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菩萨 第7章 菩萨

八月十五庆中秋。

望京城青云观旁云记饼铺的鲜肉月饼好吃，且是刚出炉那一刻钟内味道最好。

周小昭一大早便来春日殿吵周斯玉，从她起床梳洗吵到用完早膳。

“大皇姐~仙仙大皇姐~大梁最漂亮最疼妹妹的仙仙大皇姐~我保证，今年就吃五个——”想想数目太少了，周小昭举起两只手来，“不，还是吃十个，我就吃十个云记的鲜肉月饼嘛，你就让皇兄身边的长安放我和绣橘出宫玩一玩，今天中秋节，望京城可热闹了。”

周斯玉戳了戳小昭满月般丰盈的小脸蛋，小时候看着是福相，等小昭大了她就要后悔了。

她认真给小昭编漂亮的小辫子，缠上小昭喜欢的藕粉色丝绦，道：“每年求到我这儿来时拿话哄得我找不着北，到了云记那里十个随行宫人都拦不住你吃鲜肉月饼，去年就一口气吃了十八个，吃得走不动路，被太监背着回宫看太医，太医想尽法子都解不了你快要撑死的难受，急得阿娇一直说要砍太医的脑袋，弄到后面我与阿娇要为你的事拌嘴打架。”扯了扯小昭身上的新裙子，半个月前尚衣局给小昭新做的，今天小昭上身就有点捉襟见肘了。

周小昭撅起小嘴，很不高兴，跺脚道：“大皇姐你不让长安放我出宫，我就去求小菩萨哥哥。”

周斯玉：“求他没用，他顶多自己出宫，带不了你。”

周小昭坏笑：“没用吗？我告诉小菩萨哥哥大皇姐没有天天画他的画像，那些画像都是大皇姐揍阿镜小舅舅、逼阿镜小舅舅画的，大皇姐也不爱看有颜色的书，大皇姐最爱看兵书，还有那一百万聘金……”

“行。”周斯玉无奈地用手捂住周小昭的嘴，“你是我小祖宗，什么事都依你好了。”

“好耶。”周小昭拨开周斯玉的手，小手环上周斯玉的玉颈到她脸上狠狠亲了一口，“我要去找小菩萨哥哥。”

“都答应你了，找他做什么？”周斯玉问道。

周小昭已欢快地跑向门口，回头笑道：“小菩萨哥哥帮我驯养橘将军，大皇姐你说橘将军太胖了，小菩萨哥哥就天天背着一杆小鱼干，逗橘将军跟着他满宫乱跑。”

橘将军是周小昭养的宝贝大橘猫，常捞太液池里的锦鲤吃，吃得和猪一样肥胖。

它是真将军，有正四品忠武将军的官职，每月领俸禄一百二十二两，算是平宁帝变相给小皇妹每月加零用钱。

“霜华殿离这儿有些路，小昭你慢点跑，绣橘他们天天跟着你跑，陪你一天吃六顿饭都不长肉。”周斯玉嘱咐绣橘和服侍小昭的宫女太监，要他们好好跟着小昭出宫玩耍。

绣橘临走前开玩笑说道：“殿下，我们未央殿的宫人都是命苦的，天天跟小昭公主吃山珍海味，肉全长小昭公主身上了。”

未央殿有规矩，服侍嘉宁长公主的宫人都要念她的名字，小昭还是个孩子，自古宫里的皇子皇女平安降生不是本事，能养大才是本事，宫人们多念几遍小昭的名字，有这么多人惦念小昭，小昭才不会被鬼祟勾走魂魄。

当然，这是宫里的迷信。

先帝实际有十子十女出世，平安活到现在的只剩三位长公主与平宁帝了。

银朱和春日殿的宫人哄笑一堂。

银朱笑出泪来，宫里的宫女太监确实是苦命人，但跟了和善的好主子，日子过得比家乡好。

周斯玉殿中的银朱，周阿娇殿中的绿翘、周小昭殿中的绣橘、还有平宁帝殿中的长安，他们四个是同乡。

大梁常打仗，百姓苦不堪言。

除了帝都望京这些达官贵人活得出人样以外，其他地方的百姓，都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银朱记得，家乡父老乡亲说过，要想过上好日子，那就拼死闯过山海关，山海关那边的北朔子民，可以吃饱穿暖，不用为口吃的贱卖儿女。

