别怕。”
简单的一句话,虽未明示,但苏微兰知道,姐姐这是原谅她了。
老鸨不许两人见面,苏云缈便每日支了窗子,远远地陪小妹说上几句话。
直到阔别许久的老鸨再次踏入她这香阁内,指挥婢女整理收拾四处,而后走到那冷冰冰的人面前,“今夜里御史公子要来,姑娘好歹准备准备,这回要是再搞砸了,那以后咱也只好将您挪出晚香院,和那些个下等的娼妓安置到一块,姑娘这么爱干净的人,别逼我们出此下策。”
三言两语地通知了她日后命运,老鸨顿了会儿,悄悄观察着她的反应。
那端坐于桌前的女子并未像从前那般顽抗不从,披着艳红薄纱的身子依旧清骨窈窕,未被周遭腌臜沾染一丝一毫,垂了眼皮吹了吹滚烫的茶水,淡淡地嗯了一声,以示同意。
满腹疑窦的老鸨带人走出,室内安静如初。
苏云缈也并未像外表那般看起来若无其事,她抬头看向窗外,重岩叠嶂般望不到头红墙碧瓦,封堵严实了每一寸空隙,就算她逃得出这屋子,也闯不出那层层守卫。
不早已想到了这一天,裴铮对她明显是丧失了兴趣。
这倒也好,就算讨庇护,她也不要躲在仇人的羽翼之下。
为了保住小妹,她就得如教坊司其他女人一般开门迎客,有时这房内迎来送往的,一天也都不止一名客人。
苏云缈将自尊挖出来,日后就当个空心人。
夜里是教坊司最热闹的时候,笙箫鼓乐不绝于耳,妓子和客人们纵情欢笑,从前的富贵生活权当过眼云烟,不再追念。
待苏云缈收拾妥当,婢女将酒壶与杯盏搁到桌上,按老鸨的吩咐,一板一眼道:“妈妈说您太过古板拘谨,接客前最好饮些酒,以免冲撞了御史公子。”
细颈白瓷酒壶静静地搁在眼前,飘出浓烈的酒香,非窖藏的珍品不能有。
为了挽留住贵客,老鸨真是下血本了。
苏云缈淡淡地将视线瞥向窗外,龟公亲自带路,引着一行人向这处走来。
花灯闪烁的光点越来越清晰,苏云缈看清了为首的年轻公子和身后的几名随从。
奇怪的是,其中一名侍从跟随甚紧,头戴兜帽,全程没抬起过头,甚至跟着御史公子一同进了门。
御史公子是个极温和的年轻人,一席宽松舒适的青色襕衫,一手合扇,以扇骨抵住宽大的袖袍,向她客气地欠身道:“苏姑娘许久不见。”
苏云缈盯着他全然陌生的眉眼,露出疑惑的神情。
御史公子微微一笑,“多年前我曾有幸见过姑娘一面,姑娘或许不记得在下了,但这个人姑娘瞧瞧,肯定是个熟面孔。”
身后的侍从僭越地走在主子前,缓缓除下兜帽,露出苍白消瘦一张脸,眉眼柔和雅致,向她看过来,如初晨第一缕淡青色曙光,陡然照亮了苏云缈的双眸。
“霁初?”苏云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扶案起身,双手震颤连带着案上的酒壶与壶盖间清脆的碰撞。
沈霁初快步上前,刚好接住要晕眩倒地的恋人,摸到她不合一握的细瘦手腕,万分痛惜地垂下眼睫,“我来晚了。”
两人在朦胧的灯影中对视,外间的御史公子以拳抵唇尴尬地清咳一声,人走到了角落里乔装赏花。
沈霁初解释道:“我这次能进来见你全仰仗御史公子相助,他待我有知遇之恩,我如今正是在他府上效力。”
原来如此,苏云缈向对方遥遥望过去,真挚地道了谢。
沈霁初曾是苏府的门生,两人生了情意后,沈霁初直言苏父不会同意两人的婚事,他不能再待在苏府贪图安逸。
他拜别了苏府,势必要闯荡出一番事业,而后再来光明正大地求娶苏云缈。
只是,壮志未酬时,沈霁初骤然听闻苏父获罪的消息,苏云缈也因此被打入教坊司。
苏云缈自入狱的那一日就逼着自己忘记了沈霁初。
她成了最低等的官妓,和沈霁初有缘无分,她也不想因此牵连了沈霁初。
可沈霁初却痛斥她的自轻自贱,直言道:“你怎么能代替我做决定,我们发过誓言,今生相伴,怎么能半途而废,你若自尽,那我便追随你而去,到地底下再做夫妻!”
苏云缈脸上湿漉漉的,她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倾泄而下。
沈霁初见她哭得不能自已,这么长时间的遭遇也不是三言两语能缓和的,只能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被嶙峋的脊骨刺痛了掌心。
“缈缈,你姑且再忍耐几天,御史公子会帮助我们离开京城,只是还需要时间来谋划。”
离开?那他们二人此生不就成了逃犯?
沈霁初的宏图壮志怎么办?因为她,日后就做个见不得光的逃犯,一辈子庸庸碌碌的。
可沈霁初温柔缱绻地抹去了她的泪痕,语气坚定道:“什么前程官途,我追求那些也都是为了迎娶你,若没有你,我要那些空茫的名头做什么?你只等着我的消息,别担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