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度领着二姊与姊丈,进了长安城,入了光德坊,到了自家门首。骑马的下了马,乘车的下了车,车马都交给家仆去安顿。他们三人进了门,早有仆人通报到里面。过了一会儿,那仆人出来了,只说是主人正在会客,只叫二郎进来,二娘与谢郎且到厢房歇息。
谢云与王兰贞跟着仆人去了。王培度就穿厅过院,到了父亲会客的正寝,立在门首告进。只听里面咳嗽一声:“是二郎啊?——进来吧。”
王培度低头进门,举目一望,却只看见父亲一人坐在堂上。
“呀,阿耶,您不是在会客吗?——客呢?”
王孟景笑了笑,向他招了招手:“你来,坐下——坐下慢慢说。”
那一边,谢云与王兰贞进了厢房。王兰贞本是恬淡之人,看见这里有琴与香炉,就指着它们对谢云说:“谢郎,兰贞抚琴一曲,解你烦闷,你看可好?”
谢云点了点头:“如此就有劳了。”
“玉漱焚香,待我抚琴。”
琴音如潺湲流水,悠远而空灵。谢云本来心中有事,可是听到这琴音,倒也释然了些许。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仆人来传话,说主人唤他们过去。王兰贞歇了琴音,夫妻两人跟随着仆人,进了正寝。
王兰贞一见父亲,就忍不住泪如雨下。
王孟景见了女儿,也喟然长叹:“瘦了,瘦了……”他又想多看女儿几眼,又恐女儿在跟前,少时自己会失态,只得呼唤王培度:“领着你二姊,去见见陈氏——她们姑嫂还没见过面呢……兰贞风尘辛苦,你们给她安排一间客房,歇息去吧……”
王兰贞一怔,觉得有些不妥,可到底也没争什么,与培度姊弟俩行了礼,就一同退下了。
王孟景深吸一口气——
他以前只觉得兰贞没主张,让老父亲没法放心,可是今日一看——没主张也有没主张的好处。譬如眼前这情形,若是换了素秋,她就一定会想方设法留下来——明知翁婿两个有了龃龉,做女儿、做妻子的当然要留下来周旋,总不见他两个能当着自己的面翻了脸吧?
不过——若是换了素秋,自己早就会告知她真相,让她也出一分力了!
——有多少面,做多大饼啊!兰贞没主张,那也有没主张的活法。今日老父亲就替你试一试这谢云——他若值得,就会带你回家,你的下半辈子也就有靠了;他若不值得,必定将你撇下,那时老父亲再替你匹配一段良缘便是!
至于这谢云——哼,老夫哪里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不是他人品,当初也不会把女儿配给他啊!可他却哪里知道,短短几天过去,我们已有了安排呢?
谢云见兰贞走了,站在当地,有些尴尬。他俯身施礼,但还是尽力挺直了腰杆子。
“岳父……”
王孟景咳嗽了一声。
“原来老夫还是你岳父呢!——真不知是谁家的女婿,到了岳父家门口,也不肯登门拜访!”
王孟景毕竟是长辈,他出言斥责,谢云没法回嘴,气势一下子就矮了下去。
“岳父,谢云……只是想凭自己的本事谋个前程,不愿落人口实,说我谢云倚仗裙带求官!”
“裙带?拜访岳父,就成了倚仗裙带?”王孟景冷笑道,“这就叫裙带了,那东宫太子结交嫔妃,指使她们在天子面前屡屡进谗陷害秦王,又算什么呢?”
“岳父,这……”
谢云十分错愕,不仅错愕于东宫太子这般小人行径,更错愕于——士人理应见不贤而内自省,岂可同流合污?岳父您怎比那无道的昏王?兰贞她怎比那进谗的奸妃?我谢云又怎比那阴险的小人?您今日说出此话,难道……当真是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他实在忍不住,就回了一句嘴:“岳父,您这话……是读书人说出来的话吗?”
“读书人说出来的话?读书人该说什么话?”
“您曾经说,从古至今,天底下哪有不亡的国、哪有不死的人,只有‘道’会长留人间——您还说,您拚却性命,也要让翰墨留香、画魂永存——这些您都忘了吗?”
王孟景长叹一声。
“拚却性命护画魂,可我换来了什么?”他嗤笑了一声,“素秋用性命保住了那些书画珍品,可是韩臣就凭裙带,轻巧巧就把这功劳据为己有——啊贤婿,你还记得吧?当初在河北,秦王也是爬冰卧雪,浴血奋战,搭上了小将罗士信的性命,这才平定乱局。可是太子又凭什么——趁着敌人众不满万,粮草匮乏,就来轻取战功呢?我王孟景啊,大半辈子奔波劳苦够了,折腾不动了,我现在是彻底服了——有些事,生下来有,就是有了;生下来没有,求也求不来!”
“岳父……”谢云张口结舌,眨了眨眼睛,瞅了瞅王孟景,好像不认识他一样,“您可不是这样的人!”
——天呐,兰贞啊兰贞,你的父亲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让什么脏东西给魇住了?要不要找个道人……不是不是,子不语怪力乱神,读书人会怕脏东西吗?我从小就听说,字纸阳气最胜,能祛一切妖魔鬼怪,读书人当然不怕邪祟!可是……难道岳父他真的变了性情?
