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王培度辞别了妻子,拜别了父亲,就带着两名家仆上路了。
从长安到洺州,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沿着秦岭往东,出潼关,过宜阳,再折向北便到——河北人往来长安,走的都是这条路。另一条则是过了灞桥即向北,穿同州,渡黄河,过临汾,翻山越岭到潞州,自滏口陉穿过太行山,这才能到家乡——这条路不仅山重水复,险峻难行,而且所过之处常被突厥侵扰,并不太平,想来二姊与姊丈绝不会走这条路。
王培度离了长安往东行,且寻且访。那两人趱路并不快,追了数日,刚到华阴县,王培度就看见他们了——那客旅门前,由婢女搀扶着从车上下来的,不是二姊又是何人?
想必在长安变卖罗帕宝的就是他们了。
此事倒是无疑了,心中另一桩疑惑却越来越大——既然来长安,为什么不住在自己家呢?既然困顿到变卖罗帕宝的地步,为什么不向亲人求助呢?
满腹疑团且放一边,王培度先命一名家仆返回长安,归报父亲,就说在华阴县追上了,果然就是二姊与姊丈。而自己则带着另一名家仆,避着他们住进了同一家客旅。
机会很快就来了。
姊丈谢云独自一人出去了,仆人在通铺,留在客房中的只有二姊兰贞和婢女玉淑——玉淑本来就是从王家带过去的,也是自己人,不用避着。王培度犹怕不稳妥,命家仆盯着谢云,他若要回来,就先到客房提醒他。安排已毕,王培度从随身的包裹里取出那只小匣子,捧出罗帕宝,来到王兰贞的客房门前,屈起手指敲了敲门。[1]
“谁呀?”
是玉淑的声音。
“嗯咳。”王培度咳嗽了一声,“玉淑快开门,我是你家二郎培度!”
“怎么?是二郎?——你怎么来了?”
“咳!说来话长——快开门,我给你们送罗帕宝来了!”
“这……”玉淑迟疑着,“娘子,您看……”
“罗帕宝……怎么会到你手中?”
王培度听到二姊的声音,觉得她这声气有些不对,可又猜不透根由,遂实言相告:“是我从一名珠宝商手中买来的——他叫姜雄,二姊,你知道他吧?”
“呵……”王兰贞又似嗤笑,又似叹息,“你们可真是神通广大……”
“咳,什么神通广大啊,二姊你可真会说笑话——我不过就是碰巧罢了。二姊快开门,让我进去,我也好把罗帕宝还给你——啊,还有几桩事要问你呢!”
王兰贞沉默了一下。
“二姊?”
“……你回家吧。罗帕宝本是故主赐给大人的,兰贞无福消受。”
“呀,二姊你何出此言?”王培度展开了罗帕宝,正正反反上上下下仔细察看,“莫非是这罗帕宝有什么不好?二姊不喜欢了?”
“宝自然是好宝,谁会不喜欢?”
“那为什么不要啊?”王培度越发迷惑不解了,“二姊,你当初为什么变卖罗帕宝?莫不是急等着用钱?”
王兰贞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既然要用钱,为什么不来找我们呢?——罗帕宝虽然稀罕,可是用它换的钱,我们王家也不是出不起啊!”王培度想了想,“我明白了——想必是姊丈清高,怕被人看轻,不愿意来我们家求助吧!”他又想了想,“不对不对,还不对啊——你们到长安做什么来了?我想谢家也不穷,为什么出远门却不备好盘缠?怎么事到临头要你变卖罗帕宝?”
“不是没备好盘缠,只是——在长安被贼偷了个干净,只剩下这罗帕宝,是我随身携带,因此才得幸免。”[2]
“噢,原来是这样……可是,你们既然来了长安,就算不肯住在家里,也该来走动走动。就这么悄没声的,好像没有我们这些亲人似的——未免太失礼了吧?”
王兰贞不答。
王培度知道二姊心里一定有事,却没想到一句话问出来,气氛一下子闹这么僵,遂换了个问法:“二姊,你们来长安做什么啊?”
“我们是……”王兰贞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叹了一声,“现在还提这干什么?反正也……罢罢罢,我们就是清贫到死也无妨!”
“啊?二姊,你何出此言?”王培度完全摸不着头脑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王兰贞又是缄默不语。
王培度犯了难——这问来问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二姊明显有事情不想让我知道,甚至都不想见我,这可怎么办?难道说风尘仆仆赶到这里,我王培度连个门都叫不开吗?
“二姊,你把门开开。这罗帕宝你收下也罢,不要也罢——小弟一路寻觅,追及此地,难道二姊你就连面也不肯见吗?”
里面仍是不答。
“二姊,你来到长安却不见亲人,小弟到此你也冷言冷语,莫不是家中有什么人得罪你了?”
