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话听音,王培度一下子就明白了谢云的意思,勃然大怒:“你说什么?什么老燕乳燕住进了雕窠里?——你懂什么?”
这下他可明白了——为什么谢云来到长安却不让二姊回家?原来是看不起我们王家的人了!哼,二姊死活不肯收下罗帕宝,一定也是他的意思吧?
“我懂什么?想当初,我谢云仰慕王家忠义,舍身护国宝,因此才来求亲。不意今日——嫁出去的女儿倒有志气,王家的男人反倒没一个还记得初心!”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王培度欲揪谢云领口,谢云一挥手格开了他。王兰贞见他们要动手,急忙赶上前来,拦在中间:“谢郎,谢郎休要生气——二弟,你也……”她本不是伶牙俐齿的人,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急得抹眼泪。
王培度见二姊哭泣,心中也懊悔起来——还是自己太莽撞!他深吸一口气,欲将罗帕递过去,可是一来它太贵重,二来二姊已经明言不要,况且谢云就在面前看着,这罗帕还怎么送得出去?他正在左顾右盼,寻找拭泪之物时,谢云早已从袖中取出了一方绢帕,递给了王兰贞。
王培度一跌脚,又不好发作,只得一指房门:“谢姊丈,小弟风尘仆仆追到华阴县,你都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谢云张口欲出讽刺之言,可是兰贞还在一旁抹泪,只得暂且忍下这口气,一抬手:“请!”
王培度用鼻子哼了一声,拿起脚就往房门走过去了。他也不顾二姊和姊丈,坐在门槛上径自脱了靴,然后站起来进了门。谢云望了王兰贞一眼,叹息一声,夫妻两人彼此搀扶着,也进了房。
王培度咳嗽了一声。
“姊丈,请来见礼?”
“有礼!”
“还礼!”
谢云指了指席子:“请坐!”
王培度与谢云分宾主坐下,王兰贞由玉淑搀扶着,一步三回首,到底往屏风后面去了。谢云以目示意,不会再跟王培度争吵,王兰贞这才放心。王培度见他两人这般情状,心中越发着恼,他又干咳了一声。
“姊丈。”他捏起拳头,用虎口捂了捂嘴,目光溜向窗外,“小弟方才……不该动手——可你也不该骂我们王家的男人忘了初心!”
谢云望了一眼屏风,忍气吞声:“罢罢罢——我方才说话是急了些,二郎不要放在心上。”
“这便才是。”王培度咕哝了一声。
谢云早就看到了王培度手里那一团火红,他指了指罗帕宝:“二郎是从哪里得来的?”
“一不偷二不抢,西市买来的!——珠宝商姜雄,你认识这个人吧?”
谢云面露尴尬之色。
王培度舌尖一打上牙床,发出一声轻响:“我知道,你们是遭了贼,不得不变卖罗帕宝的——可我就不明白,你们到长安做什么来了?”
“提它做甚?”谢云苦笑一声,“谢云空负才华,奈何注定壮志难酬——倒不如学五柳先生,与竹篱黄花相伴,清贫到死也就罢了!”
王培度听出他是求官无门,无奈只得转还乡,不由得冷笑道:“你方才还说什么老燕乳燕住进了雕窠——那你呢?你怕是想住雕窠也住不得吧?”
王培度看着谢云满面窘迫,正要大笑,忽然想起屏风后面的二姊兰贞,只得生生憋住了,可是言语神色仍然掩不住倨傲:“既然求官,为什么不来见我们?家父虽然只是个七品小官,可是往来东宫,见到的都是人物。替你引见引见,凭你的品貌,谋个一官半职也不难。”
谢云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
屏风后面的王兰贞,犹犹豫豫地开口了:
“我们只当朝廷开科取士,总能……可惜不能自举。去年十月我们就来了,一直在找机会……谁知转过年来,朝廷依周、齐旧制,每州置大中正一人,掌知州内人物,品量望第,以本州门望高者领之……”[1]
谢云长叹一声:“是啊,那时我才知道——这开科取士,也不过是个玩意儿——到底还是门第!当初郑善果在河北,任瑰在河南,卖官鬻爵,结党营私,选上来是什么官,你们也知道。你们自己也曾献上拿命留下的书画,功劳却记在了寸功未立的韩臣头上——唉,这是个什么朝廷!”[2]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王兰贞轻轻地、缓缓地念了一首诗,“自古以来,就是如此……那开科取士,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真当回事,你就中了计!”
“他们关中人,一向如此!”谢云冷笑,“当初太子讨伐稽胡,假惺惺放归俘虏,扬言筑城,暗设埋伏,将六千余人尽数残杀。后来秦王在虎牢关一战,又假惺惺放归俘虏,骗我们投降,紧跟着派来的官员就开始逞凶施暴。骗了河北心不死,还想再骗天下人——我谢云从一开始就不该来长安!”[3]
“谢郎!”王兰贞在屏风后面哽咽了。
“你们就为这个,连见我们一面都不肯?”王培度又好气又好笑。
“你们当初是怎么说的?都忘了吗?”
好人变坏最招人恨,因此谢云心中十分不齿王家。
“说什么自己的东西只有自己才会珍惜,不能落到突厥人手里。可是如今这朝廷,连丰州都割了——噢,这就是东宫太子的主意,国家的未来呢!哼,凭这样的朝廷,怎能令翰墨留香、画魂永存?连真的山水都不珍惜,还指望他们珍惜画上的山水?看来这些都不是他们自己的东西,所以才这样糟蹋呢!”
