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已经向门边迈出了几步,听到这话又收住了脚。石胜本想自己处置了逃兵,见李世民停下脚步,想必是要亲自过问,便下令:“押上来!”
李信被反绑着双手押入帐中,连头都不敢抬一下,扑通一声瘫倒在石胜的靴尖前面,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
“田舍奴!”石胜看他这副窝窝囊囊的样子就来气,一脚把他踹翻了,“我们待你哪一点不好?为什么遇到一点困难你就跑了?军法森严,我非宰了你不可!”
“饶命!饶命!”李信躺在地上,双手被缚,爬不起来,“我……我只是想回家看看……看看老母亲怎么样了……我怕再也见不到她……”
一句话触动了李世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他镇静了一下,走到李信面前,弯下腰去,将他腕上的绳索解开了。李信瑟缩了一下,不解其意,只是战战兢兢低着头,等候发落。石胜站在旁边,从李世民手上接过了绳索,也十分疑惑。
“你叫什么?”
“李……李信。”
“多大了?”
“二十二岁。”
“以前没打过仗?”
“从来……没有……”
“怕死吗?”
李信听到这话,一下子就崩溃了,泪如雨下。
“怕……怕极了!我还没娶妻……一辈子也没吃过几回白面……还有老母亲……我不想死啊!”
“怕死——就不能逃走!”李世民抓住他的手腕,一把将他拉了起来,“乱世之中,哪有安全的地方?逃到哪里不会有人要杀你?你在这里,手里有兵器,身边有伙伴,有人要杀你,你可以赶走他,甚至可以反杀他。孤身一人逃回家去,手里没了兵器,身边没了伙伴,再有人要杀你,你怎么办?”
李信一怔,虽然仍在抽噎,却没有眼泪流出来了。李世民放开了他的手,他到底是站住了,没有再瘫下去。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李世民背着手,错开了目光,往他身后走了几步,“你无非是觉得,道路泥泞,无法前进,宋老生在霍邑阻路,军中的粮草也一天比一天少,甚至还听到传闻,突厥与刘武周要合兵共同进攻晋阳——你以为,进关中已是不可能,与其跟着大军退回晋阳,倒不如回到自己家去,好歹保住自己的亲人——你就是这么想的吧?”
“二郎,我……”李信想替自己解释几句,嗫嚅了一下,终是没能成句。
“你这么想并没有错,人之常情罢了。但我今天要告诉你——”李世民突然转过身来,双目迸发出寒星一般的光芒,“你有常情,我非常人!宋老生有勇无谋,我必能擒之;关中群龙无首,我必能下之——到那时,田会有的,家会有的,太平也会有的!”
不唯李信,就连石胜都觉得,自己的整个心志都被李世民攫住了,这个人——只要一看到他坚毅的目光,你就会不由自主地觉得,他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正在这时,风雨声又送来了外面的一声呼喊:“二郎在这里吗?”
李世民听得出来,这是父亲的一名亲随。
“我在——什么事?”
“奉了大将军之命,前来传令……”
李世民立刻打断了他:“传什么令?进来讲!”
传令人低头进了门,抹了抹脸上的雨水:“二郎,这黑更半夜的,你不在自己帐中,在义士们中间到处乱跑,可真教我好找啊!——快准备准备,回军晋阳吧!左军都已经在拔营了!”
说着,他就要取出兵符和将令,却听李世民大喝一声:“石胜听令——拿下他!”
传令人一下子懵了,抬起头来:“拿下谁?”
他这里还懵懂着,石胜早已如饿虎扑食一般冲上来,一把揪住领子,掀翻在地——刚刚从李信腕上解下的绳索,这下又绑住了传令人的双手。[1]
“嗳,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把我给绑了?”传令人满口乱嚷起来,“二郎,你要干什么?我是奉了大将军之命来的!兵符和将令都在我怀里——你不信自己看啊!”
李世民并不理会,只是吩咐石胜:“我现在就去见大将军,就是拚着性命,也要让他收回成命。有三桩事你要记住——第一,已经逃走的不要再追了,让那些老兵都回来;第二,好生照看这位传令之使,不得有误,无论是谁问起,就说是我的主张,有什么罪责我承担;第三,严加约束众义士,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动——重复一遍。”
石胜依言复述,李世民点了点头,示意可以了。随后,他大步走到门前,凄冷的秋雨潲进来,洒在他脸上。
传令人仍在叫唤:“反了,真是反了!逃兵抓回来你们不绑,倒绑了我这奉命传令的遣兵之使!”
李世民回过头来,笑了一声,带着三分寒意。
“——不绑你,岂不是全军都成了逃兵?”
他这话颇为诙谐,石胜笑了两声,却忽然意识到除了他之外谁也没有笑,忙收了笑脸。而那传令人一看见李世民的目光,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不敢再嚷了,只是在嘴里咕哝着:“我奉命行事,又没做错什么……”
李世民抬起头,望了望昏黑的天色,提袍出门,冲进了潇潇风雨、茫茫夜色中。
石胜狠狠地瞪了李信一眼,把他吓了一哆嗦。
“再有下次——饶不了你!”
“石兄!石兄——你干了什么?你真把传令使抓了?”
曾荣等不及通报,匆匆进帐,满面惶急。
“那可不抓了吗?——二郎的主意,我干嘛不听?”
“唉!他年轻,仗着受宠胡闹,你也糊涂了!人家是亲父子,闹得不像话,恼了当父亲的,当儿子的也就是撒个娇的事——你是什么人?你别忘了龙门县……”
“你倒是提起龙门县了?”石胜打断了他,“我问你,龙门县在哪里?”