“是不是哪个仆人得罪了你?——二姊你说将出来,我们把那人打发走便是。”
“是不是继母得罪了你?——哼,这个长舌妇,二姊你别跟她一般见识。总不好为了这个女人,把我们骨肉之情都疏远了吧?”
“是不是我妻赛金得罪了你?——这倒奇了啊,她是长安人,跟你没见过面,怎么会得罪你呢?就算真有这回事,小弟就替她给你赔不是啦!”
“难道是我们的街坊邻居中有哪位得罪过你?——走走走,你我姊弟一同回长安,我替你问他。他要是有理还则罢了,他要是无理啊,小弟一定为二姊出了这口气!”
“难道得罪二姊的就是小弟培度?——好好好,二姊你开门来,小弟也好给你赔不是。你是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就是别为这个不回家了。你看在阿耶面上,饶恕小弟年幼无知吧!”
“难道是阿耶伤了你的心?——啊呀二姊,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牙齿和舌头还打架呢,一家人有什么过不去的?阿耶他奔波劳苦半辈子,纵然有些不周到,做儿女的也不该耿耿于怀。况且自从河北战败,阿耶背井离乡来到长安,只有我一人跟随。物离乡贵,人离乡贱,你们也来长安走了一遭,难道不知道出门在外的艰难吗?我记得二姊过去最体贴孝顺,为什么现在连看看父亲都不肯呢?”
门那边传来了啜泣声。
“二姊啊,你还记得吗?当初在离乱中我们与母亲失散,阿耶与阿兄长年在外,家中只有长姊照顾我们——其实她又比我们大多少?倒像是我们的亲娘一样。你从小就文静,阿耶和长姊都喜欢你。我呢,又惫懒又淘气——唉,其实我那时就觉得你不是一般人。我经常有坏主意,自己不干,撺掇别人干,可我从来撺掇不动你——你这定力可真不差呢!”
说着,王培度就笑了。
“二姊,小弟今天可没撺掇你干坏事——你就把门开开吧!”
“我开门,是因为你我是亲姊弟,可是那罗帕宝——我是不要的!”
“唉,你不喜欢就不要了!好二姊,小弟喉咙都说干了,你怎么还是不开门呢?”
门闩一拉,门环一扭,吱呀一声,门开了。
王兰贞站在门内,掩面而泣:“既然你也说出门不如在家好……可是阿耶又是怎么想的?回家去不好吗?”
“噢——我明白了!原来二姊你是怪我们在长安不归,冷落了亲人啊!”王培度捧着罗帕宝,迈步跨过了门槛,“唉,其实我们又何尝不想回家呢?只是万般皆由命,半点不由人!就像那些流落异方的书画一样……嗳,说到这个——我记得阿耶说过,此生一定要把画上的山水取回来,才对得起故乡的山水!二姊啊,亲情与乡情固然重,可是人这辈子要是只知道看着那一亩三分地,有什么出息?”
“是啊——亲情固然重,可是这天底下——还有公道良心呢!”
“可不是嘛!二姊,阿耶胸中有抱负,虽然一时冷落了亲人——可是你既然来了,就随我再去长安,我去跟阿耶说说,一家人好好欢聚一场,你想要什么也只管说,聊以弥补,你看可好?”
王兰贞扭过脸去,咬着唇,摇了摇头。
“这又为何?”
“大人有抱负,可是我们——也有志气!”
“志气?什么志气?”王培度急了,“我就说——还是家里有人得罪你们了!二姊你就是不肯告诉我……是谁?一定是继母吧?走,我们回家——阿耶喜欢你,天天念叨你,这回你去跟他说,看看他娶了个什么女人!”
正在这时,忽听院里有人喊道:“哎呀,我看见那只燕子了——它怎么不归老巢,只顾着新巢呢?”
王培度一听到这句话,就知道是仆人提醒他,谢云回来了。想到自己好好的二姊,嫁了人就跟自家人疏远了,他心中只恼姊丈。到此时他早忘了父亲的叮嘱,要背着姊丈行事,听说谢云回来,不仅不回避,反倒走进庭院,迎向前门——
“燕子嘛——它那个双飞伴,也不知道叽叽喳喳嚼了什么见鬼的舌头,闹得老的不安小的不宁,一家两家的都不和睦!”
谢云全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王培度,一时怔了。可他又不是呆子,自然听得出来王培度话里有话,随即冷笑道:“我还当是谁,原来是王二郎——说什么看见一只燕子,不归老巢,只顾着新巢,这话我可听不明白!我倒是看见一只老燕,一只乳燕,住进了雕窠里,还要领着老雕来抓同伴呢!”
TBC
[1] 玉淑这个名字就是《盘妻索妻》梁玉书的谐音。
[2] 《旧唐书·列传第二十五》记载了韦云起的上书:“虽京城之内,每夜贼发。”这个时候治安很不好,长安城里打劫偷盗都会常常发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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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罗帕宝(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