可守关的剑士们，只认通关令牌。

闯关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过山海关入北朔的。

银朱也想偷徐世子的通关令牌，好让家乡的亲人顺利过关，去北朔过安生日子。

幸得殿下开恩，殿下答应，会将她食邑中的百姓迁出一部分随她入北朔。

银朱家乡的亲人户籍，在周斯玉的陪嫁名册中。

*

辰时正点。

周斯玉乘與前往兴庆宫向窦太后请安。

半路遇到她小舅舅窦如镜。

窦如镜面白无须，眉眼朗润，身高七尺，相貌堂堂。

年岁比周斯玉还要小三个月。

“小玉儿，卫老被陛下召回京，昨夜已抵达驿馆。”窦如镜抬手，好让周斯玉借他的力下與，“卫老想见你一面，今早登我府门，我见卫老精神烁烁，若得陛下重新起用，还可为我大梁鞠躬尽瘁十载有余。”

“一国难以有二相，甘寂容不下老师的。”周斯玉忽然想到什么，拉窦如镜借一步说话，“大魏皇帝几次三番遣使者去江宁卫家，妄图说服老师到魏国拜相。小舅舅，你道四哥召老师回京，老师此行是福是祸？”

窦如镜脸上笑容消失，卫老当日被平宁帝罢官逐出望京时，疯了一样地在两仪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大放厥词，说平宁帝不是天家儿郎，还是周斯玉求情、窦太后作保、老臣们死谏，才让平宁帝免卫老一死，逐他返乡。

“坏了！我得赶紧送卫老出城。”

窦如镜急得满头大汗，将要跑起来时，被周斯玉扯住了衣袖，“小玉儿，你拉着我做什么？”

周斯玉：“老师回京之事，四哥连我都瞒着，四哥应该有了万全之策，望京各城门都有禁军把守，你现在送老师偷偷出城，不正好让四哥可以治老师抗旨不遵之罪吗？小舅舅，还是先带我去见老师一面。”

“关心则乱，关心则乱啊。”窦如镜抬袖揩汗，“小玉儿，你说咱们手上要是有枚兵符就好了，卫老好歹有一线生机。”

周斯玉立刻想到了徐恕，他不是带了三千弯刀铁骑到望京吗？

*

青云观内人头攒动，挤满了来求道祖的善男信女。

香火鼎盛。

观内的小道士换了几次香鼎，一换上新的，不一会儿就全插满了香烛。

供奉道祖金身的大殿内，周小昭跪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虔诚祷告。

徐恕抱着橘将军站在她身后，等她跪拜完，问道：“小昭，你求什么？”

周小昭：“求道祖保佑我等会儿多吃下几个鲜肉月饼，吃完后不会撑得难受。”

橘将军“喵”了一声。

“哦，忘了，还要替橘将军求道祖，要它有吃不完的小鱼干。”周小昭又跪回蒲团上，耐心地重复刚才的虔诚祷告。

徐恕勾唇，身前这女孩儿真是心如琉璃，想到刚刚在青云观前看到一个卖身葬夫的老太太，小昭施舍给那老太太许多钱，后面有人拆穿老太太是个骗子，小昭也没要回那些钱，她说真好啊，原来老太太没有难处。

“愿人间少悲苦多欢喜，愿我大梁人人都能吃上鲜肉月饼。”周小昭说完最后几句祷告。

徐恕问：“不为家里人求些什么吗？”

周小昭摇头，“大皇姐说，人不能太贪心，今天这么多人来求道祖，道祖为了实现我们的心愿，肯定很累的。大皇姐还说，天下万民为重，皇族中人什么都有了，而供养我们的百姓什么都没有。”她又跪到了蒲团上，面朝道祖金身，“道祖爷爷，求您先实现我最后说的大梁人人都能吃上鲜肉月饼的愿望，我和橘将军的心愿您要是太累了，等有空再实现也是可以的。”