王培度听到这话,噗嗤一声竟笑了。
“你笑什么?”
——我笑什么?我笑你这懵懂人竟然说对了,这山山水水确实不是他们的东西!
“我笑你枉生七尺之躯,连道理都不懂!”
“我谢云怎么不懂道理了?”
“唉,我替家父好悔啊!”
“悔者何来?”
“好不该舍身护宝!当初若不管这桩事,我长姊不会死不说,也不会招来你这么个对头,害得我二姊也回不了家!”
“二弟,你……你别说了……”
“二姊,恕小弟多嘴,只是这话不吐不快!——谢姊丈,你自己说说,我父亲当初护宝,是功是罪?他明明做了一桩好事,为什么反倒把两个女儿都失去了呢?”
“那……既然你也觉得不值……又为何……”
谢云此时回过味来了——王家真有那么坏吗?你现在这样怨他们,只是因为前善后恶,你觉得受了欺骗。他本想说你们又为何屈从奸恶,甘当鹰犬,又想到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况且——就连自己本来不也是想求官的吗?难道说跟王家一刀两断了,就是跟奸恶势不两立了?
人啊!总是对有功之人太苛刻,却反倒为无功之人百般开脱!
王兰贞在屏风后面啜泣起来。
王培度不失时机地站起来,走到屏风旁边,低声说:“二姊,我们回家见见大人吧!你出嫁两年,他可想你了!”
“这……我……”
王兰贞踟蹰着。
谢云长叹一声。
——骨肉之情,血浓于水,哪里是割得断的呢?人间有正道,士人有志气,可也不该拦着妻子见亲人啊!
“罢罢罢——去吧!”谢云扭过脸去,“我就不去了,免得……你家大人见了我生气!”
“生气?他才不会跟你生气呢!”
——他跟个懵懂人生什么气?可怜你还来不及呢!
“姊丈,你还是跟我们一起去吧!——哪有女儿回门,女婿在外面住的道理呢?”
“谢郎,你……”王兰贞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企盼地看着谢云,“你……”
谢云接过了王兰贞的手,低头抚摩着。
“也罢,这是——这是你的孝,你的情义。”
王培度与谢云骑马,王兰贞乘车,一同返回长安。途中这夜,他们宿在临潼,长安已经近在咫尺了。
云空天净,月明星稀,万籁俱寂。
谢云熄灭了灯火,在王兰贞身边躺下。
“兰贞,你……你受委屈了。”
“谢郎何出此言?”
“在长安住了这么久,亲人近在咫尺,却连见都没见过,兰贞……一定很想念他们吧。”
王兰贞沉默着,在黑暗里眨了眨眼睛。
“兰贞是不是也怨我不许你回家?”
“谢郎……”
王兰贞竟不知该如何作答。说不怨是假的,可若说怨——怨着谁呢?要怨还怨阿耶,家中有田有宅有书香,何必非到长安做官不可呢?扶保的朝廷有为倒还好,可如今的朝廷,分明是外战外行、内战内行的害民贼,保他做甚?眼见着画上的山水没回来,丰州的山水又丢了——当初舍生忘死护国宝的阿耶,到哪里去了呢?
“唉……”谢云叹道,“这些日子,我也想了很多……我本以为夏王仁义,能保家乡平安,谁知虎牢一败,万事皆休。这李唐原不是个东西,威风只会对我们耍,在突厥人面前就奴颜婢膝。只是我本以为,李唐还有田留安这样的好官,那齐善行也投了唐,总不会……况且天底下只有这一个人主了,但凡怀着修齐治平之心,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我来到长安,本想谋得一官半职,有朝一日时运到,扭转乾坤,重整山河,谁知此事亦非我分……我是不会再动念做李唐的官了,兰贞……”
谢云迟疑着,王兰贞先开了口。
“兰贞本不是拜高踩低的人。”
“可是……”谢云又踌躇了一会儿,艰难地说下去,“你还会与亲人分道扬镳……我想,既然谢云注定要与王家做对头,你又何必……不如舍了谢云,再配良缘,一来免得受清贫,二类也不必离开亲人……”
“谢郎……”王兰贞啜泣起来,“人间自有正道在,他们忘了,可是兰贞……难道谢郎以为兰贞也忘却了初心、不堪配良人了吗?”
“哪有此事?谢云绝无此意!”
“此去长安,我们就把真情都对大人说了吧。”王兰贞拥住了谢云,“他若肯听自然是好,他若不听……那也是人各有志罢了!”
“兰贞,好兰贞……”
客旅愁多,银河泪多,那是牛女双星在凄寒中对泣了一夜。直到单薄的鱼肚白从东方升起,宛如胡乱揉成一团的素帕,将银河的泪囫囵抹去——连同那寒星一起,抛在初春欲布未布的阳和里。
TBC
[1] 《资治通鉴·唐纪六》记载:“(武德七年)春,正月,依周、齐旧制,每州置大中正一人,掌知州内人物,品量望第,以本州门望高者领之,无品秩。”
[2] 《旧唐书·任瑰传》记载:“瑰选补官吏,颇私亲故,或依倚其势,多所求纳,瑰知而不禁;又,妻刘氏妒悍无礼,为世所讥。”《旧唐书·郑善果传》记载:“及山东平,持节为招抚大使,坐选举不平除名。”
[3] 事具《旧唐书·隐太子建成传》《新唐书·太宗本纪》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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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罗帕宝(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