“在西南。”
“着啊——你可知道他传的是什么令?是要我们北还晋阳!——这一撤,可就离龙门县越来越远了!”
“这……越来越远,又怎样呢?”
“咳,还是二郎说得对——士气低落,临汾郡的新兵都跑了,此时下令撤退,人心一散,往后逃走的人会更多。因为离太原更近了,就会有更多的本地人,又是没有前程,又是想回家,又是熟悉道路——哪还有不跑的呢?用不着敌人打,我们自己就散架了,万一敌人再在后面追击一下,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了!”
曾荣闻言不由得悚然一惊,低头思忖,越想越觉得脊背发紧。
“那二郎现在去哪儿了?”
“去见大将军了——他说,他就是拚着性命,也要让大将军收回成命!”
帐外秋风飒飒,寒雨潇潇,金柝的敲击声也闷闷的——已是二更天了。
“能行吗?”曾荣喃喃地说着,“左军已经拔营启程了……天到这般时候,大将军也早已睡下了吧?二郎他……能行吗?”
“他那条舌头——我信得过他!”
曾荣心中仍是不安,在帐中徘徊着。忽听外面有些响动,他只疑是有了消息,急忙冒雨出门。到外面一看,才发现原来是站岗的义士实在累得狠了,顶着风,冒着雨,竟然还能迷迷糊糊睡着倒下了,这会儿坐在地上,扶着脑袋,还是懵懵懂懂的。曾荣叹了一声,将他拉起来。昏黑间认不清人,他也不知这是曾司马,囫囵道了声谢。
风雨中金柝声声送听,数一数应是三更已过。出去抓逃兵的老兵们陆陆续续都回来了。
——他怎么去了这么久,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呢?莫不是大将军不肯见他,他还在风雨中苦苦哀求?莫不是大将军不愿收回成命,他还在软磨硬泡使劲浑身解数?莫不是……
曾荣想了又想,突然脸色一白。
“石兄!有些事情,你不能只从自身想!——我问你,如果你的部下不遵将令,反而把你的传令兵绑了,还夤夜闯来要你收回成命——你会怎样?”
“我……”石胜愕然,“倘若是他无理,自然该军法从事;倘若是他有理……可二郎他就是有理啊!不这样又如何呢?难道眼睁睁看着义军散架吗?况且——他们毕竟是亲父子啊!总不能因为这个就把儿子问成死罪吧?”
“他们是亲父子,你是谁?大将军固然不会处置二郎,但他会不会觉得是你带坏了他的好儿子呢?”曾荣又开始胡思乱想,“就算大将军不多心,也难保别人没有话说——现在就敢抓大将军的传令官,将来会干什么?是不是大将军本人也说抓就抓?”
“嗳!曾郎,你想的也太多了吧!今日不能说服大将军收回成命,哪里还会有什么将来?”石胜一把抓住了曾荣的手腕,“我明白了——你就是在这儿等的,越等越着急,所以胡思乱想。干脆,你什么也别想了,你我二人现在就去求见大将军,跟二郎一起苦谏,这总行了吧?”
“石兄,你说话也太荒唐了!”曾荣抽出自己的手。
“我倒荒唐了?——你要么就自己去做,既然不做,就别想这想那,想也没用……”
两人正在拉拉扯扯,忽然又听外面有人通报:
“石校尉,曾司马——唐参军来了!”
唐俭唐茂约?
石胜与曾荣对视一眼,心不约而同地悬了起来。他们两人并肩冲到门前,曾荣忽然脚下一顿,而石胜一刻也等不得了,掀起帘子出了帐外,顺手一抓就把曾荣也带出去了。
两人匆匆与唐俭见过了礼。
“唐参军?你来了?你从大将军那里过来,可曾见过二郎?”
“他已经去追左军了——大郎也去了。”
“真的?”
石胜与曾荣都是大喜过望。
“这么说——大将军已经收回成命了?”
“正是。”唐俭点了点头,“把那人放了吧!”
“好好好——这就放!”石胜喜之不尽,转身而去,正要下令放人,忽然又刹住了脚步,“你有将令吗?撤回上一道命令的将令——不看着此事妥当了,我是断乎不能有违二郎所托!”
——他的话说得太快了,曾荣想拉都来不及。
曾荣心中犹在惴惴,却忽然听到一阵朗朗的笑声。
是唐俭。
“哈哈,真看不出来,你倒是个仔细的人啊!——撤回前令,右军不发,原地驻扎待命,这么大的事,我岂能没有将令?好端端的命令,说改就改,连个字据都没有,就靠一个人轻飘飘说句话,体统何在?”
寒雨把一切杂音都涤尽了,单单剩下不冷不热的一句话,在曾荣耳边飘飘荡荡。
——好端端的命令,说改就改,连个字据都没有,就靠一个人轻飘飘说句话,体统何在?
轻飘飘一句话就改了命令,连个字据都没有的,不是别人,正是二郎啊!
雨水从领口滑进去,曾荣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这一关算是过去了,可是——他蓦然想到——这是会埋下祸端的啊!
今日李家父子有了分歧,我们只管听二郎的,拿下大将军的传令官,扣押了一夜,抗命不发右军。而结果却是二郎说服了大将军,当真收回了成命。从命北还的左军,反倒白辛苦了一场。那么下次他们再有了分歧——我们该听谁的?
不过,看起来唐国公对他这二儿子是真喜爱啊,只要是他说的,件件照准,怎么闹也不生气——唉!但愿是我想多了,他们是父子情好,万事都无妨吧!
TBC
[1] 霍邑哭谏追师之前,李世民抓了李渊的传令兵,这是《册府元龟·帝王部·功业》的记载:“初遣兵之使,世民并执於堡外矣。所领右军,严而未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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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二龙山(七)