“切！你们大梁的百姓才不想吃鲜肉月饼，比起鲜肉月饼，他们更想顿顿吃到一碗糙米饭。”忽现一华衫小童子站在道祖金身前的香案旁。

小童子头发盘成两个小鬏，唇红齿白，生得惹人喜爱，说出来的话语气却很冲。

徐恕见这小童子的眉眼，像一位他认识的故人。

周小昭问那小童子：“糙米饭有鲜肉月饼好吃吗？”

小童子无语透顶，不搭理周小昭，往香案上放了一支昙花，转身欲离去。

周小昭挡在小童子身前：“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小童子身后十数名剑士已将腰间佩剑拔出一半，小童子飞了一记凌厉的眼刀过去，他们又将剑归鞘。

徐恕观察那伙剑士佩剑上的剑穗，大致猜出了小童子的身份，他应是大魏皇室子孙。

小童子目光越过周小昭，望向徐恕。

徐恕：“你认识我？”

小童子朝徐恕作揖道：“我叫元宵，离家时表姐嘱咐，要我代为叩问北朔王安，表姐让我带了一张药方给哥你，希望能助北朔王病体痊愈。”

元宵递给徐恕一张药方。

“表姐已经将上面的药找全了，请您与她相见。自表姐听闻北朔王病重，一直奔走列国寻访名医，得了药方配完药后，表姐想去北朔王府拜访，次次被拦在山海关外。表姐给您写信，您也从未回过，难道您忘了我表姐吗？还有徐家与白家的那纸婚约，您也忘了吗？”

徐恕未接，更未看一眼那张药方。

“白家用那纸婚约换我北朔王府出兵襄助大魏，我已是自由身，不用受那纸婚约管束。至于药方和药之事，我已许婚，不便与你表姐私相授受，等我问过我那未过门的妻，再答复你表姐。”

周小昭凑过来瞧，她的手碰到了元宵的衣袖一角。

元宵嫌恶地看了周小昭一眼，用匕首割断了那片周小昭碰到的衣袖。

周小昭很生气，“你什么意思？”

“没有意思。”元宵冷淡道，站得离周小昭远了点儿。

周小昭捡起地上的碎布，摊开双掌给元宵看，小脸气鼓鼓道：“小汤圆子，我手又不脏，也没有弄脏你的衣袖，你干嘛无缘无故地讨厌我？”

她竟然叫自己小汤圆子！

元宵小脸气得通红，摆过头去，不理周小昭。

轻轻哼出一句：“大狐狸精的妹妹小狐狸精。”

周小昭据理力争：“小汤圆子，你表姐要真是担忧北朔王的病情，就该让你将药方与药一并送来。小菩萨哥哥是我大皇姐的未来夫婿，你表姐若生出抢别人夫婿的坏心思，我周小昭第一个不答应。”

元宵推了一下周小昭，怒道：“是你大皇姐抢了我表姐的未来夫婿，你这个不清楚前因后果的笨蛋。”

“元宵！你太过分了！”

徐恕扭过元宵的头，摁下元宵的脑袋要他给小昭道歉。

“我才不要给这个笨蛋道歉。”元宵想要挣脱徐恕。

徐恕单手拎起元宵的衣领，元宵双脚离地扑腾，脸因喘不过气憋得通红。

徐恕凶道：“臭小子，赶紧向小昭道歉，否则老子拧断你的脖子。”

殿内剑士齐刷刷拔剑，团团围住徐恕。

元宵边喘息边攥拳喊道：“你们退下，我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我自己能处理。”

所谓的处理，就是一直和徐恕犟着，不肯向小昭道歉。

周小昭委屈，见到门口出现的一道袅娜倩影，泪眼迷蒙，向那身影奔去。

“大皇姐……有人骂我是笨蛋……”

被徐恕提溜着的元宵也朝门口的身影大喊：“表姐救我。周小昭，你还不承认你是笨蛋，连你大皇姐都会认错。”

听元宵喊出“表姐”，徐恕右眼皮跳。

他立刻松开元宵的衣领，准备逃跑。

但转念一想，不可能，小师妹身子那么弱，绝无可能不远万里来寻他，出现在这里。

徐恕望了一眼门口。

他默默祈祷，千万不要是小师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