“我知道,你以为我该是哪样的人——可是那没用。”王孟景摇头苦笑,“你们年轻人总是这样,可我王孟景折腾不动了。反正都不是自己的,千辛万苦又落得什么好?——唉,我刚来长安时,天子还要派唐俭到河北,将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尽数坑杀,小弱及妇女驱入关中,以实京邑。那时我想,太子当初怀仁以收河北,总会把我们当自己人,可谁知他也不敢进谏。倒是秦王恳切陈词,阻止了暴行——唉,可又怎样呢?纵然用上百倍千倍的心,这江山也不是他的!坐江山的人都不放在心上,他操这份闲心干什么?”
谢云心中一动。
“岳父,照您这么说——秦王倒是个贤德之主啊!”他低头略一思忖,“也对——江山是他打的,他当然知道珍惜!”
王孟景听到这话,心知事情已经成了一半了,面上却冷笑:“江山又轮不到他坐——珍惜有什么用?”
谢云背着手,侧过身去,走了两步,忽又转向王孟景。
“想当初隋失其鹿,天下大乱,到后来——江山又怎么轮到唐天子坐了呢?”
“无他,兵强马壮耳。”
“着啊,兵强马壮,全靠秦王,没了这一位——当初河北打得怎样,您都是亲眼所见。如此,则李唐江山本来就维系在秦王身上……”
王孟景冷冷地瞥了谢云一眼。
“有些事,生下来有,就是有了;生下来没有,求也求不来——秦王纵然再好,非嫡长,不当立……”
“李唐本是臣谋主,难道是生下来就有的皇帝?”
“贤婿,”王孟景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你这话在我这里说说,也就罢了——天下已集,乃谋叛逆,大不可也!”
谢云摇了摇头:“天下乱了四百年,什么时候真正安定过?”
“天下乱了四百年,高门望族还是高门望族!”
“他们的朝廷早就让宋武帝绝了。”
“你不要痴心妄想了!这朝廷到今天依然是前朝清贵的朝廷,胼手砥足屡立战功的文官武将们,尚且占不到一席之地,反倒要受妃嫔家人折辱——你又算什么?”王孟景突然激动起来,“你也不揽镜自照,看看你这副模样,哪有一点富贵相?满朝文武都死绝了,皇帝才用你为官呢!难怪你满口只说秦王好,原来你和他一样痴心妄想——我告诉你吧,要怪只能怪你自己生得不好——生下来没有的,用尽心机也是不成!你再这样下去,活该一辈子不得出头——噢,不得出头还是好的,怕只怕做出什么无君无父的事来,落得个身败名裂!”
“岳父,您……”
谢云一下子气怔了,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谢云没有得罪您吧?不错,您做长辈的,就是看不惯我,斥责我两句我也不恼,可是——天底下哪有岳父这么诅咒女婿的!说我不得出头也就罢了,我谢云本来就仕途无望,也不怕清贫到死,可是您何苦咒我身败名裂!
“好好好——那就走着瞧吧!”
谢云扔下这么一句话——也不知道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秦王。随后,便撩袍转身,怒气冲冲下堂去了。
他刚刚穿过庭院,忽然想起了一桩事,不由得刹住了脚步。
岳父固然无理,兰贞可没有待错我,难道说——我就这么走了吗?
可是兰贞——在哪儿呢?
举目四顾,远远的有几名家仆走过,可是他与这些人不认识,又是刚刚跟主人争吵过的外人,怎好要他们带路?
正在这时,忽听一声:“谢郎!”
谢云一听到这声音,正如大旱逢甘霖。循声一望,果然就是他想的那个人,他急忙迈开步子朝她走去。
“呀,兰贞——我正在找你,不想你就来了!”
王兰贞也迎上来。
“我听说你与阿耶争吵起来……谢郎,你念在他年老,不要放在心上……”
“罢罢罢,不必再提他了!”谢云余怒未消,“他是长辈,斥责我几句我不恼,可他不该咒我啊!咒我一辈子不得出头也就罢了,我谢云本来就不指望什么平步青云,可他又何苦咒我身败名裂?——你听听,这是岳父对女婿说的话吗?”
说到这儿,谢云借着恼劲儿,要挟了兰贞一句:“兰贞,你要在这儿你在这儿吧,我可要走了——没的在这里找气受!”
——谢云是知道兰贞的。她生性恬淡随和,在很多事情上都没主张,可是对自己却是一颗真心,从不含糊。他要走,她绝不会独自留在王家!
“谢郎!”果然,王兰贞抓住了谢云的手,态度十分坚决,“要走我们一同走吧!此事……原是我父亲的不是……”
“唉,兰贞啊兰贞……”
谢云喟叹着——真是一样米养百样人,想不到他们父女是两条心。王家的男人早就变了心肠,女儿身上才有他当初仰慕的义勇家风呢!
“只恨我没有阿姊那样聪明,帮不了你……”
“兰贞!——天底下聪明人不难找,难得的是我们两人一条心!”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