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度领着李奇与姜雄,来到光德坊自己家中,引他们进了门,上厅稍坐。他自己穿过庭院,来到书房,见到了父亲王孟景。
“阿耶,出怪事了!”
“怪事?什么怪事?”
“当初,窦夏故主赏给您的那方罗帕宝,您还记得吗?”
“哦,罗帕宝啊?——那是隋宫之物,江都兵变时,落入宇文化及之手。后来宇文化及败亡,此物就归了窦夏,赏给了我们家。你二姊兰贞出聘时,当了陪嫁,现在洺州谢云家中——怎么?你为何提起此物?”[1]
“是啊!就是此物——儿在西市一名珠宝商手中看到了!”
“怎么?”王孟景大吃一惊,“看到了?看到什么?”
“就是那罗帕宝啊!——在长安西市,贩卖珠宝的商人姜雄手中!”
“啊?——你看清楚了?错不了?”
“自己家的东西,哪还会错?——阿耶,儿也怕看错,特地问过那姜雄,此物是从哪里来的?他说是一对年轻的夫妻,洺州人,住在崇仁坊刘家店中,急用钱变卖罗帕宝,因此他才得便买来的——阿耶,年轻的夫妻,洺州人,又有这罗帕宝为凭,难道会不是二姊和姊丈不成?”
“嘶……”王孟景揉了揉眉心,“那两人现在哪里?”
“今天一大早就回去了!——不过,那姜雄现在就在前厅,儿对他说要拿钱买下罗帕宝,让他稍待。”
“这就不对了啊!”王孟景捶了一下大腿,站了起来,“当真是你二姊和姊丈来长安,他们为什么不来见我?不住在父亲家中,偏要住在旅店。急用钱不找亲人,却要变卖罗帕宝,是何缘故?”
“儿也不明白啊!阿耶,那姜雄就在前厅,要不要当面盘问?”
王孟景想了想,摇了摇手。
“不成,不成——谢家虽然不是什么富豪之家,却也不会沦落到要妻子变卖陪嫁的地步!更何况——他们为什么要来长安?既来长安,为什么却不来见我?——那两人,真的就是你二姊与姊丈吗?倘若不是……罗帕宝为什么会传到外面来呢?”
“阿耶,您是说……难道是罗帕宝被盗了,那两人就是贼?”
“仅仅是被盗,那还好些呢!”
“那么说……难道是强人把谢家抢了?——不会啊,老家的人都知道您在长安做官,真出了这事,不会连个信都没人带啊!”
王孟景在当地转了两步,回转身来,竖起一根手指,又重重甩下。
“唉!我信得过兰贞,她不是那样的人!她让这罗帕宝传到外面,必有缘故。可是万一你姊丈不知道……会不会疑心于她呢?”
“啊?难道阿耶以为二姊……”
“兰贞当然不是那样的人!”王孟景急切切打断了他,“你快拿钱,把那罗帕宝买下,然后打发那珠宝商走吧!再等人就该生疑了——张扬出去,于我们王家有什么好处?”
“好好好,儿这就去办!”
王培度果然取了钱来,给姜雄当面验过,买下了罗帕宝,命仆人传入书房。送走了李奇与姜雄,王培度又往书房来了。
王孟景将罗帕铺开在书案上,仔仔细细地观察着。
“阿耶?”
“果然是它,果然是它……”
王孟景将罗帕叠起来,装入匣子。
“培度,你快出城去追!”
“追?追谁啊?”
“唉,就是住过刘家店的那对洺州夫妻!”
“这……往哪里去追呢?”
“往哪里?往东啊!——洺州在哪里,就往哪里去追啊!追上了,认得是他们——也别让你姊丈看见,就把这罗帕宝悄悄还给你二姊,问她为什么来长安背着我们;追不上,就一路赶到洺州去,背着姊丈将罗帕还给二姊……”
“啊呀,原来是这样——可是今日天已晚了,明日再去吧!”
“明日?”王孟景气乐了,“你这惫懒小儿,索性明日也别去,准备个一年半载再启程可好?”
“阿耶,您说这话,岂不是成心给儿难看吗?”王培度觉得很委屈,“儿说三桩道理给阿耶听,阿耶再说说,是该今日启程,还是明日启程?头一桩,这罗帕宝能传到长安来,一定是丢了有一段日子了,又没听说什么坏消息,我想此事也不急。第二桩,既然要出城,就该备好过所,沿途查问起来,儿也有对,就当是兄弟望望亲姊,也不怕张扬出去。第三桩,阿耶,儿今日到西市去,为的是自己的妻子呢!要是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了,她岂不要多心?阿耶,您怕女婿疑心女儿,难道就不怕儿妇误会亲儿吗?”
“罢罢罢,我看你不该姓王,就该改姓常,名有理!”王孟景哭笑不得,“那就依你吧!过所有阿耶去办,只是明日——”
“阿耶放心,明日准走!”
王培度告辞而去,王孟景的双目追着他的背影,望向庭院里,忽然落在了那里的两株桃树上——那桃树还未发芽,只见婀娜的枝杈。他蓦然想起,在洺州城里,他们住的院子里也有过两株桃树,就在汉东王刘黑闼造反的时候,那桃花开得如火似霞,一场冷雪下来,都冻坏了……
王孟景在书案前坐了下来,扶住了太阳穴,喃喃地喟叹着:
“有道啊,素秋啊——若有你们在,若有你们在……”
天已晚了,王家的宅院掌起了灯火。
陈赛金和衣歪在榻上,手托香腮,闭目养神。忽然听到廊上的脚步声,知道是丈夫王培度回来了。只听吱呀一声,门开了,陈赛金睁眼看了他一眼,就翻身朝里躺着,再也不肯看他了。[2]
王培度坐在门槛上,由仆人服侍着脱了靴,然后进了门,唤了一声妻,将匣子放在枕边,人歪在榻沿上,胳膊倚着枕头,扶着脑袋,用另一只手去扶她的肩。陈赛金像小鱼躲大鱼一般,往前一拧肩,爬起来,坐直了身子,仍是背对着王培度。
王培度也坐了起来。
“赛金,你怎么了?当真连碰都不让我碰了?”
“我明日就回家去。”
“呀,巧了,我明日也要回家去。”
“你回什么家?这儿难道不是你家?”
“回老家——回洺州去。”
陈赛金沉默了一下。
“你不问我为什么要回老家?”
陈赛金气鼓鼓的:“你爱去不去!”
接着,她听到王培度长叹了一声。
“你叹什么气啊?年轻轻就这么老气横秋的!”
“唉,你哪里知道——我忽然想起一桩往事来了。”
陈赛金不答,仍旧拖腮躺下。
王培度就伏下身子来,凑到她旁边。
“两年前——我们还在河北的时候。那年天气怪得很,都二月了,还是天寒地冻的。那天我怕冷,不愿意起来,我长姊气得不得了,骂我懒,天冷就不肯读书习武,睡着不起来,算什么男人?我平时都不跟她犟的,可那天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我就回嘴,说她小题大做,读书习武是一辈子的事,难道就急在这一天?一天起晚了又怎样?她就负气走了。其实她前脚一走,后脚我就后悔了——自从阿娘在乱军中走散,就是长姊在家忙里忙外,我知道她不容易,可是脾气上来了就不讲道理了。我想跟她道歉,可是她早就上了一乘车,跟阿耶一起出去了,我来迟了。我就想等她回家之后,再好好地给她赔不是,还题了一柄扇子想送给她——唉,你说我傻不傻?这么冷的天,谁用得着扇子啊!”
陈赛金噗嗤一声笑了,随后又急忙拉下脸来。
“可是那天,从晌午等到黄昏,一直到深夜——阿耶没回来,阿姊也没回来。我实在熬不住,就趴在书案上睡着了,迷迷糊糊听到风雪一阵比一阵紧……次日天刚亮,我就醒了。阿耶回来了,问我长姊在哪里——我怎么知道她在哪里?我还以为她跟阿耶在一起……我看见阿耶脸都白了,就说要报官去找,可是阿耶却说不要声张,我们分头出城,在城外悄悄地寻找……”
陈赛金知道王家父女舍身护丹青的事,听到这儿有些明白了,她忍不住掩着口:“难道就是在那一天,长姊她……”
“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在西门外,冻成一座冰雕了!”
“天呐!”陈赛金低声惊呼。
“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前一天——我们姊弟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竟然就这么不欢而散!早知如此,打死我也不会惹她生气……从那以后我就想,什么时候都可以吵架,分别的时候不能吵,这世道,谁知道一脚迈出了这个门,还有没有回来的命……”
“你……”陈赛金有所动容,却还是拉不下这个脸,“你这是在咒我,还是在咒你自己啊!”
“此番阿耶叫我从长安追回洺州去,又跟两年前一样,不要张扬,悄悄地找——这回不是找长姊,却是找二姊,我总觉得……”
“呀,什么叫‘从长安追回洺州去’?追谁?又叫你找二姊做什么?”
“赛金,你来看。”王培度拍了拍陈赛金的肩,坐起来,打开了枕边的匣子,从里面捧出罗帕宝,“我今日到西市,本想为你买一件稀罕的礼物,可谁知就看见了它——我认得这是我家的,当年给二姊陪嫁出去的罗帕宝。”
陈赛金面朝里躺着,罗帕宝映着灯烛,她只看见一片火红,又撒下了点点细碎的金黄。她回身坐起,看那罗帕宝:“二姊在洺州谢家,这罗帕宝……”
“是啊,这正是一桩怪事啊!”王培度将罗帕叠好,仍收在匣子里,“我打探到,这罗帕宝是一对年轻的洺州夫妻变卖出来的,他们今天一大早已经启程回去了,却也不知是不是二姊与姊丈……因此我只得从长安追回洺州去,一边走,一边找了!”
“既然他们今天一大早就走了……那你为什么不今天就去追?”
“那怎么行呢?我今天一走,你明天回家去了——红罗帕固然是宝,可你却是无价之宝。罗帕宝流落在外事小,你要是再也不回来了,那岂不事大?”
“你……”陈赛金瞪了丈夫一眼,嗔了一声,用手戳了一下他的额头,“你呀!——净捡好听的说!”
王培度趁势握住了她的手:“赛金,我明日就要启程了,你就不气了吧!”
陈赛金用另一只手掩着面,低下了头:“甜言蜜语的——就会哄人!”
火烛熄灭,夜色昏黑。浓云翻滚,连绵的春雷声声动摇。春雨淅淅沥沥,梅花不胜春寒,婀娜柔枝被春风抚弄,软软地倚靠在湖山石上。丝萝缠绕着乔木,新雨润新枝,新丝挠新芽,一同静悄悄地生长着,越贴越紧,渐致如胶似漆,难舍难分。
TBC
[1] 王兰贞这个名字出自《盘夫索夫》严兰贞,谢云这个名字出自《盘妻索妻》谢云霞,反正都是夫妻双方有家仇,知情的一方对另一方很冷淡,不知情的一方知道实情之后,就跟自己的原生家庭决裂,站到对方那边去了。
[2] 陈赛金就是《罗帕记》原作里女主角的名字,而且原作里她的丈夫也姓王,刚好这里也需要她姓陈,就直接借过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2章 罗帕宝(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